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異夢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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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值明萬曆年間,江南蘇州府轄下有一鎮子,名曰“棲鳳鎮”。鎮名雖雅,卻因鎮東頭那座荒廢多年的“王家大宅”而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這王家本是鎮上望族,祖上曾做過京官,宅邸修得是飛簷鬥拱,氣象非凡。然三十年前,王家忽然家道中落,一夜之間,闔府上下數十口人竟悄無聲息地沒了蹤跡,隻留下這空宅,任由風雨侵蝕,蛛網遍布。
    鎮上的老人說,王家敗落並非偶然,乃是觸怒了鬼神。更有甚者言之鑿鑿,說每至月黑風高之夜,那荒宅裏便會傳出隱約的啼哭與琴聲,有時還能看見窗紙上閃過飄忽的人影。久而久之,棲鳳鎮的人便將那宅子視為禁地,便是白日裏路過,也要繞著走,生怕沾染上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這年秋天,鎮上來了個外鄉人,姓陳名默,是個遊學的書生。陳默生得眉目清秀,性情沉靜,因盤纏漸緊,便在鎮西頭租了間僻靜的民房,打算一邊讀書,一邊替人抄書賺些生計。他初來乍到,不知王家大宅的忌諱,一日午後,他順著鎮東的小河散步,不知不覺便走到了那宅前。
    隻見那宅子朱漆大門早已斑駁成灰黑色,門環上結著厚厚的蛛網,兩扇大門虛掩著,露出裏麵荒草叢生的庭院。陳默自幼讀書,不信鬼神之說,隻覺得這等氣派宅邸荒廢至此,實在可惜。他好奇心起,便輕輕推開了一道門縫,向裏望去。
    院內果然雜草齊腰,落葉堆積,一條碎石小徑蜿蜒通向深處,兩側的廂房窗欞破損,糊窗的紙早已朽爛,露出黑洞洞的窗孔,像是一隻隻窺視的眼睛。陳默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了進去。院子裏異常寂靜,隻有風吹過荒草的沙沙聲,以及偶爾從房梁上落下的塵土簌簌聲。
    他順著小徑往裏走,來到正廳前。正廳的門倒是緊閉著,門上貼著一張發黃的符紙,符紙上的朱砂字跡已有些模糊。陳默心中一動,這符紙顯然是後人所貼,莫非這宅子裏真有什麽古怪?他猶豫了一下,終究按捺不住好奇,伸手想去揭那符紙。
    就在他指尖即將觸到符紙的瞬間,忽聽身後“吱呀”一聲輕響。陳默猛地回頭,隻見剛才進來時虛掩的大門不知何時竟已關上,那沉重的木門仿佛被無形的手推動,閉合時沒有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響,隻有一股陰冷的風,順著門縫鑽了進來,吹得他脖頸一寒。
    陳默心中咯噔一下,雖仍不信鬼神,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也讓他有些發毛。他定了定神,轉身想去推門,卻發現那門無論如何也推不開,像是從外麵上了鎖。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闖了不該闖的地方。
    “有人嗎?”他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宅院裏顯得格外微弱,很快便被寂靜吞噬。
    就在這時,他聽到從正廳的方向,隱隱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琴聲。那琴聲極其縹緲,像是用絲線撥動而成,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哀怨與淒婉,聽得人心中發堵,眼眶竟有些發熱。陳默一愣,這荒宅之中,何來琴聲?難道真如鎮上人所說,有鬼魅棲居?
