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跟著跨過門檻，迎麵是兩道窄廊。正前方長廊足有十幾丈，右側短廊不過三四丈，夾在中間的便是客房。長廊左側外牆開著幾扇木窗，內側客房牆上，幾扇窗關得嚴實，幾道木門也都掩著。霍加領著二人拐進短廊，盡頭左轉又是條長廊，臨河外牆的窗戶大敞著，河麵寬闊，水波悠悠，岸邊蘆葦叢密得像堵綠牆，梢頭都探到了窗欞邊。
    霍加走到短走廊盡頭，拐進長走廊，在第一間房門口停下。他推開虛掩的木門，道：“軍爺，您二位住這間。先歇著，我找人備飯食去。” 話音一落，轉身便走。
    豎爺和三恒隨後進了屋。屋子不大，一張床占了半間地，除了床頭那又矮又小的桌子，桌上擺著火石，牆上掛著油燈，再沒旁的物件。
    豎爺解下背上包袱，擱在床頭小桌上，走到臨走廊的窗邊推開窗，陽光“嘩” 地湧進來。三恒摘下葡萄串上最後幾顆，邊丟一顆進嘴，邊踱到窗邊，攥著枝蔓用力一甩。枝蔓穿過外牆窗戶，“撲” 地掉進不遠處的蘆葦叢裏。他順手遞顆葡萄給豎爺，又把剩下的一股腦塞進嘴裏，腮幫子鼓得老高，這才回床頭解下背包，踢到小桌子底下。
    “豎爺，我們出去逛逛啊！” 三恒 “噗” 地把嘴中的葡萄籽吐在地上，轉身衝站在窗邊眺望的豎爺喊道。
    “好啊。” 豎爺望著外麵滔滔大河，正恍惚間遙想著故鄉的灃河，三恒的聲音一下打斷了他的思緒。
    兩人出了房間，帶上門，沿著走廊走到客房通向明間的隔門。剛穿過門進了明間，就見一個衣著和本地人不同、長相卻相似的年輕男子從客棧大門走進來。那人瞧著比三恒大不了幾歲，剛要開口說話，一抬頭瞧見豎爺和三恒，立馬慌慌張張閉上了嘴，那模樣就像小孩子突然撞見陌生大人似的。
    “我是來投宿的，掌櫃在嗎？” 那人看向豎爺，磕磕巴巴地用不太熟練的漢話問道。不過一小會兒，他慌張的神態就恢複了正常。豎爺上下打量著他，總覺得有點麵熟，可仔細想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掌櫃剛出門，等會兒就回。”
    那人聽了，不再言語，徑直走到堂屋的方桌旁坐下。
    豎爺在見到那個人後，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站在原地猶豫著是要出門還是要回房間。
    “豎爺，走啊！” 三恒已經走到了大門口，他回過頭來催促豎爺道。
    “應該是錯覺，我們在西域這地方完全是個外人，跟這裏的人基本沒有任何瓜葛，這個人的出現跟我和三恒沒有任何關係。” 豎爺心中想道，但隨即又搖了搖頭，“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也不排除被人盯上了。盯上我們什麽了？我們身上最值錢的就是郭神醫的藥了，可知道我們身上有藥的就隻有交河城藥鋪的掌櫃了，那掌櫃不會為了這個藥派人追蹤我們到這裏吧？這也太扯了吧。”
    豎爺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搖了搖頭，便向著已經出了大門的三恒走去。兩人沿著大路向著西邊走了幾步後，豎爺的心中終究還是不放心，他讓三恒等他一會，然後返回客棧，回到房間中，拿走了他和三恒包中的那兩盒郭神醫的藥。當他將兩盒藥放入胸口的衣袋中時，心中終於鬆了一口氣，那種不祥的預感也隨之消失了。
    豎爺在再次出門路過堂屋時，瞟了一眼那個之前讓他心緒不寧的年輕人，發現那人安靜地背對著大門坐在方桌旁，正在耐心地等待著客棧掌櫃的歸來，這讓他更加覺得之前的預感實在是不靠譜。他的心中滋生出一股愧疚之情，便衝著那年輕人說道：“小兄弟，你要是累了，可以先去裏麵房間休息。裏麵的房間除了靠河邊的第一間外，其他都是空著的。我等下看到主人的時候會跟他說客棧有多個客人。”
