第469章 嚴嵩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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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府·深夜書房
爐火發出輕微的劈啪聲,映照著嚴嵩溝壑縱橫、此刻卻憂心忡忡的臉。
燭光在他深陷的眼窩下投下濃重的陰影,顯得他比白日裏更加蒼老衰頹。
“世蕃……”嚴嵩的聲音幹澀沙啞,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憂慮,他渾濁的目光緊緊盯著兒子,“今日陛下……對那三百五十萬兩,究竟是何態度?可曾……可曾細問來源?對那一百四十萬兩未入戶部、直入內帑與宮用專款之事……可有隻言片語的疑慮?”
嚴世蕃坐在下首,正自斟自飲一杯溫熱的參湯,聞言放下茶盞,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反複盤問後的不耐,但語氣依舊保持著恭敬:“父親大人多慮了。陛下龍心大悅,讚您‘老成謀國,辦事得力’!銀子實實在在入了庫,解了燃眉之急,又無需陛下親自開口拆借宮用,省去了多少尷尬?陛下高興還來不及,怎會細究這些末節?至於規製……”他嗤笑一聲,帶著少年得誌的銳氣,“規製是死的,人是活的。若都循規蹈矩,層層報批,戶部那群人推諉扯皮起來,黃花菜都涼了!陛下想用錢時用不上,那才叫不美!兒子這是體恤聖心,替陛下分憂!”
嚴嵩抬起眼皮,那雙洞察世事數十載的老眼,此刻銳利依舊,直刺嚴世蕃:“體恤聖心?世蕃,你莫要聰明反被聰明誤!三百五十萬兩……數目太大!樹大招風!朝廷清流、六科給事中,甚至那些勳貴,都瞪著眼睛看著!你將一百四十萬兩繞過戶部,雖投陛下所好,卻也授人以柄!若有人以此攻訐,言我嚴家‘擅專’、‘媚上’、‘壞朝廷法度’,縱是陛下此時滿意,為父擔心……此事恐留後患!”
嚴嵩的擔憂纏繞在心頭。
他太了解朝堂的凶險,任何一點逾矩,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稻草。
鄢懋卿此行過於順利,數額過於驚人,而兒子的處置又如此“便捷”,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仿佛平靜水麵下藏著未知的漩渦。
“父親!”嚴世蕃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質疑的慍怒和年輕人特有的自信,“您老如今怎地如此……畏首畏尾?陛下滿意,國庫充盈,宮用無憂,這便是最大的規矩!最大的道理!至於那些清流腐儒、言官嗡嗡,他們除了嘴皮子利索,還能做什麽?隻要我們牢牢抓住聖心,一切流言蜚語,不過是清風拂麵!兒子行事自有分寸,斷不會給那些人留下把柄!您就安心頤養天年,這些具體事務,兒子自會處置妥當!”
這番“一切為聖上”的論調,聽起來冠冕堂皇,卻也霸道地將嘉靖的意誌淩駕於一切規則之上,透露出一種“揣摩上意即可為所欲為”的危險信號。
嚴嵩聽著兒子的話,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兒子的解釋並非全無道理,聖心難測,聖意即法,這他何嚐不知?
但他總覺得不安,一種源於老狐狸直覺的不安。他看著兒子意氣風發、掌控一切的神情,一個更深的疑慮湧上心頭。
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嚴世蕃,仿佛要穿透那自信的外表,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探究:“世蕃…你告訴為父…那三百五十萬兩…真的隻有三百五十萬兩?鄢懋卿此行…就沒有…就沒有別的了?”
嚴嵩問得極其隱晦,但“別的”二字,已道盡了他全部的懷疑。
他太了解底下那些官員的手段了,更了解自己兒子和鄢懋卿的貪婪本性。
三百五十萬兩這個數目巨大,但過程真就那麽幹淨?鄢懋卿和這位貪婪的兒子難道一點沒留?他不信!
嚴世蕃的心猛地一跳,但臉上瞬間恢複如常,甚至堆起一絲無奈的笑意:“父親大人!您這說的哪裏話?鄢懋卿辦事,兒子是全程盯著流程的!明麵上的錦衣衛隨行押運,賬目清楚,交割明白,三百五十萬兩一分不少!哪來的什麽‘節外之事’?兒子豈敢瞞您?您老就放一萬個心吧!鄢懋卿做事還算牢靠,那些明麵上的錦衣衛,也都‘打點’得妥妥當當,不會出岔子。”
他心中卻對那二百七十萬兩的私銀秘藏充滿自信。
鄢懋卿信誓旦旦,行動隱秘,錦衣衛已被喂飽,此事天知地知,他和鄢懋卿知,何必說出來讓老父擔驚受怕,甚至可能橫加阻攔?
在他眼中,這不過是辦事過程中順帶的“辛苦費”,是嚴黨掌控下鹽商們“自願”的孝敬,與那三百五十萬兩根本是兩回事,自然不算“瞞”。
嚴嵩定定地看著兒子那雙閃爍著精光、卻不肯與他對視太久的小眼睛,半晌,終是頹然靠回椅背,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沉重歎息。
那歎息裏,充滿了英雄遲暮的無力感,和一種對兒子脫離掌控、漸行漸遠的深切憂慮。
“但願……如你所言。但願……是為父……多慮了。”他閉上眼,仿佛想從中汲取一絲安心,卻隻感到虛無。
嚴世蕃看著父親這副模樣,心中掠過一絲不耐,甚至隱隱覺得父親確實老了,失去了銳氣,變得瞻前顧後。
他站起身:“父親早些安歇吧,兒子還要去工部處理些明日營造的急務。那海瑞在雲南又生事端,兒子自有辦法‘抬舉’他一下。”
說完,他躬身行禮,轉身大步離去,將父親那沉重的擔憂和滿室的疑慮,連同那搖搖欲墜的爐火光芒,一並關在了身後沉重的書房門內。
同時,精舍內。
沉水香的氣息在精舍內氤氳流淌,嘉靖帝斜倚在雲床引枕上,神情是難得的平和,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黃錦侍立一旁,聲音輕柔地稟報著:“……鄢懋卿所奏三百五十萬兩稅銀,已盡數入庫。嚴閣老與小閣老辦事,果然雷厲風行,解了朝廷燃眉之急。更難得的是,小閣老體恤聖意,知宮用及萬壽宮修繕急等錢糧,特將其中一百四十萬兩,直接撥付內帑及工部專款,免去了戶部周轉之繁冗,實在是用心良苦。”
嘉靖帝聞言,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語氣平淡卻透著認可:“嗯。嚴世蕃……倒是個會辦事的。知道朕等米下鍋,便省了那些虛禮章程。銀子能解燃眉之急,便是好的。”他頓了頓,仿佛想起什麽,“那陳恪……近日如何?”
黃錦連忙躬身:“回皇爺,靖海伯告假在家,遵醫囑靜養,額角傷口已然結痂。據回報,日常不過是陪夫人幼子,或是做些……木工活計,甚是安分。”
“安分?”嘉靖帝輕哼一聲,聽不出喜怒,“他倒是會躲清閑。”
話雖如此,他並未深究,顯然對嚴世蕃此次展現出的“辦事能力”和“體貼聖心”更為滿意。
鄢懋卿刮來的銀子是真,嚴世蕃繞過規矩直接送到他手裏的做法更是貼心,至於這銀子背後是否有隱情、流程是否完全合規……在實實在在的巨額銀錢和眼前省心的便利麵前,在沒有意外發生的情況下,這位精於算計的帝王,選擇了欣然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