    他強壓下心中的恐懼,循著琴聲向正廳走去。那琴聲時斷時續,時而如泣如訴,時而又帶著一絲詭異的歡快,聽得人毛骨悚然。走到正廳門前,他發現那緊閉的門此刻竟留有一道縫隙,那琴聲便是從門縫裏傳出來的。
    他屏住呼吸,湊到門縫前向裏望去。隻見正廳內光線昏暗,梁上掛滿了蛛網,地上厚厚的灰塵足有半寸深,顯然已久無人跡。然而,在正廳中央的那張紫檀木琴桌上,竟擺放著一張古琴,琴弦正在微微顫動,似乎剛剛有人彈奏過。
    陳默心中大駭,難道剛才的琴聲是這張古琴自己發出的?他正驚疑不定,忽覺一股更濃的寒意從門縫裏滲出,同時,他看到琴桌旁的灰塵上,似乎有一個淡淡的腳印,那腳印很小,像是女子的繡鞋留下的。
    就在這時,那琴聲又響了起來,這一次更加清晰,也更加詭異。琴聲中似乎夾雜著女子的低泣,那哭聲細碎而怨毒,直往人耳朵裏鑽。陳默隻覺得頭皮發麻,再也不敢停留,轉身便想跑,卻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竟站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褪色的青布衣裙,長發披散,遮住了大半張臉,隻能看到下巴的輪廓,膚色蒼白得如同宣紙。陳默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叫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緩緩抬起頭,長發滑落,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眼睛空洞洞的,沒有絲毫神采,嘴唇卻紅得異常,像是用鮮血塗染過。她看著陳默,嘴角忽然咧開一個僵硬的笑容,聲音嘶啞幹澀,如同指甲刮過木板:“你……來啦……”
    陳默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他轉身就想逃,卻發現雙腿如同灌了鉛一般,根本邁不動步。那女子一步步向他走來,每走一步,地上的灰塵便留下一個淡淡的腳印。她伸出手,那手瘦骨嶙峋,指甲漆黑而尖銳,徑直向陳默的脖頸抓來。
    千鈞一發之際,陳默忽然想起自己懷裏揣著的那枚祖傳的玉佩。那玉佩是他母親臨終前交給他的,說能辟邪。他慌忙伸手入懷,將玉佩掏了出來。那玉佩觸手溫潤,隱隱透出一絲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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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那女子的手即將碰到陳默脖頸的瞬間,玉佩忽然發出一道微弱的白光,雖然光線不強,卻讓那女子猛地一顫,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如同受傷的野獸,踉蹌著後退了幾步,臉上露出極其痛苦和怨毒的神情。
    陳默趁機轉身,用盡全身力氣去推門,隻聽“砰”的一聲,那扇沉重的大門竟被他撞開了。他不敢回頭,一路狂奔,直到跑出王家大宅,看到外麵熟悉的小路和田野,才敢停下來大口喘氣,心髒還在胸腔裏瘋狂地跳動。
    他回頭望去,那座荒宅靜靜地矗立在夕陽下,大門重新緊閉,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一場噩夢。但他脖子上似乎還殘留著那陰冷的氣息,懷裏的玉佩也還帶著一絲餘溫。
    回到租住的民房,陳默心有餘悸,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向房東打聽王家大宅的事情。房東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聽陳默說起昨天的經曆,嚇得臉色發白,連連擺手:“哎喲,我的陳公子,你可真是不要命了!那王家大宅豈是能隨便進的?”
    老漢告訴陳默,王家當年的主人叫王敬之,是個舉人,為人刻薄貪婪,仗著祖上的勢力在鎮上橫行霸道。據說他為了奪取鄰居家的一塊地,設計陷害,害得那家人家破人亡。後來,王敬之娶了一個從江南來的戲班女子,名叫柳依依,長得是閉月羞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王敬之對她寵愛有加,為她在宅中築了一座琴樓。
    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幾年,柳依依便暴病而亡。王敬之悲痛欲絕,將她厚葬在宅後的花園裏。但從那以後,王家便開始怪事不斷,先是生意接連虧損,接著家裏人接二連三地暴斃,死狀都極為淒慘,像是被什麽東西吸幹了精氣。不到一年,王家便徹底敗落,人去樓空,隻留下這座荒宅。
    “鎮上的老人說,是柳氏的冤魂不散,回來索命了。”老漢壓低聲音道,“聽說那柳氏死得不明不白,有人看見王敬之在她死前曾與她大吵一架,還動了手。後來她死了,王敬之也沒讓大夫來看,就匆匆下葬了。保不齊,就是王敬之害死了她!”
    陳默聽得心驚肉跳,想起昨天見到的那個女子,難道就是柳依依的鬼魂?可她為何要向自己下手?難道是因為自己闖入了她的居所?
