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陽低垂在西邊的沙漠上方，像一個失去了熱氣即將熄滅的火球時，一條寬廣卻完全幹涸的河床映入豎爺和三恒的眼簾。兩人知道，那便是扜彌河。
    扜彌河徑直向東南方延展，很快隱沒於連綿起伏的沙丘間。豎爺和三恒勒馬下至河床，沿著河道疾馳而去。
    待太陽沉入西邊黃沙，五彩雲霞將廣袤沙漠與天穹融為一體時，河床驟然沒入地下。二人隻得策馬攀上沙丘。此刻，北方地平線上，一道向東西延展的巍峨山脈闖入視野。
    “那就是昆侖山 —— 傳說中神仙棲居之地！當真氣勢磅礴、雄偉壯觀！”三恒仰頭凝望遠山，由衷感歎。
    “扜彌城就在那個方向。天色不早了，我們趕緊趕路，三恒。”豎爺指著群山中明顯高於其他山峰的一座山峰，麵帶喜色地說道。
    豎爺和三恒兩人隨即朝著群山中最高的那座山峰加緊趕路。果不其然，兩刻多鍾後，在夜色徹底淹沒大地之前，在草地完全替代沙地之後，一座外城牆呈圓形的城市出現在了兩人麵前。
    “扜彌城！”三恒指著那座坐落在河床旁的城市，興奮地說道。
    “天要黑了，我們先去城中找個地方歇腳。”豎爺微笑著說道。
    一刻鍾後，當或明或暗的星星鋪滿了天空，幾乎擠得纖細的月牙兒無處立身時，豎爺和三恒已在城中的東來客棧訂好了房間。經過一天奔波，兩人疲憊不堪，在客棧簡單用過晚飯便回房休息。
    扜彌人據說是和於闐人同出一脈的塞人。很多年前，當扜彌人的祖先從於闐那水草豐美的綠洲中出走後，來到了同樣水草豐美且無人定居的扜彌綠洲。他們在留在了扜彌綠洲，在那裏繁衍生息，在那裏建立了一個新的塞人國家 —— 扜彌國。扜彌國是西域南道上的一個重要國家，處在西域南道上一個絕佳的地理位置。它東連精絕進而至樓蘭，西接於闐進而至莎車，在豐水季節，它往南又可以沿扜彌河直通龜茲。然而扜彌國絕佳的位置帶給扜彌人的不僅僅是繁榮昌盛，它還給扜彌人帶來了無數的災難。東走西去的商旅給扜彌帶來了繁榮，南來北往的使團又給扜彌帶來了負擔；東邊的西域大國樓蘭和西邊的西域大國於闐互相攻伐，扜彌總是成為遭殃的池魚；北邊的龜茲人是塞人的死敵，他們常常趁著豐水的季節南侵扜彌，搶奪女人和財物。這些都是扜彌人難以擺脫的災難。扜彌人在夾縫中生存，在戰戰兢兢中生活。雖然他們經過數百年的繁衍生息，已經發展成了一個兩萬多人的國家，但在他們的鄰居麵前還是不值一提。直到漢軍來到西域，中原王朝開始治理整個西域之後，扜彌才擺脫了任人欺負的命運，真正地成為了西域南道上一個富裕繁榮的國家。因而扜彌人可以說是整個西域最親漢的國家之一。
    扜彌城雖然很繁華，甚至可以比肩樓蘭城，但豎爺和三恒卻並沒有留下來參觀的閑心。他們之前在沙漠綠洲中耽擱太久，急於節省時間，以便盡快趕到皮山。
    第二天早上，當陽光剛照到客棧門檻內時，豎爺和三恒便從客棧夥計那裏牽來喂飽的馬匹，踏上前往皮山的旅程。
    扜彌城外，莽莽昆侖如橫亙天地的巨龍，不見首尾，唯見雄渾山體映入行人眼底。此刻，昆侖諸峰峰頂的皚皚白雪在陽光下如巨龍鱗甲，反射出金色光芒。昆侖山腳下，雪水滋養的綠洲間、商旅行人往來的大道上，豎爺和三恒頂著凜冽秋風，向西策馬疾馳。昆侖山影在他們身旁飛掠，恍若巨龍擺身。
    綠洲連著黃沙，黃沙後又是綠洲。中午時分，一條寬廣的河床出現在豎爺和三恒眼前。河床西岸矗立著一座外形、規模皆與扜彌城相仿的城池 —— 那是於闐的國都西城。
    於闐是西域南道上的古老國度。這是個建在玉石上的國家。白玉河與墨玉河自昆侖山如兩條玉帶傾瀉而下 —— 一條自西南流向東北，一條自東南流向西北，最終在沙漠邊緣交匯成一條河，蜿蜒向沙漠深處，於沙海中續寫生命奇跡。
    兩條河流不僅滋養出美麗富饒的三角綠洲，更帶來了在世人眼中比綠洲更珍貴的美玉。傳說，玉是神的食糧，亦是人與神溝通的信物，而白玉河與墨玉河中的美玉，正源於昆侖山上眾神的居所。
    據傳，炎帝黃帝時代，於闐美玉便已為中原所知。彼時的部族首領們正是用此玉與神靈溝通，終借神力擊敗強敵，讓“華夏”成為了中原大地萬古不變的名字，令炎黃子孫成為了九州無可非議的主人。
