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苗疆巫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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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嶺的霧靄如輕紗般漫過吊腳樓的飛簷時,阿箬正蹲在溪邊清洗剛采的蠱草。她腕間的銀鐲隨動作輕晃,刻著蠱紋的鐲麵映出她蹙起的眉尖——三日前,那個穿青布長衫的漢人又出現在寨口的楓樹下。
    "阿箬,該給蠱室添夜露了。"族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竹籃裏的蜈蚣蠱發出細碎的爬動聲。阿箬慌忙將手中的斷腸草塞進藤簍,指甲卻不小心劃破葉片,滲出的汁液在掌心烙下暗紅的痕,像極了漢人男子遞來的那支朱砂筆。
    她記得那是個暮春的傍晚,自己背著藥簍從後山下來,撞見他抱著本泛黃的書坐在老楓樹下。漢人男子抬頭時,鏡片後的眼睛像融了春雪的溪水,清淩淩地漫過她腳踝:"姑娘,能否借一步問個路?"
    寨規說,外族男子的目光若沾了苗女的衣角,便是觸犯了蠱神。可阿箬鬼使神差地放下藥簍,看他用朱砂筆在紙上畫下歪歪扭扭的苗文地名,筆尖掃過她遞去的蕨葉時,驚起的蝴蝶停在他袖口,翅膀上的磷粉落在她手背,竟像極了蠱室裏新孵的金蠶蠱。
    "阿箬!"族母的竹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驚飛了停在銀鐲上的花蛾。阿箬慌忙起身,藤簍裏的蠱草簌簌掉落,露出藏在底層的半塊漢人糕點——那是前日他翻牆塞進她窗欞的,油紙包著時還帶著體溫,咬開是甜得發苦的棗泥,像漢人話本裏說的相思味。
    夜裏的蠱室燃著幽藍的燭火,阿箬跪在蠱甕前攪動銀勺,聽著族母念誦《蠱經》的聲音從頭頂碾過。甕裏的黑鱗蠱突然躁動,在她倒映的麵容上掀起漣漪——窗台上,漢人男子的紙鳶正搖搖晃晃地探進半角,竹骨上係著塊碎銀,在燭火下泛著暖光。
    她猛地起身,銀勺掉進蠱甕濺起墨色水花。身後的族母突然住口,布滿蠱紋的手掌按上她肩頭:"明日卯時,去後山林祭蠱神。"阿箬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半塊糕點的甜還黏在舌尖,此刻卻化作鐵鏽味,混著蠱室裏經年的藥香,嗆得她眼眶發酸。
    祭蠱神的路上,晨露打濕了她的苗裙。阿箬攥著腰間的蠱囊,裏麵裝著昨晚連夜製的情蠱——用自己的經血混著相思子磨成粉,再以指尖血喂金蠶七日。她知道觸犯族規的下場是被丟進蠱潭,但當她在林子裏看見他抱著書等在老地方時,所有的恐懼都化成了他眼中的星光。
    "阿箬,"他掏出個布包,裏麵是幾支嶄新的狼毫筆,"我給你寫了首詩。"宣紙上的字跡洇著水氣,是用苗疆的露水泡過的墨:"青岩疊嶂處,銀鐲響叮咚。若問相思意,蠱在兩心同。"
    她的指尖撫過"蠱"字的最後一筆,突然聽見遠處傳來族母的竹哨聲。情蠱在囊裏發燙,像有無數小蟲在啃噬她的五髒六腑。阿箬猛地扯下腕間銀鐲塞給他:"明日子時,帶它去鷹嘴崖下的溶洞。"轉身時,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混著心跳,碎成晨霧裏的露珠,"若你敢騙我......"
    話沒說完,她已經衝進密林。身後傳來他急促的腳步聲,卻在族母的竹杖揮來時戛然而止。阿箬躲在樹後,看著族母用蠱鞭抽開他攥著銀鐲的手,銀鐲滾進泥裏,鐲麵的蠱紋被磨得模糊。她咬住下唇,嚐到腥甜,情蠱在腹中翻湧,竟比中了噬心蠱還疼。
    漢人男子叫沈硯秋,是從長沙來的畫師。阿箬躲在吊腳樓的窗後,看他被族老們押在蠱神樹下,青衫上沾著泥點,卻仍攥著那支斷了頭的狼毫筆。
    "說!來苗疆作甚?"大長老的蠱杖敲在他腳邊,驚起幾隻金蠶蠱。沈硯秋抬起頭,鏡片後的眼睛映著蠱神樹上的銅鈴,聲音雖輕卻清楚:"繪苗疆百蠱圖,傳巫蠱之文化。"
    阿箬攥緊窗台的木欄,指甲幾乎摳進木紋裏。她想起昨夜在溶洞裏,他攤開隨身攜帶的畫卷,上麵畫著栩栩如生的蠱蟲:"阿箬,你們的蠱術不該被外人誤解為邪術。"燭光映著他睫毛投下的陰影,落在她捧著情蠱的手上,"我想讓世人知道,苗疆蠱術是活的文化,像你一樣......"
