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來臨的時候，天空隱去了光澤和本相，露出了幾分深邃和幾分神秘；沙漠失去了顏色和輪廓，增添了幾許寒意和幾許靜謐。
    此刻，豎爺和三恒正藏身於一堵圍牆的後麵，悄悄地關注著圍牆之內正在發生的事。原來，兩人白天同康安分別之後，思索再三，始終放心不下康安，最後還是決定返回綠洲相機行事。他們到達綠洲的時候，時間已是傍晚。他們借著夜色的掩護，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綠洲中南部的村子附近。他們將馬拴在村外不遠處的林子外，然後悄悄地走到了村口，接著又循著嘈雜的聲音來到了一個低矮的圍牆旁。圍牆內是一處寬廣且空曠的院子，原來應該是關養牲畜的畜圈。院子中一群人正在搬運著一個個木枕大小的箱子，放至一輛停在院子內的馬車上。那些箱子是從緊鄰著院子的屋子中搬出來的。在院子的西北角落，一個耷拉著腦袋、不知是死還是活的人被反綁在一個木樁上。借著清冷的月光，豎爺和三恒勉強辨出那人正是康安。院子中的那群人無疑是強盜，隻是強盜人多，兩人一時無計可施，隻得隱在圍牆後麵的陰影中，邊留意院子內的情況邊思考著計策。
    “師父，村民們怎麽辦？”不久後，院子裏傳來一個聲音。
    “都殺了。這樣官兵來了也查不到秘密，等他們走了，咱們還能回來。”沉默片刻，另一個聲音帶著猶豫答道。
    “師父，你們先走，防著官兵來得快。我帶幾個人善後。”圍牆內響起的，正是白天在綠洲遇見的矮胖中年漢子的聲音。
    “好。”那猶豫的聲音再次應道。
    隨後，人聲漸歇，唯有車輪轆轆與腳步聲混雜。須臾，院內重歸死寂。豎爺和三恒從牆頭探身望去，隻見院中空蕩 —— 載箱馬車與匪眾皆已無蹤。二人翻牆而入，疾步奔至西北角落。三恒忙著解開康安繩索，豎爺則俯身查看傷勢：康安渾身浴血，胳膊、腿、肋、肩、腹、背盡是刀痕，所幸尚有微弱鼻息。豎爺長舒一口氣，從懷中掏出郭神醫的藥盒，取出一粒丹藥喂入康安口中，隨即吩咐三恒照看，自己則準備去營救危在旦夕的村民。
    時間緊急，豎爺快步走出院子。然而他既不知村民的所在，也尋不到強盜的蹤跡。正四處張望、竭力辨識方向時，一陣恐懼而雜亂的哭喊聲突然從村子東南邊傳來，他立即抽出腰間鐵劍，朝著聲音方向疾奔而去。
    哭喊聲越來越大，也愈發絕望。很快，豎爺到了聲音源頭 —— 一間四開間的屋子。大門敞開著，月光透過門窗灑入，他清楚看見六個持刀強盜正在屋內肆意殺人。其中三個，正是白天他與三恒見過的矮胖中年漢子和他的同伴。那些待殺的村民，手腳都被鐵鏈鎖著。
    豎爺怒從心起，膽氣上湧，顧不上盤算計策，也不顧危險，握緊鐵劍便衝進屋內。矮胖強盜和另一個同夥還沒反應過來，已癱倒在地。餘下四個強盜見狀，舉刀齊砍向豎爺。可就在刀光落下的瞬間，幾雙鎖著鐵鏈的手猛然箍住他們脖頸。轉眼功夫，強盜們便在驚恐中喪生於豎爺劍下。
    “豎爺，沒事吧？”戰鬥剛一結束，三恒出現在門口。他掃視屋內，目光最後落在豎爺身上，低聲問道。
    “沒事。”豎爺搖頭，又朝屋內壓低聲音，“大家先跟我出去找地方躲起來，防著其他強盜折返。”
    “西邊屋子還有人！”豎爺話音剛落，幾個聲音同時喊道。
    “三恒，你先帶人走，我去隔壁救人。”豎爺說完，快步到西邊屋門前。鐵劍撬開鐵鎖，大門推開 —— 屋內二十來個戴著手鐐腳鐐的人擠在門口，驚恐望向門外。見豎爺現身，眾人先是驚叫，接著慌忙後退。
    “快逃！”豎爺急喊。屋內人不明狀況，不敢動彈。直到東屋走出的中年女人重複這話，眾人才如夢初醒，魚貫而出。