    可惜玉太過珍貴，尋常百姓難睹真容。如今既到玉的產地，豎爺和三恒豈肯錯過一飽眼福的良機？於是，他們決定在於闐國的西城停留一日。
    西城東邊即是白玉河。此刻河床大片裸露，河麵寬不足一丈，河水緩緩南流，似一條奄奄一息的白蛇做著最後的掙紮。河床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如湖灘覓食的水鳥，人人低頭弓腰，在沙石間仔細翻檢著他們眼中的 “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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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麵上有一座連通兩岸的石橋，石橋的西邊就是西城的東門。兩人騎著馬穿過人來車往的石橋，牽著馬走過人頭攢動的城門進入了西城城內。城內的街道錯綜複雜，整個城市像一個迷宮一樣。兩人一邊行走一邊在街頭擁擠的人群中打聽客棧的位置，好不容易才在城內西北角找到了一家客棧。他們在一家名為 “瓊吉客棧”的客棧中訂好了房間，安頓好了馬匹，又簡單地吃了午飯後，便去城中閑逛起來。
    西城中的店鋪以玉石店為主。大大小小的玉石店林立在寬寬窄窄的街道兩側，琳琅滿目的各色玉石在透過門窗灑進店內的陽光的照耀下散發著晶瑩剔透的光，像黑夜中懸掛在天幕上的漫天繁星，又像神話裏散落在海底的無數明珠。兩人在大大小小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往返，在高高低低的玉石店裏麵整整齊齊的貨品架前駐足流連。
    於闐雖說是玉石的產地，但西城的玉石店中的玉石依然價格不菲。這大概同玉石的需求量大有關係，畢竟同玉石的需求量相比其產量還是偏低的。別看白玉河中撈玉的人數量巨多，實際上大多數人在河床上低頭彎腰一整天都找不到一塊籽料，至於深入昆侖山中尋找山料那更是千人往，百人返；百人往，十人返。豎爺和三恒兩人身上的錢本就不多，加上對玉純屬好奇，實無興趣，因而也就是純粹的閑逛。不過，在路過一處街角的時候，一個擺攤的小孩倒是讓三恒破費了幾錢銀子。那是個瘦弱的小男孩，看起來不到八九歲，當時正蹲在街角大聲吆喝著兜售他腳邊的幾塊色澤斑駁的小玉石，三恒在路過他身旁的時候，一來出於憐憫，二來覺得那些小玉石也不貴，便買了一塊。
    西城中除了玉石店以及其它常見的店鋪和官宅民宅之外，還有一座類似於道觀的建築，是豎爺和三恒兩人在西域其它諸國不曾見過的。那建築位於西城的東北邊靠近城牆的地方，大約有兩間房子那麽大，當地人稱之為蘭若。蘭若中住的不是人，而是一些泥人，當地人稱之為佛陀，似乎是某種神像。蘭若門前雖不如其它地方人多，但進進出出的人也不少，那些人少數是來跪拜蘭若內的泥人神像，請求泥人神像的賜福和護佑；大多數，比如豎爺和三恒之類則純粹是因為好奇。兩人從當地人那裏了解到，蘭若和佛陀傳自於天毒，是盛行於天毒的一種叫佛教的宗教活動場所和宗教信奉對象。據說，信奉這種宗教可以知善惡因果，可以棄貪嗔癡怒，可以悟生老病死。豎爺和三恒兩人自然不信這種無稽之談，隻是增廣一點見聞而已。
    兩人在城中一直逛到太陽消隱、晚霞漫天的時候，才回到客棧中。當晚，他倆早早入睡。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時候，豎爺便叫醒了三恒。他們在城內街道上行人寥寥、街道邊商店大多還店門緊閉的時候，出了西城的西門。那時，柔弱的陽光剛剛穿破森森的寒氣，晶瑩的露珠尚在依偎著蔫蔫的枯葉。
    中午的時候，兩人到達了綠洲的邊緣。那裏是草木和沙石的分界線，也是於闐和皮山的交界處。他們在昆侖山下一個以於闐人為主的村莊中，簡單地填飽了自己的肚子，並用心地喂飽了兩匹馬，之後繼續向著皮山方向進發。