    從那以後,陳默便刻意避開王家大宅的方向,但心中的疑團卻越來越大。他不相信鬼神之說,但昨天的經曆又太過真實,那琴聲,那女子,還有那能辟邪的玉佩,都讓他無法用常理解釋。他隱隱覺得,柳依依的死或許另有隱情,而王家的敗落,也並非僅僅是冤魂索命那麽簡單。
    出於書生的好奇心和一絲莫名的責任感,陳默決定查清楚這件事。他開始四處走訪鎮上的老人,搜集關於王家和柳依依的點點滴滴。他得知,柳依依不僅貌美,而且琴藝高超,尤其擅長彈奏一首《離魂曲》,據說那曲子能勾人心魄,聽者無不落淚。而她死後,王敬之曾命人將她的古琴陪葬,但後來不知為何,那古琴又出現在了正廳裏。
    更讓陳默在意的是,有一位曾在王家做過仆人的老婆婆告訴他,柳依依死前那段時間,行為有些怪異,常常獨自一人在琴樓裏彈琴到深夜,有時還會對著空氣說話,神情時而悲傷,時而憤怒。而且,她似乎在秘密地尋找什麽東西,經常在宅裏翻箱倒櫃。
    “她好像在找一封信,”老婆婆回憶道,“有一次我無意間聽到她跟王老爺吵架,說什麽‘你把信藏到哪裏去了’,‘那是我的東西,你不能毀了它’之類的話。王老爺當時很生氣,還打了她一巴掌。”
    一封信?陳默心中一動,難道柳依依的死與這封信有關?王敬之為何要藏她的信?這封信裏又寫了什麽?
    為了弄清真相,陳默決定再次潛入王家大宅。這一次,他有了準備,不僅帶上了那枚玉佩,還準備了一把防身的匕首,以及火折子。他選在一個月圓之夜,子時過後,趁著夜色再次來到了王家大宅前。
    月光灑在荒宅上,給它蒙上了一層慘白的光暈,更顯得陰森詭異。陳默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虛掩的大門。院子裏依舊是荒草叢生,但在月光下,那些雜草仿佛都變成了張牙舞爪的鬼影。
    他小心翼翼地走進正廳,那張貼在門上的符紙已經不見了。廳內空無一人,那張古琴靜靜地躺在琴桌上,在月光下泛著冷幽幽的光。陳默握緊了懷裏的玉佩,一步步走向琴桌。
    就在這時,那熟悉的琴聲又響了起來。這一次,琴聲不再是哀怨,而是帶著一種急切和悲涼,仿佛在訴說著什麽。陳默循著琴聲望去,隻見琴桌旁的陰影裏,又出現了那個青布衣裙的女子。
    她這一次沒有立刻攻擊,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空洞的眼睛望著陳默,琴聲從她指尖流淌出來,充滿了淒楚之意。陳默被琴聲感染,心中竟生出一股憐憫之情,他壯著膽子問道:“你可是柳依依柳姑娘?”
    那女子的手指頓了一下,琴聲也隨之停止。她緩緩點頭,聲音依舊嘶啞:“你……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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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鎮上的人說起過你。”陳默定了定神,“柳姑娘,你為何滯留於此,不去輪回?可是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柳依依的身影微微晃動,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心願……我隻求……那封信……”
    “信?你是在找一封信嗎?”陳默連忙問道,“什麽樣的信?”
    “是……是我爹爹寫給我的信……”柳依依的聲音帶著哭腔,“裏麵……裏麵有我家的秘密……王敬之……他害死我,就是為了那封信!”
    原來,柳依依本不是普通的戲班女子,她的父親曾是前朝的一位官員,因牽涉黨爭被罷官,臨終前給她寫了一封信,裏麵藏有一份重要的證據,足以扳倒當時朝中的一個奸佞權臣。柳依依帶著信流落民間,後來被王敬之看中娶回了家。王敬之不知從何處得知了信的存在,便想據為己有,用來作為往上爬的資本。
    柳依依不肯交出信,王敬之便對她百般折磨,最後竟狠心將她毒死,偽裝成暴病而亡。他以為柳依依會將信帶在身上,或是藏在琴樓裏,於是在她死後,瘋狂地在宅裏搜查,但卻始終找不到那封信。久而久之,王家便因做了虧心事而家道中落,最終敗亡。
    而柳依依的魂魄,因怨念太深,又牽掛著那封信,便一直滯留在此,凡是闖入宅中的人,她都以為是來搶信的,故而痛下殺手。直到昨天陳默拿出玉佩,那玉佩上的正氣讓她有所忌憚,加上陳默並無惡意,這才讓她有了訴說的機會。
    “那封信……你到底藏在哪裏了?”陳默問道,“或許我可以幫你找到,了卻你的心願,讓你早日安息。”