    兩屋村民匯合後，豎爺三言兩語講清形勢。“那幫強盜要是發現留在這裏殺人的六個同夥沒回去，多半會折返尋人。得趕緊找地方躲！”村民們提議躲進村外樹林：“林子雖小，樹密草深，藏得住人。”
    眾人敲定藏身之處，即刻啟程。路過康安所在的院子時，豎爺進去背起尚未蘇醒的他，隨人群往村外樹林趕。
    “這是康安？”有村民瞥見豎爺背上的人，認出了他。
    “是。他為救你們受了重傷。”豎爺點頭。
    “康安？真的是他！沒想到是他帶人來救咱們。”
    “原以為強盜是他引來的，錯怪他了。”
    “可三年前，羅力卜大叔、羅弓、布二木、布日草跟他一起去扜彌，沒多久強盜就來了。那幾位早就遇難了，還活著的康安偏偏三年後才回來 —— 不蹊蹺嗎？”
    眾人低聲議論，語氣裏有訝異，有愧疚，也有猜疑。
    隊伍悄聲慢行，一刻多鍾才到離村子不足兩裏的林邊。三恒在林外牽來先前拴著的兩匹馬，跟在隊尾往林子深處走去。眾人尋著一片高草遮蔽處，方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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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康安總算轉醒。借著林間朦朧月光，他察覺自己伏在豎爺背上，周遭圍的全是綠洲鄉親。這場景讓他又驚又疑 —— 原以為早沒了活路，臨終前還恨沒能救下村民，此刻竟死裏逃生，連眾人也安然無恙，驚喜得幾乎忘了疼痛。他強撐著滑下豎爺脊背，傷口雖如刀割般疼，卻顧不上了。
    “布裏大叔！布依大嬸！羅牧大叔！二力！小沙！……”康安一口氣連叫十來個名字，興奮得聲音都在發顫。可歡喜來得急，去得也快，轉眼痛苦就爬上眼底，像藥效過了勁，創口的疼突然湧了上來。很快，整張臉都擰成了一團，額間壓出深紋，眉峰皺成黑繩，五官扭曲得幾乎變了形。
    “你們…見著阿群沒？”康安憋住眼淚，嗓音發哽。
    人群死寂一片。半晌，布依大嬸 —— 就是先前幫豎爺喚出東屋村民的中年女人 —— 顫著聲開了口：“三年前，強盜頭一天來，阿群就沒了。她是跟大夥拚命時…戰死的。那場仗，村裏折了二十一個人；這三年，被強盜逼著幹活，又餓死累死九個；剛才…又被他們殺了七個。”
    康安聽布依大嬸說起阿群的死訊，心口像被刀剜似的。他死死捂住胸口，硬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可心痛混著傷口的疼，哪扛得住？大嬸話還沒說完，他腿一軟就往下栽，好在豎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見他雙眼緊閉、呼吸勻實，知道隻是暈了，便輕輕將人放平在地，由他歇著。
    當夜，眾人在林子裏熬了一宿。次日清晨，頭一縷陽光漏進林間，豎爺獨自回村探情況。昨兒夜裏橫在屋裏的六具強盜屍體沒了蹤影 —— 看來匪夥果然折返過。可他們沒在村子裏搜人，估摸是忌憚官兵隨時會到。
    “這幫賊暫時不敢露麵，村裏眼下還算太平。但難說沒留下眼線，要是探子瞧著沒官兵來……”豎爺眉頭一皺，“隻怕還得殺個回馬槍。”
    “當務之急是解開村民們的腳鐐手鐐。昨晚沒瞅清匪眾人數，但撐死不過三十來個，昨夜又折了六個，估摸剩不到二十五人。咱村民有四十多，加上我和三恒，隻要防備得當，應該應付得來。”
    念及此，豎爺拔腿奔回樹林。他把探查結果和盤算一股腦說給眾人，又問大夥的主意。有的村民嚇得慌，嚷著要逃；有的鐵了心，寧可死也要守家。末了，大夥拿定主意 —— 不走！綠洲是根，說啥也要護這家園。一時間，悲傷和懼意散得幹淨，眾人昂首踏出林子，個個像赴死的士兵。林外，朝陽正從金晃晃的沙丘頂冒頭，夜裏的寒氣早沒了蹤影。一行人在荒田上挪步，倒像沙漠裏馱著重物的駝隊。
