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5章 禮物......早就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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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二十八,午時。
    神京城門尚未完全落鑰,忽地,長街盡頭再次炸響急促如奔雷的馬蹄聲!
    一道背插三根赤翎的身影,伏在汗濕如雨的駿馬上,風一般掠過街道,徑直衝入皇宮方向。
    "這月第幾回了?八百裏加急一趟接一趟往宮裏送。"街邊茶棚裏,一個老者眯著眼道。
    旁邊書生打扮的人接話:"自倭國使臣獻降表,陛下下旨廢其國號已過月餘。聽說朝廷選派治理倭地的官員早已啟程,如今這般急促,莫不是遼國公爺要凱旋了?"
    賣炊餅的老漢擦著手湊過來:
    "我看八成是。瞧這幾日官道上淨是車馬,城裏又在灑掃街道,怕是要準備迎大軍了。"
    幾個外地口音的商賈交換著眼色,一人低聲道:"若真是遼國公班師,這京城怕是要熱鬧了。"
    另一人神色警惕地四下張望:"得快些稟報東家才是。"
    街麵百姓紛紛避讓,目送那騎者消失在宮門方向。
    空氣中隻餘下漸遠的蹄聲和陣陣竊竊私語。
    人群中,幾個神色複雜之人迅速消失在巷弄深處,顯然是各方勢力安插在京中的眼線,急著將最新動向傳遞出去。
    這一夜,神京許多宅邸的燈火,亮至天明。
    直至翌日,寅時,奉天殿外,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秩肅立。
    晨霧未散,空氣中透著涼意,卻壓不住群臣間湧動的暗流。
    不少文武大臣眼下帶著青黑,顯是一夜未得安眠,彼此交換的眼神都帶著心照不宣的揣測。
    “咚——咚——咚——”
    景陽鍾響,渾厚的鍾聲穿透晨曦。百官斂容正冠,魚貫而入。
    淨鞭三響,清脆的鞭聲在廣場上回蕩。內侍高唱:“陛下駕到——!”
    慶帝身著十二章紋袞服,頭戴十二旒冕冠,在儀仗簇擁下緩步而出。今日的皇帝,唇角抑製不住地上揚,眼底流轉著熠熠光彩,連步伐都比往日輕快幾分。太子緊隨其後,麵上帶著明朗的笑意,眉眼間盡是喜色。
    幾位站在前列的重臣悄悄交換眼神,心中頓時了然——昨夜那八百裏加急,果然帶來了天大的好消息。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群臣跪拜行禮。
    慶帝抬手,聲音透著難得的輕快:“眾卿平身。”
    待百官起身,慶帝目光掃過全場,開門見山道:
    “今日朝會,朕有一樁大喜事要與眾卿分享。”他頓了頓,嘴角笑意更深,“昨夜八百裏加急入宮,遼國公賈玌已率凱旋之師,於津門港登陸。如今大軍正在回京途中,不日便可抵達神京!”
    殿內頓時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歎聲。不少大臣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相互頷首示意。
    兵部尚書李毅率先出列,激動道:“陛下!遼國公凱旋歸來,實乃社稷之幸!臣為陛下賀!為大慶賀!”
    “吾皇聖明!天佑大慶!遼國公威武!”
    群臣紛紛跪倒祝賀,聲震屋瓦。
    慶帝含笑受禮,待群臣起身,便示意侍立一旁的夏守忠。
    夏守忠即刻上前,展開手中明黃絹帛,高聲宣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遼國公、大都督賈玌,宣威異域,犁庭掃穴,今已克竟全功,凱旋班師。著令禮部、兵部、鴻臚寺即行準備獻俘大典,一應儀製依祖宗成例。”
    “凡屬國使臣、諸藩世子,限旬日內齊聚神京!恭迎王師,觀禮承教!”