    太陽移至距西南方的山峰峰頂不遠的時候，沙漠再次消失，綠洲重新出現。踏入綠洲不久後，一條河流出現在豎爺和三恒麵前。這條河本就不甚寬廣，此時又正值枯水季節，因而河道中幾乎隻剩下一股跨步可過的溪流，正向著西南方向緩緩流去。河流一端連著巍峨的山峰，一端衍向綠洲的南部。在綠洲的南方，另一條自西北方向流來的河流與之合二為一，成為一條新的河流。三條河流在綠洲上呈現出一個巨大的 “人”字，在那 “人”字腰部的西側，一個方形的城市赫然在目。
    豎爺從烏壘出發時，就將老兵地圖上皮山城的地理位置研究得一清二楚，因而當他一看到那座方形城市，就知道目的地到了。
    皮山是周朝後裔建立的國家，皮山人可以說是漢人的同胞。據說，周惠王時，樊國的國君樊仲皮因與周惠王發生矛盾而被殘忍殺害。周惠王殺了樊仲皮後仍不肯罷休，還想殺掉所有樊國人以泄憤，樊國人為躲避殺戮，選擇遠走高飛。他們一路向西，穿過犬戎的地盤，走過羌人的聚集地，進入人煙稀少的昆侖山區，最終在昆侖山北部一處由雪山融水澆灌的綠洲上停下腳步。許多年後，當他們在異域他鄉站穩腳跟，一個叫“皮山”的國家出現在了西域大地上。
    傍晚時分，豎爺和三恒來到了皮山城的東門外。三四丈高的城門樓上，“青龍門” 三個大字顯得格外親切，讓兩人恍如來到了長安城外。那時，晚霞映照著整個城市，城門處多半是趁著黑夜來臨前趕入城中的商旅。霞光裝飾著他們的麵龐，卻無法掩去臉上深深的疲態。豎爺和三恒隨著人流進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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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山城雖是華夏子民建立的國家，城牆及城門風格也與中原城市極其類似，但城內的樣貌卻與中原大不相同。城內的街道愈靠內愈狹窄 —— 靠近城門處的街道寬闊如廣場，靠近城中心的卻隻能勉強兩馬並行；街道兩旁的房子越往裏越簡陋 —— 靠近城牆處的富麗堂皇如宮殿，靠近城中心的則簡陋如農舍。
    玄都觀就在皮山城東門旁，緊鄰城牆。豎爺和三恒幾乎一進城就發現了它。玄都觀的主體由一座主殿和兩座配殿組成：主殿是一棟三層方塔，兩條石龍分別盤踞在塔頂屋脊的左右兩側；兩座配殿分列於主殿南北，同樣是三層方塔，整體高度比主殿矮一丈左右。南側塔頂屋脊上排列著一群飛禽，北側則站立著一群走獸。兩人牽著馬徑直來到主殿門口。雖已臨近傍晚，三座大殿中出入的人群仍絡繹不絕。兩人向門口的值事道人打聽後得知，戊一和十一兩個月前前往蒲類國查探一件異事，尚未歸來。這倒是讓他倆始料未及 —— 沒想到從蒲類到車師，從車師到烏壘，從烏壘到龜茲，再到皮山，兜兜轉轉一個多月，竟比戊一和十一早到了皮山。兩人一時沒了主意，值事道人便提議，若不趕時間，可先在觀中住下等上幾天。天色漸晚，既然戊一和十一不在道觀，當務之急是找個住處過夜，因而兩人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建議。
    大殿的南側是一排袇房。袇房雖不及三座大殿那般高大，但相比普通的民居來說已經足夠氣派了。袇房共有十八間，每間彼此相連，整整齊齊地在大殿的南側排成一排。袇房同大殿一樣都是用石頭壘砌而成，這樣的房子雖然建造起來困難，但牢固不易倒塌，且防潮防火，不易被破壞，還有冬暖夏涼的優點。
    在一個名為十六的小道童的帶領下，豎爺和三恒穿過大殿南側的廣場來到了那排袇房前。隨後，兩人被安排住進了最西側的一間袇房，而他們的馬則被十六牽去了靠近袇房西南邊的馬圈。房間大約四丈長，兩丈多寬。房內擺放著六張床，床上整齊地疊放著被子，每張床斜上方的牆壁上掛著一盞油燈，除此之外，房內別無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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