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七:縛龍橋夜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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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腳剛在青石板上站穩時,陳默正攥著祖父的臨終信,站在“縛龍橋”的橋堍下。信紙邊角被梅雨浸得發毛,墨跡暈染開的“河女”二字,像兩條遊動的墨色小魚。橋身是斑駁的麻石砌成,拱頂藤蔓垂落,在暮色裏晃出綠幽幽的影子,橋下的青溪江卻靜得反常,連往日裏撲騰的魚群都沒了聲息。
“後生仔,天擦黑了還站這?不怕招了‘橋腳婆’?”
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陳默回頭,見是個拄著棗木拐杖的老婆婆,靛藍土布衫洗得發白,髻上插著朵枯萎的白色梔子。她指了指橋洞下泛著青苔的石階,“前幾日剛撈起個溺死鬼,就在那第三級台階……”
話音未落,一陣穿堂風卷過橋麵,把老婆婆的話尾吹得七零八落。陳默打了個寒噤,這才注意到橋洞裏懸著的紙燈籠——三盞褪色的白燈籠,歪歪扭扭地寫著“河神息怒”,在風裏擺蕩時,燈影恰好投在水麵,像三張浮著的慘白人臉。
祖父的信裏說,縛龍橋的夜祭藏著陳家的秘密,讓他務必在七月十四前趕到。可這橋看著不過是座普通古橋,除了橋頭那棵需三人合抱的老槐樹,和樹洞裏嵌著的半塊殘缺石碑,並無特別。石碑上的刻字風化嚴重,隻能辨出“萬曆年間”“鎮水”幾個殘筆。
“阿婆,這橋……”陳默想問夜祭的事,卻發現老婆婆已拄著拐杖走遠,背影消失在雨霧彌漫的巷弄裏,隻留下一句飄來的尾音:“莫看水裏,莫聽橋響,莫拿祭台上的紅紙包……”
雨越下越大,陳默決定先去村裏的招待所落腳。青溪村不大,沿著江岸散落著幾十戶人家,黑瓦白牆浸在雨裏,像幅洇開的水墨畫。路過村口的土地廟時,他看見廟門上貼著新換的符紙,朱砂字跡在水汽中暈染,隱約能看出“鎮水”“安瀾”字樣。廟前的香爐裏插著幾炷殘香,香灰被雨水衝成暗紅色,順著石縫往下淌,像極了血痕。
招待所是棟木結構老房,老板是個寡言的中年男人,登記時反複打量他:“你是陳家那個……孫兒?”得到肯定答複後,他才慢吞吞地遞過鑰匙,“住二樓東頭那間吧,晚上別亂跑,尤其別靠近橋。”
房間陳設簡陋,牆上掛著幅泛黃的年畫,畫的是鯉魚跳龍門,卻被人用紅筆在龍睛處打了個叉。陳默剛放下背包,窗外突然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江麵。他無意間瞥向窗外,隻見青溪江的水麵上,不知何時漂著一個東西——白色的,人形的,正順著水流朝縛龍橋漂來。
心髒猛地一縮。他衝到窗邊,雨幕茫茫,江麵上空空如也。是錯覺嗎?他揉了揉眼睛,卻聞到一股淡淡的水草腥味,像是從窗戶縫裏鑽進來的。
晚飯時,食堂裏隻有他一個客人。老板端來一盤炒青菜,猶豫著說:“你祖父當年……是橋祭的‘引香人’,對吧?”陳默一愣,祖父從未提過這些。老板歎了口氣:“縛龍橋的規矩,外人不懂。記住了,今晚子時別出門,聽見什麽動靜都別開窗戶。”
子時。陳默記住了這個時間。他回到房間,翻出祖父的信。信紙除了“河女”二字,還有一行模糊的小字:“槐樹根下,石板下有物”。
夜漸漸深了。雨停了,窗外傳來蟲鳴,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陳默看了看表,十一點半。他悄悄溜出房間,借著朦朧的月光走向縛龍橋。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像隻匍匐的巨獸。他繞到樹後,果然發現一塊鬆動的石板,下麵埋著個油紙包。
