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佐藤的練習場所不一樣。
    淩夢婷的練習室堆滿各種書本雜物，且燈光昏暗。木製家具、古舊紙張製成的書本散放出陣陣氣味。說是練習室，倒不如說是個不怎麽常用的老書房。
    淩夢婷從精致木箱中取出琵琶，抱坐在座椅上。
    淩夢婷：“歐陽先生，我在被人近距離觀看的時候彈奏可能會有些緊張……如果我有失誤，請您諒解。”
    我：“放心好了，我隻當一個靜靜的聆聽者，你不用在意我。”
    淩夢婷：“好的，那麽我就開始彈奏了。”
    她快速翻看曲譜，隨後放在一旁，正端坐，閉目凝神，屏氣深息，開始彈奏。
    燈光灑在淩夢婷的背後，呈黃銅色。見書見畫見琴見影，獨不見奏者表情神色。屋內，她的琵琶聲回響著。
    合拍子。
    合拍子。
    搶拍子。
    拖拍子。
    旋律明顯有些跑了。
    淩夢婷：“抱歉！我失態了！”
    淩夢婷努力保持著專注和鎮定，我卻還能明顯聽出其演奏的失誤之處。堅持彈完一曲，她額間汗珠順著臉頰滑落，點在木椅扶手處。
    我：“是我讓你緊張了嗎？要不我坐遠點？”
    淩夢婷：“我……有人太近看著我演奏的話，我會很緊張，即使是瞳這樣看著我的話也是如此。”
    我：“那我坐遠點吧。”
    我起身，正準備把椅子端遠一些，她卻阻止了。
    淩夢婷：“歐陽先生，您不用……”
    頓時，我明白了什麽。
    剛剛早間那段話題，就好似個坎。淩夢婷在強撐著，以為能跨過去。隻是琴能鑒人心，心越亂，琴聲則越亂。排解小淩內心的煩悶，才能幫助現在的她。
    於是我抱膝坐在地上，仰著頭看著小淩說道：“應該道歉的是我，看起來我提到了讓你不愉快的事情。”
    淩夢婷：“不……是我的毅力和勇氣不夠，一直不敢去麵對既定的事實。直到今天，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勇氣麵對那些事情。”
    我：“如果有什麽心結的話，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沒有什麽過不去的難關的。”
    一時沉默。
    淩夢婷抱緊琵琶，左手捏得死死的。從方才開始她就一直眉頭緊鎖。似乎，在忍耐某種痛苦。
    最終，她艱難地說道：“歐陽先生……如果我告訴您，我是被人販子綁架賣到波爾頓市的……您不會歧視我吧。”
    ……沒想到。過去的陰影強烈到，隻要提起就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昨日午飯時，佐藤不願過多涉及這一話題的緣故，如今我能領會了。
    我：“怎麽會歧視呢？明明是那些該死的人販子的錯啊。”
    淩夢婷：“起初，我真的絕望了，以為自己這個人雖然還活著，但實際上已經死了。直到我遇到了瞳，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可能性。”
    我：“是啊，能遇見佐藤瞳小姐那樣的有責任感的戀人是很幸運的。”
    淩夢婷：“瞳她……一直都想著帶著我離開曲淩婷，去外麵生活。”
    我：“我知道，那是一個不錯的計劃。”
    淩夢婷：“但是，可能因為我已經被悲觀主義所侵蝕……我總是在擔心著，這一切會不會太想當然了，太不現實了。究竟要賺多少錢才能離開曲淩婷呢？我們能想到這些，難道阿索卡小姐就不會想到嗎？阿索卡小姐真的會輕易讓我們離開嗎？”
    我：“想做什麽就大膽的去做好了，如果永遠都在顧忌而退縮的話，那就真的沒有機會做成事情了。”
    淩夢婷：“不，歐陽先生，您不明白，阿索卡小姐為我們付出了很多……”
    我：“她付出再多，也隻是把你們當做商品來賺錢，不是嗎？”
    她不再正麵回應，眼睛上飄，不看我。
    佐藤對。
    阿索卡也對。
    那小淩認為什麽是對？
    她的掩飾，此時無再奏效的可能。
    淩夢婷：“這是我一直以來沒能度過的瓶頸。我總是害怕會在別人麵前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和缺陷，害怕會被人討厭，害怕……人們會離我遠去。”
    我：“不會的。人就是因為不完美，所以才是人啊。不要太多慮了，沒有人會討厭淩小姐這樣美麗又端莊的人的。”
    淩夢婷：“雖然歐陽先生您這樣說……”
    小淩的臉微帶桃紅，微微地調整著琵琶的位置，努力地遮了遮麵。
    淩夢婷：“我知道，我很虛偽……我已經這樣生活很多年了，一直小心翼翼的，活在別人的目光下。我想要去改變，但是卻又不知從何改變起。”
    小動作訴說著她的膽怯，但能直麵缺點，正是渴望改變的心。