    康安這會兒又醒了，夾在隊伍中間，腦袋耷拉著，一步一蹭，悶聲不響，活脫脫沒了魂的行屍。豎爺和三恒一左一右護著他，像兩尊門神。路上，聽前後村民嘮嗑，兩人才曉得康安和阿群的舊事：六年前康安在沙漠裏迷了路，晃到綠洲時，正巧撞見羅力卜和阿群在河底入口旁割苜蓿。父女倆把他拖回家養了幾日，後來羅弓 —— 阿群她哥 —— 不顧些人反對，硬是把康安送回龜茲。
    誰料半年後，大夥快把這人忘了，康安竟又冒了出來。起初村民瞧他回來蹊蹺，沒幾個給好臉色，後來瞧出他是奔阿群來的，加上人勤快又熱心，才慢慢接納了他。打那起，康安隔些日子就往綠洲跑，一呆就是十天半月。雖說阿群早心有所屬，康安明知道，偏還死心眼。
    這般光景一直續到三年前。那年夏天，康安跟著羅力卜去扜彌采買，同行的還有羅弓、布二木、布日草兄弟。原說三四天準回，結果沒了影。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音信全無。到第八天，強盜殺進村子，眾人才曉得，羅力卜他們早喪了命。
    三年後的這天，康安剛在村民眼前露麵 —— 他們才掙脫強盜奴役、重獲自由、重燃生活盼頭 —— 心裏就泛起陳年疑惑：羅力卜幾人當年咋撞上的強盜？匪夥咋摸透綠洲底細的？康安又是咋逃的？為啥沒早來報信？大夥巴望從他嘴裏刨出前因後果，可康安醒轉後就像丟了魂，眼神發直，問話時要麽望天發怔，要麽盯著地發呆。村民們估摸著他是受了刺激，暫時瘋魔了，隻好先歇了追問的念頭。
    不多時，眾人回了村子。先是翻出工具砸開鐐銬，再葬了前夜喪命的親眷，隨後找出強盜囤的糧食，生火煮飯，好歹填了肚子。
    日正中天時，村民歇過乏、定了神，便忙活起防匪的營生。能找著的家夥什全派上用場，在村裏挖陷阱、設機關；又攏了剩下的幾匹馬，裝備起巡哨的漢子，專盯著綠洲邊兒的動靜。
    等防備落定，村子重歸安寧，日子也續上了常軌。豎爺和三恒尋思著留下一陣子 —— 畢竟殺了幾個強盜，防著匪夥尋仇；康安也沒挪窩，雖說還恍恍惚惚，可看樣子比誰都鐵了心要守在這兒。
    豎爺和三恒在綠洲中待了十天。在這十天中，他們好奇過綠洲的秘密，但村民們守口如瓶，他們也就沒有去深究；在這十天中，他們關注過康安三年前扜彌之行的遭遇，但康安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即便在精神狀態基本恢複之後，也始終沒有說出三年前他和羅力卜一行人在去往扜彌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那是八月下旬的一個清晨，時間已近深秋，綠洲中草葉蕭索，晨風蕭瑟。豎爺和三恒在和煦的陽光下告別了村民，離開了綠洲，再次踏入了金色的沙漠中。康安沒有跟隨豎爺和三恒一起離開，而是選擇留下。村民們雖然對他的感情頗為複雜，但最終像六年前一樣選擇相信他，接納了他。
    清晨的涼風微微地吹著，像垂危的姑娘用她那沒有熱氣的手輕撫著她依依不舍的情郎。在單調而又壯麗的沙漠中，在空寂而又清朗的天宇下，豎爺和三恒兩人前行的速度越來越快，綠洲也就越來越遠，康安以及其他那些在他倆人生旅途中偶遇的人們從此便要永別。他們的秘密留在了綠洲，他們的故事將在綠洲繼續，但那些都是屬於他們自己的，與他人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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