    “京營、五城兵馬司肅清禦道,淨水潑街,黃土墊道,京城內外務須煥然一新。”
    “待凱旋之師抵達前日,文武百官俱於朝陽門外列隊,親赴十裏亭,迎候王師凱旋,不得有誤。”
    “欽此——!”
    夏守忠宣讀完畢,殿內頓時一片肅靜。不少大臣麵露了然之色,彼此交換著心領神會的眼神。陛下果然要履行當日承諾,但將迎候之日定在"抵達前日",既顯隆重又不失分寸。
    短暫的寂靜後,群臣紛紛跪拜領旨:“臣等遵旨!”
    慶帝看著殿下群臣的反應,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的神色,微微頷首道:“眾卿且去準備吧。待天戈凱旋之期確定,朕與滿朝文武,必以最隆重的禮儀,迎接我大慶的英雄歸來!”
    說罷,慶帝起身,在群臣的山呼聲中離開了奉天殿。
    朝會散去,慶帝並未直接回養心殿處理政務,而是對隨侍在側的太子道:“隨朕去一趟寧壽宮。”
    太子微微一怔,隨即了然:“父皇是要去將遼國公凱旋的喜訊,稟告皇祖父?”
    “嗯。”慶帝頷首,目光投向寧壽宮宮的方向,神情有些複雜,“昨日急報初至,消息未定,再加上已是入夜......朕未敢輕易驚擾他老人家。如今朝議已定,是該去讓他也高興高興了。更何況......”
    慶帝沒有再說下去,但太子明白那未竟之語——更何況太上皇如今的身體狀況,誰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等到賈玌真正班師回朝、獻俘太廟的那一天。任何好消息,都可能是一劑強心良藥。
    父子二人並未擺弄全副鑾駕,隻帶了必要的內侍護衛,輕車簡從往寧壽宮而去。
    ......
    寧壽宮內,藥香與沉檀香混合的氣息依舊濃鬱。比起數月前,這裏的寂靜中更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暮氣。
    進入寢殿,隻見太上皇半倚在龍榻上,身上蓋著明黃錦被,比之上次賈玌來時,似乎又清減了幾分,精神也更為萎靡......臉頰更是瘦得駭人!!!
    太上皇後正坐在榻邊的小杌子上,親自端著藥碗,一小勺一小勺地耐心喂藥。
    大太監吳新貴則垂手恭立在榻尾,時刻留意著主子的需求。
    見到皇帝和太子進來,太上皇後停下喂藥的動作,欲要起身行禮。
    慶帝快走兩步上前虛扶:“母後不必多禮。”又轉向榻上的太上皇,躬身行禮:“兒子給父皇請安。”
    太子亦緊隨其後:“孫兒給皇祖父請安。”
    太上皇眼皮微微動了動,緩緩睜開,看到是皇帝父子,聲音有些虛弱含糊:
    “皇帝來了.....太子也來了......坐吧......”他目光掃過吳皇後手中的藥碗,皺了皺眉,“這藥......苦得很......先擱著吧......”
    太上皇後手上的動作一頓,而後溫婉勸道:“上皇,再用些吧?”
    太上皇卻執拗地微微偏開頭,顯是極為抗拒。
    慶帝見狀,在一旁的錦墩上坐下,溫聲道:
    “父皇,今日兒臣來,是有一樁天大的喜事要稟告您老人家,您聽了,定能開懷,這藥或許也就不覺得苦了!!!”
    “哦?”太上皇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微弱的疑惑,似乎對所謂的“喜事”也提不起太大興致,隻是懶懶道,“何事啊......能讓皇帝你......說是天大的喜事......”
    慶帝身體微微前傾,聲音清晰而帶著振奮:“昨夜八百裏加急入宮。天戈......那小子,他已經率東征大軍,在津門港登陸了!要不了幾日光景,即可凱旋還朝!”!”
