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集:老街上的新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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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街新舊
    清晨的薄霧還沒散盡,青石板路上已響起了第一聲咳嗽。老張頭挑著擔子拐進老街時,眼角的餘光習慣性地往街心瞟了一眼——蘇家布莊的門板還關著,那塊黑底金字的"蘇記"招牌在朦朧天光裏泛著溫潤的光,像塊浸了幾十年的老玉。
    他剛走過去三步,身後突然炸開一陣刺啦聲。轉頭看時,斜對門那家新鋪子的卷閘門正往上卷,露出裏麵亮閃閃的不鏽鋼貨架,最頂上那排霓虹燈燈管"啪"地亮了一根,在晨霧裏洇出片慘白的光。
    "張大爺早啊!"穿西裝的年輕夥計探出頭,手裏還攥著塊抹布,"進來看看?新進的的確良,滑溜得很!"
    老張頭沒搭腔,挑起擔子往蘇家布莊走。布莊的門板是鬆木的,邊緣被幾代人的手摩挲得發亮,他伸手在門環上扣了三下,節奏是老主顧都懂的暗號——篤、篤篤。
    裏麵傳來窸窣聲,片刻後,門板被從裏麵拉開半扇,蘇文硯探出頭來,鬢角的白發沾了點棉絮。"張大爺,今兒來得早。"他側身讓老張頭進來,順手把掛在門後的算盤往櫃台裏推了推。
    鋪子裏頭暗沉沉的,晨光從雕花木窗的縫隙裏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光斑。空氣裏飄著股淡淡的皂角味,那是漿過的棉布特有的氣息。靠牆的貨架上碼著卷好的布料,藍的是土靛染的,黑的是棉線織的,最上麵幾層蒙著層薄灰,一看就是有些年頭的存貨。
    "給孫子做件小褂,要耐髒的。"老張頭把擔子往牆角一放,徑直走到最裏麵的貨架前,"還得是你家這老土布,去年做的那件,洗了八遍都沒變形。"
    蘇文硯笑著應著,從櫃台下摸出那把象牙包漿的木尺。尺子比他的胳膊還長,尾端刻著個模糊的"蘇"字,是他爺爺年輕時用的。量布時他總比老張頭說的尺寸多放出半寸,這是蘇家的老規矩——多的那點,是給人心留的餘地。
    正裁著布,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音樂。蘇文硯手一抖,剪刀在布上劃了道歪痕。他抬頭看向窗外,斜對門那家新鋪子的霓虹燈全亮了,紅的綠的光打在對麵的灰牆上,把"新潮布行"四個字照得跟要跳出來似的。
    "這叫什麽事兒。"老張頭皺著眉往窗外啐了口,"大早上的晃得人眼暈,哪有布莊開得跟戲台子似的。"
    蘇文硯沒說話,隻是把那塊劃了痕的布料往旁邊推了推,重新取了塊布。他知道那家新鋪子,老板是個從南方來的年輕人,姓趙,聽說在大城市做過生意,一來就租下了老街最顯眼的位置,裝修時敲敲打打的動靜,半個月都沒停。
    "聽說他們賣的布不要布票。"老張頭壓低聲音,"說是進口的料子,滑溜溜的,做襯衫不用熨。"
    蘇文硯手裏的木尺頓了頓。這陣子老街確實都在議論這事,布票緊張的年頭,不用布票的布料像塊磁石,把不少人都吸過去了。前幾天他去打醬油,就看見隔壁李嬸從新鋪子裏出來,手裏拎著塊亮閃閃的藍布料,臉上笑得褶子都開了。
    "一分價錢一分貨。"蘇文硯把裁好的土布疊整齊,用麻線捆好遞給老張頭,"老布是粗了點,但經穿。"
    老張頭接過布,往懷裏揣時,指腹在布麵上蹭了蹭。土布的紋理粗糙,帶著點澀感,像他年輕時在田埂上摸過的稻草。"我信你家的布。"他掏出錢和布票放在櫃台上,硬幣在木頭桌麵上叮當作響,"當年我娶媳婦,扯的就是你家的紅布,現在小孫子都能打醬油了,那被麵還鋪著呢。"
    蘇文硯笑了笑,把錢票仔細收好,記在賬本上。賬本是牛皮封麵的,邊角都磨卷了,裏麵的字跡一筆一劃,是他父親傳下來的規矩——字要正,賬要清。
    送走老張頭,他搬了把竹椅坐在門口,看著斜對門的新鋪子。趙老板正指揮著夥計往門口擺模特,那模特穿著件花襯衫,領口挺得筆直,在晨光裏泛著怪誕的光。路過的幾個年輕人湊過去看,指指點點的,笑聲順著風飄過來,把老街原有的寧靜攪得七零八落。
    日頭漸漸升高,老街上來往的人多了起來。蘇文硯的布莊裏也陸陸續續來了幾個老主顧,都是些上了年紀的人,進來先不看布,倒是先跟他念叨幾句新鋪子的不是。
    "那燈晃得我老婆子眼睛疼。"王奶奶拄著拐杖,往櫃台前的凳子上坐,"說是賣的布好,我摸了摸,薄得像紙,哪有你家這老棉布實在。"
    蘇文硯給她倒了杯熱茶,是自家炒的老茶,梗多葉少,卻有股子醇厚的香。"您想買點啥?"