    “沒關係，我在這邊等就好了，” 那個年輕人轉過身，不太自然地回道。
    “那好的，主人應該也快回來了。” 豎爺說著便快速出了門，向著三恒的方向走去。
    “豎爺，你去搞啥啊？” 三恒看到豎爺後，疑惑地問道。
    “客棧的房間都沒上鎖，我去把你包裏和我包裏的那兩盒郭神醫的藥拿了出來隨身帶上。” 豎爺小聲地說道。
    “不至於吧，豎爺，這地方難不成還有賊？” 三恒訝異地說道。
    “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豎爺邊說，邊向前走去。
    兩人沿著大路繼續西行。路上三三兩兩的孩童見了他們，手中的木劍與陶罐頓時停在半空，仰頭望去的目光裏滿是崇敬，仿佛長安百姓忽見王公貴戚。豎爺總會笑著頷首回應，三恒卻挺直脊背，故作嚴肅地繃著臉。
    約莫走了五十丈，穿過四扇斑駁的木門，便到了第三條橫道岔口。橫道左側不遠處，便是大河；河麵上停泊了幾條小船，看起來像是個碼頭。橫道右側筆直延伸到村外，消失在村子北部的葡萄林中。
    這條橫道北側尤為繁華。不僅有嬉笑的孩童，更有往來忙碌的大人，車馬穿梭如織。那些滿載貨物的馬車，正陸陸續續向著村外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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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豎爺，那邊熱鬧，去逛逛？” 三恒指著人潮攢動的方向。
    “好！” 豎爺應了聲，粗布鞋底碾過幾片業已風幹的葡萄葉。
    兩人橫穿大道，很快穿過三條街衢與三段巷道。行至第四條大道，車馬驟然密集起來。此處似是居河鎮的貨物集散中心 —— 屋簷下掛著成串的葡萄幹，屋內堆滿一筐筐鮮紫的葡萄與壇壇飄香的美酒。每間屋前，馬車排成長龍，裝滿貨後便順著橫道向村外駛去，車輪碾碎地上的葡萄皮，紫紅汁液混著塵土，在烈日下蒸騰起酸甜的氣息。
    豎爺看到大路西側第二間屋前，一輛正在排隊的馬車旁站著個中年男子，身著漢人的模樣和漢人的裝束，便徑直走到那人跟前，搭訕道：“這位兄台，請問你是來自中原嗎？”
    那人正在看著屋裏的夥計們將一壇壇的酒搬到排在他前麵的那輛馬車上。冷不防有人走到他的跟前跟他說話，不禁訝異地轉過頭。當他看到麵前的豎爺和豎爺身後的三恒後，臉上的表情更加訝異了。
    “兩位是來此地公幹的？” 那人問道。
    “我們從烏壘來，是要去皮山國的，因為天色將晚，所以準備在此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 豎爺說道。
    “難怪！”那人臉上訝異的表情消失了，露出了商人特有的笑容，說道：“我來自長安，是來此地販運葡萄酒的。你們也知道這居河鎮的葡萄酒是全西域最出名的了，長安的達官貴人們最喜歡這居河鎮的葡萄酒了。”
    “你來自長安？” 豎爺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興奮地說道，“我們倆也是長安的，長安霸陵的，你是長安哪裏的啊？”
    “老鄉啊！” 那人大聲喊道，臉上的笑容真切起來，“我是新豐的。”
    “新豐的，那我們離得很近啊！” 豎爺心中突然冒出個想法，接著問道，“老鄉，你什麽時候回長安？”