打開油紙,裏麵是半塊斷碑,和橋頭樹洞嵌著的那塊正好能拚合。碑文記載:萬曆年間,青溪江現水怪,溺死百餘人,鄉紳請高人作法,以童男童女為祭,鎮於橋基之下,立碑“縛龍”,永絕水患。
童男童女?陳默想起老婆婆說的“橋腳婆”,背脊一陣發涼。就在這時,橋上傳來“吱呀”一聲響,像是有人在搬動重物。他連忙躲到樹後,隻見橋上走來幾個黑影,手裏提著燈籠,燈籠光映在江麵上,晃出細碎的銀鱗。
他們在橋中央停下,擺開一個竹筐,裏麵是三牲祭品和一疊黃紙。為首的老人穿著青色長衫,手裏拿著三炷香,對著江麵喃喃自語。陳默屏住呼吸,隱約聽見“河女息怒”“保佑平安”之類的話。
突然,青溪江的水麵開始翻湧,不是波浪,而是從水底升起一團白色的霧氣。霧氣越來越濃,凝聚成一個模糊的人形,立在江麵之上。那些黑影紛紛跪下,將一個紅紙包扔進霧中。霧氣中人影晃了晃,似乎伸出手接住了紙包,然後漸漸散去,江麵恢複平靜。
整個過程悄無聲息,卻透著說不出的詭異。陳默看得心驚肉跳,直到那些黑影離開,才敢從樹後出來。他走到橋中央,地上還殘留著燃燒過的紙灰,竹筐裏的祭品完好無損,隻有那疊黃紙少了幾張。
他撿起一張散落的黃紙,上麵用朱砂畫著奇怪的符咒,邊角印著個小小的“陳”字。這是祖父的筆跡!難道祖父真的參與過這種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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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他腳下的石板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水下敲打橋基。緊接著,他聽到了歌聲,極輕,極柔,像是女子在耳邊低語,唱的卻是些不成調的咿呀聲,帶著水汽和水草的腥氣。
他猛地看向江麵,月光下,青溪江的水色發黑,像是墨汁。水麵上不知何時漂著一綹長發,烏黑油亮,正順著水流打轉。他想起老婆婆的警告,“莫看水裏”,正要移開視線,卻見那長發末端係著個紅色的紙包,和剛才黑影扔進霧裏的一模一樣!
紙包在水麵上漂著,離他越來越近。陳默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把它撈起來。指尖剛觸到冰冷的江水,那歌聲突然變得尖利,像是無數根針同時紮進耳朵。他抬頭望去,隻見江麵上不知何時浮出一張臉,皮膚蒼白如紙,眼睛是兩個黑洞,正透過水麵盯著他!
“啊!”陳默嚇得後退一步,撞在橋欄上。再看江麵,隻有那綹長發和紅紙包還在漂著,剛才的人臉消失了。
他連滾帶爬地跑回招待所,關緊門窗,心髒狂跳不止。那就是“河女”?被鎮在橋基下的童女怨靈?
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他被嘈雜的人聲吵醒。推開窗戶,見村口圍了一群人,議論紛紛。他下樓打聽,才知道村裏的劉老五昨晚掉江裏了,今早被發現漂在縛龍橋下遊,死狀奇特——全身浮腫,臉上卻帶著詭異的笑容,手裏緊緊攥著個濕透的紅紙包。
陳默心裏一沉,那紙包和他在橋上看到的一模一樣!他擠出人群,想去找昨晚主持祭祀的老人,卻被告知那是村裏的老族長,今早突然中風,說不出話了。
線索似乎斷了。陳默回到房間,拿出那半塊斷碑,反複查看。碑陰處有一行極淺的刻字,像是後來加上去的:“癸未年,陳姓引香人,以血為契,暫鎮怨魂。” 癸未年,正是祖父出生的那一年!
原來祖父家世代都是“引香人”,負責在橋祭時與“河女”溝通。但為什麽要用“血為契”?難道祭祀並非祈福,而是鎮壓?
他想起昨晚祭祀時,河女接了紅紙包就散去,而劉老五撿了紙包就送了命。這紙包裏到底是什麽?
