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三:陰闈墨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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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七年,秋闈將至。京城貢院外的青石板路被連綿秋雨浸得發黑,傘骨撞著傘骨的聲響裏,混著南腔北調的舉子們議論紛紛。我叫沈巍,來自浙江錢塘,此刻正攥著濕透的薦書,站在“狀元及第”的木牌坊下,望著不遠處那座飛簷猙獰的院落——貢院西側的“聽鬆客棧”。
客棧門臉漆著剝落的朱紅,門楣下懸著三盞羊角燈,其中一盞的羊皮燈罩破了個洞,雨水漏進去,澆得燈芯滋滋作響。掌櫃是個瘸腿的老頭,名叫王翁,接過我的行囊時,他那隻獨眼在昏暗光線下泛著青白,另一隻眼窩則陷在陰影裏,像個黑洞。“沈公子,您訂的西跨院甲字房,”他的嗓音像磨盤碾過豆莢,“隻是後院那棵老鬆樹昨夜斷了枝,您夜裏若聽見動靜,莫要驚慌。”
甲字房在跨院最深處,推開雕花槅門,一股陳腐的黴味混著鬆脂香撲麵而來。屋內陳設簡單,一張榆木書桌靠窗擺放,桌上硯台裏積著半寸厚的墨垢,牆角落著個竹編書箱,箱蓋上用朱砂畫著歪歪扭扭的符篆。最顯眼的是梁上懸著的一盞走馬燈,燈影裏轉動的不是常見的仕女武將,而是些披頭散發的人影,燭火一照,就在牆上投下飄忽不定的黑輪廓。
我將鋪蓋攤在臨窗的木床上,忽聽窗外傳來“篤篤”聲。扒開糊著雲母紙的窗縫望去,隻見後院那棵合抱粗的老鬆樹下,站著個穿月白襴衫的書生。他背對著我,手裏握著把金錯刀,正一下下刻著樹幹。雨水順著他的發辮滴在青石板上,匯成蜿蜒的血紅色細流。
“這位兄台,”我推開窗戶喊道,“雨夜刻樹,可是有何心事?”
書生猛地轉身,臉上糊著濕發,看不清容貌,隻覺那雙眼睛亮得嚇人,像寒潭裏浸著的鬼火。他沒應聲,隻是舉起手中的刀,刀鋒在雨幕中劃出道寒光——刀身上竟刻著三個篆字:“李玄真”。
我心頭一凜。李玄真是前科探花,三年前在貢院暴斃,坊間傳他是被惡鬼勾了魂。正思忖間,那書生突然踉蹌著後退,撞在鬆樹上,樹幹被他刻出的深痕裏滲出暗紅汁液,順著樹皮蜿蜒而下,在地麵聚成個模糊的人形。
“妖怪!”書生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轉身就往月洞門跑,卻被門檻絆了個跟頭,額頭撞在石階上,發出“咚”的悶響。我慌忙披上蓑衣衝出去,隻見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腦後滲出的血混著雨水,在石板上畫出詭異的紋路。
手指剛觸到他的脖頸,一股寒氣突然從指尖竄上來。這書生的身體硬得像塊凍肉,雙眼圓睜著,瞳孔裏凝固著極度的恐懼,仿佛看到了世間最可怖的東西。更詭異的是,他右手還緊攥著那把金錯刀,刀柄上纏著根紅絲線,線的另一端竟連著老鬆樹上那個刻痕。
“沈公子,您這是……”王翁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回頭時,見他拄著拐杖站在月洞門下,獨眼死死盯著地上的屍體,嘴角竟勾起抹極淡的笑意。“李公子怕是中了邪,”他慢悠悠地說,“貢院附近邪祟多,尤其是這聽鬆客棧,十年前就……”
“十年前怎樣?”我追問。王翁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出的痰裏帶著血絲,獨眼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沒什麽,”他擺擺手,“老奴這就去報官,公子還是回房歇息吧,夜裏別再出門了。”
回到甲字房時,桌上的燭火突然爆了個燈花。我這才注意到,書箱上的朱砂符篆不知何時變得鮮紅欲滴,像剛潑上去的血。更駭人的是,梁上的走馬燈不知被誰點燃了,燈影裏的披發人影越轉越快,牆上的影子漸漸重疊,竟拚成個被繩索勒住脖頸的人形。