    柳依依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光芒,她抬起手,指向正廳後方的一扇小門:“在……在琴樓的……夾層裏……我死前……藏在那裏了……”她說完這句話,身影便開始變得透明,如同薄霧般漸漸消散。
    “柳姑娘!”陳默急忙喊道,但那身影最終還是消失在了空氣中,隻留下一縷淡淡的寒意。
    琴聲也停止了,宅院裏重新恢複了寂靜。陳默定了定神,按照柳依依的指示,走向正廳後方的小門。那門後是一條狹窄的樓梯,通向二樓的琴樓。樓梯年久失修,踩上去發出“吱呀”的響聲,仿佛隨時都會坍塌。
    陳默點燃火折子,借著微弱的光線走上樓梯。琴樓裏更是破敗不堪,灰塵厚積,一張雕花的琴桌擺在窗前,正是當年柳依依彈琴的地方。他想起剛才那淒婉的琴聲,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他按照柳依依的提示,在琴桌附近仔細查找。琴桌的桌麵和桌腿都檢查過了,沒有任何異常。他又敲了敲牆壁,牆壁是實心的。正當他有些失望的時候,目光落在了琴桌下的一塊地板上。
    那塊地板的顏色似乎比周圍的略深一些,邊緣也有輕微的磨損痕跡。陳默心中一動,彎下腰,用力去撬那塊地板。地板有些鬆動,他費了些力氣,終於將它撬開。
    地板下麵是一個小小的夾層,裏麵果然放著一個用油布包裹的東西。陳默小心翼翼地將油布打開,裏麵是一封信,信封已經有些泛黃,但上麵的字跡還清晰可辨,正是柳依依父親的親筆。
    他沒有打開信,而是將它重新包好,揣入懷中。他知道,這封信裏可能藏著驚天的秘密,但這已經不是他一個遊學書生能管的事情了。他現在隻需要完成柳依依的心願,讓她得以安息。
    他拿著信,走出琴樓,來到正廳。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照亮了空曠的大廳。他對著柳依依消失的方向,輕輕說道:“柳姑娘,信我找到了,你可以安息了。”
    話音剛落,隻聽“嗡”的一聲輕響,那架放在琴桌上的古琴忽然自己彈奏起來,這一次的琴聲不再哀怨,而是充滿了釋然和寧靜,如同潺潺流水,洗滌著人心。琴聲中,陳默仿佛看到柳依依的身影再次浮現,她對著他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了一絲安詳的笑容,然後便徹底消失在了月光中。
    與此同時,陳默感到懷裏的玉佩傳來一陣溫熱,那股一直縈繞在宅中的陰冷氣息也隨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新的空氣。他知道,柳依依的怨念已消,魂魄終於得以解脫。
    他揣好信,走出了王家大宅。此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東方的天空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紅色。他回頭望去,那座荒廢了三十年的大宅,在晨光的照耀下,似乎褪去了往日的陰森,多了一絲沉寂的滄桑。
    回到民房,陳默將那封信仔細收好。他考慮了很久,最終決定將信交給當地的官府。他想,無論信中內容如何,這都是柳依依父親的心血,也是柳依依含冤而死的證據,理應讓它重見天日。
    他將信交給了蘇州府的知府。知府是個清正廉明的官員,看過信後大吃一驚,原來信中所記,正是當年那位奸佞權臣構陷忠良的罪證。知府立刻將此事上奏朝廷,最終,那權臣被罷官治罪,當年的冤案也得以昭雪。
    而陳默,因為獻信有功,受到了朝廷的嘉獎。但他無心仕途,隻想繼續遊學。離開棲鳳鎮的那天,鎮上的人都來送他,對他感激不已,因為自從他取出那封信,超度了柳依依的魂魄後,王家大宅再也沒有傳出過怪事,那籠罩在鎮子上多年的陰霾,終於散去了。
    陳默走在離開的路上,回頭望了一眼棲鳳鎮,陽光下,那座曾經陰森的王家大宅靜靜地矗立在鎮東頭,仿佛隻是一個古老的傳說。他知道,有些事情,雖然離奇恐怖,但背後往往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冤屈與真相。而他,一個普通的書生,有幸成為了揭開這真相的人。
    他摸了摸懷裏的玉佩,那溫潤的觸感仿佛還帶著一絲柳依依最後的釋然。他深吸一口氣,迎著朝陽,繼續踏上了他的遊學之路。而關於棲鳳鎮王家大宅的故事,也隨著他的離開,漸漸變成了一段流傳在江南水鄉的異聞,供後人唏噓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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