    “我們商隊從安息返程，路過龜茲，順路來居河鎮采些葡萄酒。計劃在龜茲再修整幾日，便啟程回長安。” 那人答道。
    “我叫吳義豎，這是我外甥潘三恒。” 豎爺遲疑片刻，接著道，“我倆來西域服役許久，也不知何時能回鄉。今日有幸遇老鄉，想請您幫個忙 —— 能否替我們捎封家書給長安的親人？”
    “嗨！這有啥難的。一封信而已，你交給我，保準送到！”那人爽快應下。
    “我還沒寫，見到老鄉您，臨時想起來的。” 豎爺不好意思地說道。
    “那你趕緊寫。這後麵的幾輛馬車都是我的，裝滿還得些時候。” 那人擺擺手。
    “好的，您稍等！”
    豎爺拽著三恒穿過大路。對麵巷道間，最西頭一間布店的幌子隨風晃悠 —— 這地兒他早留意過。進店扯了一尺白布，又向掌櫃借了筆墨，便伏在櫃台上寫起來。
    粗布吸墨，狼毫沙沙遊走。他咬著下唇避開西域跋涉的凶險，專挑平安話說：
    孩子他媽、順子、二子、梅子：
    見信好！
    當你們見到這封信的時候，長安應該已經是冬天了。本來這個時候，我和三恒應該快到家，甚至早已經到家了，遺憾的是我們沒有到家，也沒有在歸家的路上，能夠準時到家的隻有這一封家書，希望這封家書能夠讓你們知道我們還平安，能夠讓你們不會擔憂我們，能夠讓你們知道我們時刻都在掛念著你們。
    事情是這樣的：我和三恒在路上臨時被派往西域執行新的任務，因而無法準時歸家。至於是執行什麽任務，信上不方便說，等我們回家後再細說。我倆會盡快完成任務，盡早回家。
    孩子他媽，我們不在的時候，你辛苦了。
    順子，你現在已經是小大人了，爸爸和哥哥不在的日子，你要幫媽媽帶好弟弟和妹妹。
    二子、梅子，你倆要聽媽媽的話，等爸爸和三恒哥哥回家的時候給你倆帶好吃的。
    另外，孩子他媽，如果生活上有難處或者有其它什麽難以處理的事情，你去找師爺。師爺這人雖然貪了點，但還是夠義氣的，我們家的事他會幫忙的。
    好了，就說這麽多了。總之，我和三恒現在人在西域，很好很平安，你們不用掛念我們，你們自己要好好的。希望不久我們一家人就能再次團聚一堂。
    義豎、三恒
    竟寧元年八月初七於西域龜茲國居河鎮
    豎爺寫好信後，將布帛拿到屋外的太陽底下晾曬。此時太陽已經西沉至與葡萄林連在一起了。
    墨跡曬幹後，他小心翼翼把布帛折成手掌大的方塊，帶著三恒回到大路斜對麵。那個長安老鄉正指揮夥計將酒壇擺上馬車，見他們走近，抬手抹了把汗。
    “老鄉，這個給您。請幫忙帶到霸陵鎮東頭大槐樹旁吳義豎家，麻煩了。” 豎爺雙手遞上布帛。
    “在這異域他鄉，漢人本該互幫，何況同鄉。一封家書而已，舉手之勞。” 那人擺擺手，又道，“我這三輛馬車剛裝滿，天色不早，得趕往居延城。有緣長安再見！”
    豎爺突然想起該問對方名姓，便於日後回長安道謝。他急忙衝著已坐上馬車、正要出發的老鄉喊道：“老鄉，還不知您的尊姓大名？”
    “任泉！”那人頭也不回揚了聲，馬蹄揚起塵土，載著車隊拐進葡萄林深處。
    兩人站在路口，看著漸漸遠去的任泉和他的馬車，直到馬車尾完全消失在葡萄林裏，兩人才收回目光。
    “任泉這個名字怎麽聽起來好熟悉？” 豎爺若有所思地說道，他激動的心情此時才稍稍平靜了一些。
    “豎爺，天晚了，我的肚子也餓了，我們回客棧吧。” 三恒的話打斷了豎爺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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