“吱呀——”窗戶自己開了條縫,冷風吹得燭火左右搖曳。我瞥見窗台上多了片濕漉漉的紙頁,撿起一看,竟是張被雨水泡得發皺的闈墨——往屆舉子的優秀答卷。這張卷子上的字跡娟秀工整,卻在結尾處用朱砂畫了個歪扭的“死”字,字旁還寫著行小字:“七月初七,血祭鬆神。”
突然,房梁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像有人在上麵爬行。我抄起桌上的鎮紙抬頭望去,隻見走馬燈的光影裏,梁上似乎垂著條黑黢黢的辮子,辮梢還滴著水,正好落在書箱的符篆上。朱砂遇水暈開,漸漸顯出四個字:“陰闈借魂”。
“借魂?”我喃喃自語,忽覺後頸發涼。轉身時,竟見一個穿緋紅圓領袍的人影立在門後,袍角還沾著新鮮的泥土。那人戴著烏紗帽,帽翅上綴著的玉墜輕輕晃動,發出“叮叮”的聲響。可當他抬起頭時,我才發現那帽子下根本沒有臉,隻有一團蠕動的黑發,發絲間隱約露出半枚青紫的指印。
“啊!”我揮著鎮紙砸過去,那人影卻像煙一樣散開,化作無數黑蟲鑽進牆角的磚縫。書桌上的闈墨突然自己翻動起來,每一頁上都浮現出血紅色的字跡,寫的全是同一句話:“還我卷子,還我功名!”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老鬆樹的枝椏在月光下投下猙獰的影子,像無數隻枯手抓著窗欞。我想起王翁的話,十年前……難道這客棧曾發生過什麽慘案?正思忖間,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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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公子,”是王翁的聲音,“官差來了,要驗看李公子的屍體。”
我拉開門閂,隻見王翁提著盞氣死風燈站在廊下,燈影裏還站著兩個捕快。可當燈光照到他們臉上時,我赫然發現,那兩個捕快竟是白天在貢院門口見過的舉子,此刻他們的眼睛空洞洞的,嘴角掛著僵硬的笑容,脖頸上都纏著圈暗紅色的勒痕。
“沈公子,請吧。”王翁側身讓我過去,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篤篤”的聲響。走到後院時,我驚得說不出話——剛才還躺在地上的李玄真屍體不見了,老鬆樹下隻有個濕漉漉的人形凹痕,凹痕裏浸著的雨水泛著詭異的紅光,像一灘未凝結的血。
“屍體呢?”我抓住王翁的胳膊,卻觸到一片冰冷的僵硬。這老頭的皮膚幹得像老樹皮,胳膊上竟纏著圈圈腐爛的麻布,麻布縫隙裏滲出黑黃色的膿水。“沈公子莫急,”他獨眼閃過一絲厲色,“屍體自有去處,倒是公子您,今夜怕是走不了了。”
話音未落,四周突然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響,無數黑影從鬆樹枝椏間垂落,竟是些穿著破舊襴衫的書生,他們的脖頸上都係著紅絲線,絲線另一端全拴在樹幹的刻痕上。月光穿過他們半透明的身體,在地上投下重疊的影子,那些影子竟拚成了貢院的輪廓,每間考棚裏都端坐著個披頭散發的“考生”。
“陰闈……借魂……”我終於明白過來,十年前定是有人在這客棧用邪術借了舉子的魂魄,替自己考中功名,而李玄真恐怕就是發現了這個秘密,才被滅口的。可那借魂的人是誰?
“公子果然聰明,”王翁的聲音變得尖細刺耳,他一把扯下臉上的人皮麵具,露出底下青紫色的骷髏臉,“十年前,老奴本是個落地秀才,是這鬆神教我用‘陰闈借魂’之術,取了別人的功名……”他頓了頓,骷髏指指向鬆樹上的刻痕,“可惜天不假年,老奴陽壽將盡,隻好再尋個替身。”
我這才看清,樹幹上的刻痕並非“李玄真”三字,而是“沈巍”!原來他們早就盯上了我,從錢塘寄出的薦書,恐怕就已被下了咒。那些闈墨、符篆、走馬燈,全是引魂的法器!