    話沒說完,洞口突然傳來族母的喝聲。阿箬慌忙將情蠱藏進衣襟,卻看見沈硯秋眼裏閃過的驚慌——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她。那一刻,她忽然想起《蠱經》裏說的:"情蠱者,必以真心飼之,否則飼蠱者腸斷而亡。"
    此刻的蠱神樹下,大長老的蠱鞭已經揮出三道血痕。阿箬看見沈硯秋的青衫漸漸被染紅,卻仍死死護著懷裏的畫卷。她猛地起身,銀飾相撞發出脆響,驚動了樹下的族人。族母抬頭望來,目光像淬了毒的蠱針,紮得她渾身發寒。
    "阿箬,你可知罪?"大長老的聲音像蠱甕裏的毒蛇吐信。阿箬攥著藏有情蠱的香囊,指甲刺破囊布,經血混著蠱粉滲進掌心。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晰:"他是來學蠱術的,是我帶他進寨的。"
    族老們的驚呼聲裏,族母的竹杖"啪"地折斷在地上。阿箬看見沈硯秋瞪大的眼睛,鏡片上蒙著水霧,不知是汗還是淚。她想起溶洞裏他說的話:"阿箬,你像畫裏的蠱神娘娘。"此刻的她,大概真的像極了被獻祭的蠱神,隻是祭品不是牛羊,而是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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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族規,私通外族者,當受百蠱噬身之刑。"大長老的話讓四周的金蠶蠱躁動起來。阿箬感到情蠱在腹中撕咬,卻笑了——隻要能保他平安,受再多苦又何妨?可就在這時,沈硯秋突然掙脫押著他的族人,撲過來攥住她的手:"是我騙她的!我......我愛她!"
    這話像驚雷劈過苗嶺,震得蠱神樹上的銅鈴嗡嗡作響。阿箬看著他染血的嘴角,突然覺得眼前的霧氣比晨霧更濃。情蠱在體內亂竄,卻不再是劇痛,而是化作滾燙的暖流,順著血管漫遍全身。她聽見族母絕望的歎息,看見大長老舉起的蠱杖在空中頓住,而沈硯秋的手,正緊緊攥著她腕間空了的香囊——情蠱已經順著掌心的傷口,鑽進了他的血脈。
    子時的蠱潭泛著幽光,阿箬被綁在潭邊的石柱上,看著沈硯秋被押到對岸的蠱神壇前。族母戴著象征刑罰的黑蠱麵具,手裏捧著盛滿蠱蟲的金盆:"阿箬,你可知,私授蠱術給外族,需受"三蠱蝕心"之刑?"
    她的銀飾已經被盡數摘下,腕間的紅痕是情蠱鑽進沈硯秋體內時留下的。阿箬抬起頭,看見沈硯秋被按在蠱神壇上,青衫已經被剝去,露出背上新鞭打的血痕。他也在看她,目光穿過蠱潭的霧氣,像溶洞裏的燭火,明明滅滅。
    "第一蠱,蝕其舌。"族母的聲音透過麵具傳來,空洞而冰冷。金盆裏的舌蠱蠕動著爬向沈硯秋的唇,阿箬猛地掙紮,石柱上的蠱紋刺破她的皮膚,滲出的血珠掉進蠱潭,驚起一片漣漪。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撕裂喉嚨:"別碰他!蠱是我下的,要罰就罰我!"
    族母的手頓在半空,麵具上的蠱紋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沈硯秋突然笑了,血跡斑斑的臉上竟有了幾分釋然:"阿箬,記得我畫的蠱神圖嗎?你說蠱神娘娘的眼睛像......"話沒說完,舌蠱已經鑽進他嘴裏,他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劇烈抽搐起來。
    阿箬感覺有什麽東西順著喉嚨湧上來,鹹腥中帶著蠱草的苦。情蠱在她和沈硯秋之間織成無形的網,他的痛苦如潮水般漫過來,讓她幾乎窒息。她想起《蠱經》裏的禁忌:"情蠱連心,飼蠱者痛,受蠱者亦痛。"原來不是傳說,是真的會連心連肺,痛到骨頭裏。
    "第二蠱,蝕其目。"族母又取出一隻眼蠱,蠱蟲的觸須在月光下泛著磷光。阿箬看見沈硯秋被按住的雙手攥緊了壇邊的蠱紋,指節發白。她突然想起溶洞裏他教她寫漢字的模樣,狼毫在宣紙上遊走,像極了蠱蟲在蠱甕裏轉圈。那時她問他:"漢人說"相思",苗語怎麽講?"他笑著在紙上寫下:"大概是"銀鐲響,心尖癢"吧。"
    眼蠱鑽進沈硯秋右眼的瞬間,阿箬聽見自己的右耳突然轟鳴,眼前閃過一片血紅色。情蠱在體內瘋狂遊走,她看見沈硯秋的右眼滲出黑血,而自己的右眼角也有溫熱的液體滑落——不是淚,是血。族老們發出驚呼,族母的麵具終於出現裂痕:"你竟與他......共生蠱?"