    "給我那小重孫做個肚兜,要紅的,辟邪。"王奶奶從兜裏掏出塊手帕,一層層打開,裏麵包著幾張毛票和半尺布票,"就得是你家這土染的紅布,色正,洗多少次都不掉色。"
    蘇文硯應著,轉身去貨架最上層翻找。那紅布是用蘇木染的,顏色不如新鋪子的化學染料鮮亮,卻透著股溫潤的沉勁兒。他踩著板凳往上夠時,聽見外麵傳來趙老板的吆喝聲,嗓門又亮又脆,說的是"廠家直銷,買一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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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硌了一下,他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紅布,布料上還留著他爺爺用竹製搗衣杵捶打的痕跡,密密麻麻的,像老人臉上的皺紋。
    中午飯是在鋪子裏吃的,老伴兒送來的小米粥和鹹菜。他剛端起碗,就看見趙老板領著個穿中山裝的男人從門口經過,那男人手裏拿著個本子,像是街道辦事處的。兩人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市容整改"、"統一招牌"幾個字還是飄進了他耳朵裏。
    蘇文硯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老街這兩年總在說整改的事,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頭頂的招牌,黑底已經有些發灰,"蘇記"兩個金字被雨水衝刷得有些模糊,邊緣甚至能看到細微的裂紋。但他記得爺爺說過,這招牌是用三十年的老柏木做的,外麵刷的是桐油,一年一遍,能管一輩子。
    吃完飯,他搬了梯子,拿出桐油和刷子,站在門口給招牌上油。油刷在木頭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原本灰暗的木頭漸漸透出溫潤的光澤,像有了生命。
    "蘇老哥,還刷這破招牌呢?"趙老板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對麵,抱著胳膊笑,"我這霓虹燈,晚上亮得能照見街尾,你這招牌,擦得再亮也不頂用啊。"
    蘇文硯沒抬頭,繼續往招牌的縫隙裏刷油。"這招牌掛了幾十年了,街坊們看慣了。"
    "看慣了有啥用?"趙老板嗤笑一聲,"現在的人都圖新鮮,你這老掉牙的鋪子,早晚得關門。"
    蘇文硯停下手裏的活,低頭看著趙老板。年輕人穿著鋥亮的皮鞋,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渾身上下都透著股精明勁兒。"趙老板,做生意不光是賣東西。"他慢慢說,"就像這布,不光要好看,還得經穿。"
    趙老板顯然沒聽進去,揮揮手轉身回了鋪子。不一會兒,新鋪子裏又響起了震耳的音樂,把老街午後的寧靜撕了道口子。
    接下來的幾天,新鋪子的生意確實紅火。年輕人絡繹不絕地湧進去,出來時手裏都拎著花花綠綠的布料,說說笑笑地從蘇文硯的鋪子前經過,很少有人再停下來往裏看一眼。
    蘇文硯的布莊裏顯得愈發冷清,隻有幾個老主顧偶爾來坐坐,買不買布都要喝杯茶,念叨念叨當年的事。
    "還記得你父親在的時候不?"李大爺坐在櫃台前,手指在算盤上撥弄著,"那年頭布票緊,我家小子要娶媳婦,差兩尺布票,你父親二話不說就把布給我了,說"先讓孩子把婚事辦了,布票回頭再說"。"
    蘇文硯點點頭,給李大爺續上茶。他記得這事,父親臨終前還念叨過,說李大爺後來把布票送來了,還多給了一尺,說是"欠著的情分"。
    "現在的年輕人不懂這些了。"李大爺歎了口氣,"隻知道看誰的布花哨,誰的燈亮堂,哪知道這買賣做得久了,靠的不是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正說著,外麵突然一陣喧嘩。蘇文硯和李大爺都站起身往外看,隻見幾個年輕人圍著新鋪子的門口,像是在吵架。走近了才聽見,原來是有人買了新鋪子的布料,回去做了件襯衫,第一次下水就縮了半尺,來找趙老板理論。
    "我這料子是進口的,就得冷水洗,不能搓!"趙老板站在門口,臉漲得通紅,"是你自己不會保養,憑什麽找我?"
    "你賣的時候也沒說啊!"買布的年輕人急了,手裏舉著那件皺巴巴的襯衫,"這料子摸著滑溜,誰知道這麽不經洗?"