“你以為李玄真真的死了?”骷髏翁發出咯咯的笑聲,那些垂在樹上的黑影突然同時轉身,露出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正是這幾日在客棧見過的舉子們,他們的眼睛裏閃爍著怨毒的光,嘴裏齊聲念著:“還我功名……還我性命……”
最駭人的是,李玄真竟也在其中,他手裏依舊攥著那把金錯刀,刀尖指著我的胸口。可就在這時,他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清明,用盡最後力氣喊道:“快跑!鬆樹下有密道……”
話音未落,他的身體就化作無數黑蟲,撲向骷髏翁。我趁機撞開身邊的黑影,拚命朝老鬆樹跑去。身後傳來骷髏翁的怒吼,還有無數鎖鏈拖動的聲響。月光下,鬆樹幹上的刻痕突然裂開,滲出的紅水在地上匯成條血路,直通向樹根處的一塊青石板。
我搬開石板,下麵果然有個黑洞洞的洞口,一股濃烈的腐臭味撲麵而來。剛跳下去,就聽見頭頂傳來“轟隆”巨響,回頭一看,老鬆樹竟自己倒了下來,堵住了洞口。密道裏漆黑一片,隻能摸著潮濕的石壁往前走,腳下不時踩到軟乎乎的東西,借著偶爾透進來的月光,才發現是一具具堆疊的骸骨,每具骸骨的脖頸上都係著紅絲線。
走了約莫半盞茶功夫,密道盡頭出現一絲光亮。我扒開叢生的雜草鑽出去,竟發現自己站在貢院的考棚之間。此刻已是三更時分,貢院的號舍裏亮著點點燭光,每個考棚裏都坐著個“考生”,他們背對著我,正在奮筆疾書,可從縫隙裏能看到,他們握筆的手竟是枯骨。
最前麵的主考棚裏,掛著盞巨大的走馬燈,燈影裏轉動的不再是披發人影,而是一張張猙獰的麵孔,正是骷髏翁和那些黑影舉子。燈下放著張書案,案後坐著個穿官服的人,正在批閱考卷。
“這篇《論語》策論,見解獨到,”那人發出熟悉的尖細嗓音,正是骷髏翁!他手裏拿著的,赫然是我放在客棧書箱裏的文章草稿,“可惜這沈巍命不好,要給老夫做替身了。”
我怒火中燒,抄起旁邊號舍裏的考籃砸過去。考籃裏的硯台正好砸在走馬燈上,燭火頓時引燃了燈紙,燈影裏的麵孔發出淒厲的慘叫,化作黑煙四散。骷髏翁驚怒交加,猛地轉身,官服下的身體竟隻是副空架子,烏紗帽滾落在地,露出裏麵跳動的鬼火。
“你毀了我的借魂燈!”鬼火發出刺耳的尖鳴,無數紅絲線從四麵八方飛來,纏住我的手腳。那些考棚裏的枯骨考生紛紛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來,他們手裏的毛筆滴著黑血,在空氣中畫出詭異的符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突然想起李玄真死前說的話——陰闈借魂,定有破解之法。我拚命扭動身體,從懷裏掏出那頁帶血的闈墨,對著鬼火喊道:“七月初七,血祭鬆神!你以為用邪術就能永享功名嗎?天道好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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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火猛地一顫,紅絲線的力道頓時減弱。我趁機掙脫束縛,抓起地上的烏紗帽扣在鬼火上,帽子剛碰到鬼火,就燃起藍色的火焰,發出“劈啪”的爆響。那些枯骨考生紛紛倒地,化作齏粉,考棚裏的燭光也瞬間熄滅。
密道方向傳來轟然巨響,老鬆樹的殘骸被什麽東西撞開,無數黑影湧了出來,正是那些被借魂的舉子冤魂。他們圍住鬼火,發出震天的怒吼,紅絲線像活物般鑽進烏紗帽,將鬼火越纏越緊。
“不!我的功名……”鬼火發出最後一聲哀鳴,終於被紅絲線絞滅。烏紗帽落在地上,變成一灘腥臭的黑血。那些冤魂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他們朝我點點頭,化作點點星光消散在晨霧中。
天邊泛起魚肚白,貢院的鍾鼓樓傳來報曉的鍾聲。我癱坐在考棚之間,手裏還攥著那頁闈墨,紙上的“死”字不知何時已變成了“生”。遠處傳來雜遝的腳步聲,是真正的官差來了,他們看著滿地的狼藉,臉上寫滿震驚。
後來,聽鬆客棧被官府查封,據說在老鬆樹的樹根下挖出了數十具骸骨,每具骸骨的脖頸上都係著紅絲線。有人說那瘸腿掌櫃本就是個枯骨,靠吸舉子的精氣續命;也有人說,是十年前被冤死的舉子們回來複仇。
而我,沈巍,最終還是參加了那場秋闈。隻是在走進貢院號舍時,我特意在案頭擺了盞自己做的走馬燈,燈影裏轉動的不是別的,正是錢塘的青山綠水。每當夜深人靜,我總會聽見微弱的歎息從燈影裏傳來,像是那些未能還鄉的冤魂,在借著燈光眺望故鄉。
如今我已官至翰林修撰,可每當秋雨連綿的夜晚,總會想起聽鬆客棧那盞破了洞的羊角燈,想起老鬆樹下滲出的血色汁液,還有那密道裏堆積如山的骸骨。有時我會恍惚看見,在翰林院的藏書閣深處,有個穿月白襴衫的書生正背對著我刻著什麽,他手裏的金錯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刀身上隱約映出三個字——“李玄真”。
窗外的雨又下起來了,敲打著翰林院的琉璃瓦,發出“劈啪”的聲響。我放下手中的朱筆,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總覺得那無盡的雨幕背後,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我,那些眼睛裏沒有怨恨,隻有深深的疲憊與不甘,仿佛在問:這用他人魂魄換來的功名,真的值得嗎?
一陣冷風吹過,書案上的闈墨輕輕翻動,露出最後一頁我用朱砂寫下的批注:“陰闈墨影,字字泣血,借魂者終被魂噬,此乃天道昭彰。”墨跡未幹,卻已有暗紅色的汁液從紙背滲出,順著桌沿滴在青磚上,匯成一個模糊的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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