    話音落下,寢殿內有一瞬間的寂靜。
    太上皇後拿著藥勺的手頓在半空,臉上露出驚喜之色。
    吳新貴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激動。
    而太子,也麵帶笑容地看著皇祖父的反應。
    然而,太上皇的反應卻依舊強烈得超乎眾人預料。
    他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了些,原本倚靠著引枕的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前傾,直直地看向慶帝,嘴唇哆嗦著,聲音裏帶著確認:
    “津門......登陸?!他......他已經到了津門了?!當真?!”
    “千真萬確!”慶帝肯定地點頭,語氣帶著同樣的振奮,“捷報昨夜送入宮中,天戈已率王師主力並獻俘隊伍,安然抵達津門港!倭島後續事宜已委任周廷玉等妥為處置,他這是......終於要徹底班師回朝了!”
    “......”太上皇胸膛開始明顯起伏,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枯瘦的手指緊緊攥住了身上的錦被。
    太上皇後見狀,有些擔心,輕輕放下藥碗,喚道:“上皇?”
    太上皇卻恍若未聞,他隻是死死盯著慶帝:
    “津門...津門到京城...一百三十裏...攜著儀仗俘獲...就算加緊趕路,每日至多三十餘裏...那也還需...還需至少四五日?!”
    他竟下意識地快速計算起路程來,越是計算,眼中那簇火苗就越是熾亮!
    “皇父聖明,算得絲毫不差!”慶帝語氣愈發激昂,“大軍登陸後尚需在津門稍作休整,點驗俘獲,整肅軍容。朕估摸著,總需五六日光景,天戈必能凱旋抵京!獻俘太廟之大典,兒臣已命禮部即刻籌備,萬事俱備,隻待王師!”
    “五六日...隻需再等五六日...”
    太上皇喃喃自語,那雙原本因久病而黯淡的眼睛裏,像是驟然被注入了生命力,爆發出驚人的光彩和無比的渴盼!
    “好!好!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啊!哈哈...咳咳...哈哈哈...”
    他竟真的笑了起來,但那笑聲卻與往日不同,嘶啞、幹澀,中氣明顯不足,才笑了兩聲便引出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咳嗽,震得整個瘦削的身軀都在龍榻上顫抖,臉頰也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父皇!”
    “皇祖父!”
    “上皇!”
    慶帝、太子和太上皇後幾乎同時驚呼,吳新貴更是搶上前一步,緊張地為太上皇撫背順氣。
    太上皇卻兀自不管不顧,一邊劇烈地咳嗽著,一邊仍執著地抓著慶帝的手,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竟又斷斷續續地笑了起來,隻是那笑聲更像是在喘:
    “嗬...嗬嗬...咳咳...皇帝......孤......孤又輸了...”
    他抬起另一隻不住顫抖的手,輕輕拍了拍慶帝被他抓住的手背,渾濁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混合著無奈、欣慰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釋然,氣息微弱卻帶著笑意說道:
    “聽見沒......孤......孤又輸給那小子了......這是第......第二次了......咳咳咳......”
    慶帝聞言,心中猛地一酸,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連忙用雙手回握住太上皇那隻冰涼枯瘦的手,溫聲道:
    “父皇說的哪裏話,天戈能建功立業,安然歸來,皆是父皇與兒臣洪福庇佑,是我大慶之幸,何來輸贏之說?您這是贏了天下,贏了社稷棟梁啊!”
    太上皇卻像是沒聽見皇帝的寬慰,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兀自搖著頭,喃喃道:
    “五年平遼...賭贏了...東征凱旋...又賭贏了...這小子...專克朕...專克孤的賭運不成...嗬嗬...咳咳...”
    他說著,眼角似乎都笑出了些許淚花,也不知是咳的還是真的覺得有趣。
    慶帝與太子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充滿了複雜難言的情緒。
    命運弄人,誰能想到曾經最想殺死賈玌的上皇,晚年竟如此......