他決定再去縛龍橋看看。白天的橋顯得普通了些,隻是橋洞下的石階上,果然有塊地方泛著異常的水漬,像是常年被水浸泡。他沿著石階往下走,江水就在腳邊,墨綠色的,深不見底。
突然,他腳下一滑,險些掉進江裏。低頭一看,隻見石階上粘著一縷黑色的長發,和昨晚江麵上漂的那種一樣。他順著頭發往上看,發現橋洞內側的石壁上,刻著一些模糊的圖案——像是一個被捆綁的女孩,跪在水邊,旁邊有個拿著香燭的男人。
那個男人的服飾,和祖父年輕時的一張照片裏穿的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腳步聲。陳默回頭,見是那個賣菜的老婆婆,手裏提著個竹籃,籃子裏裝著紙錢和香燭。
“後生仔,你還敢來?”老婆婆歎了口氣,“這橋祭,不是祈福,是還債啊。”
她告訴陳默,萬曆年間鎮在橋基下的不是水怪,而是一個被獻祭的孤女。那女孩死前發下血誓,要讓青溪村世世代代不得安寧。後來陳家先祖想出辦法,每年用紅紙包著引香人的生辰八字獻祭,暫時穩住了怨魂。“你祖父就是上一任引香人,當年為了救村裏的孩子,擅自改了祭祀的規矩,用自己的血代替了生辰八字……”
“所以河女現在要找陳家後人討債?”陳默驚道。
“不止。”老婆婆指了指橋洞下的石階,“劉老五昨晚肯定是在這裏撿到了紅紙包。那包是引香人用來溝通的信物,凡夫俗子碰了,就會被怨魂纏上。”她從籃子裏拿出一疊黃紙,“今晚是七月十四,鬼門大開,河女的力量最強。你祖父算到你會來,留下斷碑,就是要你完成‘血祭’,徹底了結這段恩怨。”
血祭?陳默想起斷碑上的“以血為契”。
老婆婆從籃底拿出一把鏽跡斑斑的銅刀,刀柄上刻著水波紋:“子時三刻,用這把刀劃破指尖,將血滴在橋心的石縫裏。記住,無論聽到什麽,看到什麽,都不能回頭,一直往前走,走到對岸的槐樹下。”
夜幕降臨,青溪村籠罩在一片詭異的寂靜中。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隻有縛龍橋上點著三盞白燈籠,在夜風裏搖搖晃晃。
陳默握著銅刀,站在橋中央。橋麵的石縫裏滲出潮濕的水汽,帶著濃鬱的水草腥味。遠處的江麵上傳來“嘩啦”一聲響,像是有什麽東西躍出水麵。
他深吸一口氣,用銅刀劃破左手食指。鮮血滴落在石縫裏,瞬間被黑暗吞噬。
就在這時,整個縛龍橋開始震動,橋身發出“吱呀”的呻吟,像是要斷裂。江麵上湧起巨大的漩渦,白色的霧氣從漩渦中升起,凝聚成一個女子的身影。
她穿著破爛的白裙,長發遮住臉,緩緩從江水中走出,一步步走上橋來。每走一步,橋麵就結上一層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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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了……”她的聲音像碎冰撞擊,“陳家的後人,來還血債了……”
陳默握緊銅刀,按照老婆婆的吩咐,轉身就往對岸走。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刺骨的寒意,還有那熟悉的、咿咿呀呀的歌聲。
“別走……陪我……在水裏……”
他感到一隻冰冷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他咬緊牙關,沒有回頭,隻是加快腳步。眼前的老槐樹越來越近,樹下似乎站著一個模糊的人影。
“到了……把血滴在樹根上……”是老婆婆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
他衝到槐樹下,將流血的手指按在樹根上。奇異的事情發生了,樹根像活物一樣蠕動起來,吸收著他的血液,發出“滋滋”的聲響。
身後的歌聲戛然而止。陳默回頭望去,隻見那個白衣女子站在橋中央,身體正在變得透明,她的臉上露出痛苦而茫然的表情。
“原來……是這樣……”她喃喃自語,“我等了四百年……隻是想回家……”
霧氣漸漸散去,江麵上恢複了平靜。縛龍橋不再震動,白燈籠也停止了搖晃。老婆婆拄著拐杖從樹後走出來,臉上帶著釋然的神情。
“她不是壞孩子,隻是太孤單了。”老婆婆撫摸著槐樹粗糙的樹皮,“當年她被獻祭時,手裏還攥著半塊槐花餅……”
陳默這才注意到,老槐樹的根部,果然嵌著半塊風化的麵餅,顏色蒼白,像是石頭。
後來,陳默才知道,老婆婆就是當年被祖父救下的孩子,她在槐樹下守了一輩子,等著陳家後人來完成血祭,化解怨魂。而那把銅刀,正是當年陳家先祖用來鎮壓怨魂的法器。
離開青溪村那天,縛龍橋恢複了往日的寧靜。陳默站在橋頭,看著青溪江緩緩流淌,水麵上再也沒有出現過白色的霧氣。老槐樹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小的土堆,上麵插著一束新鮮的槐花。
他摸了摸手指上的刀疤,那道痕跡已經淡成一個淺淺的印子,卻像刻在靈魂裏。有些債,終究要用血來還;有些怨,終究要以善來解。而縛龍橋的夜祭,從此成了青溪村一個塵封的秘密,隻在偶爾響起的江風裏,還能聽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關於回家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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