    共生蠱,百年難遇的禁忌之蠱,隻有在飼蠱者和受蠱者心意相通時才會形成。阿箬看著沈硯秋抬起頭,左眼仍倔強地睜著,目光穿過血霧與她相接。她忽然笑了,笑得蠱潭的水都跟著晃起來:"是啊,共生蠱。你們殺了他,我也活不成;殺了我,他也得死。"
    族母的麵具"啪"地掉在地上,露出她蒼老的麵容,眼角的蠱紋在發抖。大長老握緊蠱杖的手青筋暴起,卻始終沒敢落下。蠱潭的霧氣越來越濃,阿箬聽見遠處傳來晨霧的聲音,像極了沈硯秋第一次喊她名字時的溫柔。她低頭看著腕間的紅痕,突然覺得這印記比任何銀飾都美——那是她和他的蠱,是連族規都斬不斷的羈絆。
    破曉的第一縷陽光掠過苗嶺時,阿箬已經帶著沈硯秋逃進了鷹嘴崖的溶洞。他的右眼纏著浸了蠱藥的布條,左手攥著她的銀鐲,鐲麵上的蠱紋在晨光中若隱若現。
    "疼嗎?"她輕輕撥開他額前的汗濕的頭發,指尖掠過他右眼的紗布。沈硯秋笑了,用完好的左眼望著她:"比起不能見你,這點疼算什麽?"他摸出藏在懷裏的畫卷,展開的卻是一幅未完成的畫——畫裏的苗女戴著銀鐲,站在蠱神樹下,腕間停著一隻金蠶蠱。
    阿箬的指尖撫過畫紙,忽然聽見洞外傳來族母的呼喚:"阿箬,族規可破,蠱毒難消。他中的情蠱,七日不除,必成血蠱反噬。"聲音裏帶著從未有過的疲憊,像極了她小時候生病時,族母哄她喝蠱藥的語調。
    沈硯秋猛地攥緊她的手,掌心的繭擦過她掌紋:"原來情蠱還有解法?阿箬,你快去找族母......"話沒說完,就被她用指尖堵住了嘴。阿箬看著洞外漸漸亮起的天色,想起昨夜在蠱潭邊,族母偷偷塞給她的羊皮卷——上麵畫著解情蠱的法子,卻要以飼蠱者的心頭血為引。
    "情蠱既成,唯有兩法可解。"她輕聲念出羊皮卷上的字,"一曰斷情,飼蠱者飲下忘情水,受蠱者蠱毒盡消,卻再不相認;二曰殉情,以血飼蠱,雙魂入蠱,永鎮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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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硯秋的身體突然僵住,完好的左眼倒映著她的麵容,像倒映著蠱潭的月光。阿箬取下頭上的銀簪,簪頭的蠱紋在晨光中泛著冷光:"你說過,想讓苗疆蠱術被世人看見。可我現在才明白,有些東西,隻屬於這片山林,屬於......"她的銀簪刺破心口,血珠滴在沈硯秋手背上的情蠱印記上,"屬於我們。"
    "阿箬!"他的驚呼被洞外的山風扯碎。阿箬看著自己的血順著銀簪流進他腕間的紅痕,情蠱在兩人血脈裏共鳴,像極了苗族古歌裏的雙生蝶。她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袖口的蝴蝶磷粉,原來早就是命中注定的蠱引。
    洞外傳來族母的歎息,還有蠱神樹上銅鈴的輕響。阿箬感覺身體越來越輕,卻又像被什麽東西緊緊抱住。沈硯秋的左眼也滲出了血,卻仍笑著將她擁進懷裏:"阿箬,原來殉情不是痛苦,是......"他的唇落在她額角,帶著血的鹹澀,"是化作蠱蟲,永遠在一起。"
    晨光完全籠罩溶洞時,族母在洞口看見兩支交纏的銀鐲,鐲麵上的蠱紋已經融為一體,像兩隻振翅的蝴蝶。旁邊是那幅未完成的畫,此刻卻已被鮮血染成暖色,畫裏的苗女和漢人男子相依而坐,腕間纏著同款的銀鐲,腳邊爬著一隻金色的蠱蟲——那是傳說中的雙生蠱,要以真心為食,以鮮血為引,方能成蠱。
    族母拾起銀鐲,聽見遠處的苗嶺傳來晨霧的低吟,像極了年輕時候聽過的殉情古歌。她輕輕撫過鐲麵的蠱紋,忽然明白有些族規,終是抵不過人心的蠱。於是她將銀鐲放進蠱甕,蓋上刻著雙生蠱紋的木蓋,任由晨霧將溶洞的入口漸漸掩去——從此,苗疆的蠱術裏,多了一味最動人的藥,叫情蠱,又叫,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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