    它微弱，卻存在。
    我站直了身子，對著小淩伸出手，笑著說：“那就從現在改變吧。”
    一時愣神。
    小淩似乎想到了什麽。
    這不是驚嚇，因為她的眼中開始有光。
    我：“從現在開始，淩小姐，請按照自己的意願去生活吧。向人們展現出你最真實的一麵，讓人們知道你是在真誠的對待她們，而不是在跟她們保持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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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純屬即興發揮，為了乘勝追擊給小淩打氣，顧不上什麽逞英雄的日後談觀感。說老實話。這說辭脫口而出時，我都差點相信自己是個積極向上的人了。
    交際、友誼、人脈。
    過去的日子裏，它們與我無緣。
    為數不多幾次社交體驗也如此前說，隻給我留下來無聊與窒息的糟糕體驗。兩點一線逃避溝通社交，我就是這樣的人。如此義正詞嚴，說服力管別人覺得足夠不足夠，至少我自己覺得不足夠。
    ——不過，不行。
    這份消極，我如今想把它拋在過去。
    我來曲淩婷。
    我給四大花魁解悶聊天逛街。
    我為佐藤提供幫助協助四人離開曲淩婷。
    做這些事，我就是為了尋求改變。
    無論如何，我希望此刻的話語是有利的，能對小林有所鼓勵的，能為她提供幫助的，能讓她以真正的姿態活在世界上的。
    笑就開懷大笑，嘴角幅度，露出牙齒數量管它多少。
    哭就放聲大哭，眼妝花容，無論高聲嘹亮是大是小。
    此時，小淩挺起身子轉頭看向我：“我明白了……謝謝你，歐陽先生。”
    她沉思著，手邊動作好似在揣摩方才演奏時的錯處。
    隨即，小淩筆直端坐，準備再行演奏。
    搶。
    拖。
    合。
    合。
    合。
    這次演奏開始時，雖仍有失誤，卻漸入佳境，氣勢和流暢程度相比上次演奏，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小淩確實是有才華的。正因如此，才能心靜則靈。看著她結束演奏，長舒口氣的樣子，我一邊鼓掌一邊揚起嘴角，由衷為她感到高興。
    數次練習後，小淩放下琵琶打算休息休息。
    她走到休息室中，取出茶餅。我才發現，這裏還有茶具。剛剛都在專注地聽演奏，還沒來得及仔細觀察房間，自己便在屋內閑逛起來。
    最先引起注意的是，桌上那幾摞厚實的書本。我走到桌前，從上麵取下一本小心翼翼地翻開。原來是一整本毛筆書法字帖。
    細看臨帖，小淩的字四四方方，透出一股寬闊典雅的風格。分明是女子字卻寫的峻整嚴飭雄強剛勁，跟她小巧婉約的印象截然不同。其實我不懂書法，也覺得不落俗套。
    桌子另一角，堆放著些零零散散的紙張。上麵多是些小詩。有些被劃掉了，有些塗塗改改，還寫了大量注釋或零散字詞。
    我仔細辨認紙張上的字句，以古式的律詞、絕句、詞曲為主。對於這種文化形式，我研究不算深入。不過從直覺來看，還是很不錯的。
    其中一句：拱種青豆瓜，蓑簷碧風雨。
    格律雖不知道，讀起來仍算朗朗上口十分通順。簡單一句，就勾勒出遠離城市的田園生活景象。
    我有些好奇這究竟是摘抄還是創作，便抬頭問：“這些都是淩小姐你寫的嗎？”
    本來小淩還在專注泡茶，見我在看這些瞬間愣神，茶壺都顛了一下。她立即走進我手指的方向，慌亂地擺擺手：“啊，那些都是廢稿，請千萬不要認真看。”
    我：“我覺得很好啊，你真的很有才華。”
    我真沒奉承，是真心實意地誇獎。
    小林聽我這說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些都是我兒時的愛好了。因為經曆了那些事情……中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練習過。如今難得生活安定下來，才想起來把這個愛好拾起來，試圖去追憶時光，可實際上失去的東西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這似乎是小淩第一次主動向我提起“過去”這一話題。
    這算是一種默許，還是一個契機？
    我不清楚。
    隻是，我覺得應該把握這個機會。
    我：“不知淩小姐可否講述一下……那段經曆。”
    小淩沉默了。
    猶豫了許久後，她深吸一口氣，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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