    太上皇後見太上皇情緒激動後又漸趨平複,趁機再次端起那碗一直溫著的湯藥,柔聲勸道:“上皇,您看這是多大的喜事啊!快用了這藥,養足精神,到時候才好親眼看著遼國公風風光光地獻俘太廟,是不是?可不能讓他看見您沒精神的樣子。”
    這一次,太上皇沒有再抗拒。他甚至沒有看那藥碗,隻是目光依舊亮得驚人地望著虛空,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凱旋的場景,然後順從地微微張開嘴,任由太上皇後將一勺勺湯藥耐心地喂進去。此刻,那沁入心脾的苦味,似乎也真的變成了勝利與期盼的滋味。
    喂完了藥,又用了半盞參茶漱口,太上皇的精神似乎被這好消息和湯藥共同提振了些許。他長長籲了口氣,靠在引枕上,雖然依舊疲憊,但眉宇間那股死氣沉沉的暮氣卻被一股昂揚的期盼所取代。
    慶帝見父皇狀態稍安,心中也鬆了口氣,想起方才的話頭,不由帶著幾分好奇和輕鬆的笑意問道:“父皇,方才您說又輸給了天戈那小子,還提到了賭約的‘彩頭’。兒臣倒是很好奇,您這次又許了他什麽‘天大的恩典’?不如現在告訴兒臣,讓兒臣也好早些著手準備,定要辦得風風光光,全了父皇的心意,也讓那小子知道皇祖父對他的愛重之心。”
    太上皇聞言,緩緩轉過頭,那雙因消瘦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看向慶帝,裏麵閃爍著一種難以捉摸的光芒。他嘴角微微扯動,露出一個帶著些許神秘和疲憊,卻又異常清晰的微笑,聲音雖輕卻字字分明:
    “禮物啊...嗬嗬...皇帝有心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積蓄力氣,然後才緩緩地、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說道:
    “不過...不必勞動皇帝了...”
    “孤...早就準備好了...”
    “早就...給他備下了...”
    這話一出,慶帝、太子乃至一旁的太上皇後和吳新貴都愣住了。
    早就備下了?
    是什麽禮物,能讓一位退位的太上皇,在久病纏身、幾乎不出寧壽宮的情況下,早早為一位臣子備下?而且聽這語氣,竟是如此肯定自己會“輸”,早早便備下了“賭注”?
    慶帝心中的好奇更盛,追問道:“父皇竟早已備下?不知是何等奇珍異寶,或是......”
    太上皇卻緩緩搖了搖頭,打斷了皇帝的猜測。他重新閉上眼睛,嘴角那抹神秘的笑意卻未曾散去,隻輕聲道:
    “到時候...皇帝自然就知道了...”
    “現在嘛...容孤...賣個關子...”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濃重的倦意,仿佛剛才那番情緒起伏和對話已經耗盡了他剛剛提振起來的精神。
    “總之...是那小子...夢寐以求的東西...也是孤...能給他的...最後一份心意了...”
    說完這幾近耳語的話,太上皇的頭微微偏向一側,呼吸變得均勻而綿長,竟像是支撐不住,沉沉地睡去了。隻是那隻枯瘦的手,依舊無意識地輕輕搭在錦被上,食指偶爾極輕微地動一下,仿佛仍在計算著那五六日的歸期。
    寢殿內再次安靜下來,隻餘下更漏聲和太上皇平穩卻略顯孱弱的呼吸聲。
    慶帝幾人麵麵相覷,心中充滿了疑問與驚詫。究竟是什麽禮物,能讓太上皇如此諱莫如深,卻又如此篤定是賈玌“夢寐以求”的?
    慶帝看著已然睡去的父皇,最終隻是無奈地笑了笑,小心地為太上皇掖了掖被角,示意眾人悄聲退下。
    走出寧壽宮,午後的陽光依舊明媚,慶帝卻不禁喃喃自語:“夢寐以求的東西...父皇啊父皇,您到底給天戈那小子,準備了怎樣一份...‘大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