    周圍漸漸圍了些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人說自己買的布也掉顏色,有人說新鋪子的尺子不準,看著長,實際短了半寸。趙老板被說得下不來台,幹脆把卷閘門拉了一半,隻露出個腦袋跟人吵。
    蘇文硯默默地回了鋪子,李大爺跟在後麵,進門就說"你看,我就說吧,那花哨東西不頂用。"
    蘇文硯沒說話,隻是從貨架上取下一匹藍布。這布是他前陣子剛染好的,用的是老法子,草木灰和藍靛泡了七七四十九天,顏色看著不鮮亮,卻透著股沉穩的勁兒。他想起小時候看父親染布,大熱天守在染缸旁,汗珠子滴進缸裏,說"染布就像做人,急不得,得慢慢泡,顏色才能進骨子裏"。
    傍晚的時候,街道辦事處的人真的來了,還帶著個畫圖紙的。挨家挨戶地說,要統一招牌,換成霓虹燈的,說是"響應號召,美化市容"。
    "蘇大爺,您這招牌也得換。"穿中山裝的男人指著"蘇記"的木招牌,"您看對麵趙老板家的,多亮堂,晚上整條街都能照亮,多好。"
    蘇文硯的心揪了一下,手指下意識地摸了摸門框。這門框上還留著他小時候刻的記號,一道一道的,記著自己每年長高的尺寸。"這招牌是我爺爺傳下來的,"他聲音有些發緊,"掛了快一百年了。"
    "一百年也得換啊。"男人拿出圖紙,"統一規格,統一顏色,看著多整齊。"
    蘇文硯沒接圖紙,隻是抬頭看著那塊黑底金字的招牌。夕陽的光落在上麵,給邊緣鍍了層金邊,那些被風雨侵蝕的紋路裏,像是藏著無數個日子——爺爺在燈下算賬的日子,父親在染缸旁忙碌的日子,他自己踩著板凳給招牌上油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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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換。"他聽見自己說,聲音不大,卻很堅定,"這招牌是蘇家的根,換了,就不是蘇記布莊了。"
    男人顯然沒料到他會拒絕,愣了一下才說"這是規定,家家戶戶都得換,您不能搞特殊啊。"
    "我不是搞特殊。"蘇文硯看著他,"您看這招牌上的包漿,是幾十年的手摸出來的,是風吹日曬養出來的。老街的人認這個,就像認我蘇文硯這個人一樣。"
    正說著,幾個老主顧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門口。
    "小蘇說得對!這招牌不能換!"老張頭把擔子往地上一放,"我們來買布,不全是為了做衣裳,是信得過"蘇記"這兩個字!"
    "就是!"王奶奶拄著拐杖往前挪了兩步,"那霓虹燈是亮,可亮得過人心嗎?蘇記的布,蘇記的人,那才是最亮堂的!"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都是老街的住戶,七嘴八舌地幫著蘇文硯說話。穿中山裝的男人被說得沒了主意,隻好說回去請示領導,匆匆走了。
    趙老板站在自家門口,看著這一幕,臉色不太好看,默默地關了鋪子的燈。
    天黑下來,老街漸漸安靜了。蘇文硯沒關門,坐在門口的竹椅上,看著頭頂的木招牌。沒有霓虹燈的光,隻有月光落在上麵,泛著柔和的光。
    他想起小時候,爺爺也是這樣坐在門口,給他講蘇家布莊的故事。說當年兵荒馬亂的,好多鋪子都關了門,隻有蘇家布莊還開著,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讓街坊們有塊布做件像樣的衣裳。爺爺說"生意做的是買賣,守的是人心。人心這東西,就像這老布,得慢慢養,才能越穿越暖。"
    這時,對麵的新鋪子突然亮了一下,又滅了。大概是趙老板也覺得那霓虹燈太刺眼,關了。
    蘇文硯笑了笑,起身回屋,從櫃台上拿起那把老算盤,輕輕撥了一下。珠子相撞的聲音清脆悅耳,在寂靜的夜裏,像一顆石子落進了平靜的湖麵。
    他知道,老街總會變的,就像人總會老的。但有些東西是不能變的,就像這塊黑底金字的招牌,就像蘇家布莊的規矩,就像老主顧們心裏那份沉甸甸的信任。
    第二天一早,蘇文硯照舊打開鋪子的門。陽光落在"蘇記"的招牌上,那層剛刷的桐油泛著溫潤的光,像是給這塊百年老招牌,又添了一層新的包漿。
    老張頭挑著擔子從門口經過,笑著打招呼"蘇老哥,你家這招牌,越看越順眼了。"
    蘇文硯笑著應道"進來喝杯茶?新炒的。"
    鋪子裏,那把象牙包漿的木尺靜靜地躺在櫃台上,旁邊的賬本翻開著,上麵的字跡一筆一劃,像刻在石頭上一樣,清晰而堅定。窗外,老街的青石板路上,又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不急不緩,像一首唱了幾十年的老歌,還在繼續往下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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