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沙塵裏的刺柳紅袖臥底身份暴露)

字數:6393   加入書籤

A+A-


    臨河縣衙的後院,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濃重的藥草苦味、傷口腐爛的腥臭,以及一種更深層、更令人心悸的、仿佛皮肉被無形之火炙烤後殘留的、帶著詭異甜膩的焦糊氣息。這氣味源自後院角落那排用破草席勉強隔開的“焚身瘟”隔離區。
    “七日焚身”—— 這如同地獄詛咒般的瘟疫,是李長天這支殘兵在首戰大敗、折損過半後,又一頭撞上的滅頂之災。它無聲無息地在擁擠、疲憊、營養不良的義軍中蔓延開。染病者初時高熱畏寒,如同普通風寒,三日後,皮膚下便透出詭異的紅斑,五日後紅斑轉為焦黑,仿佛被烈火由內而外灼燒,劇痛鑽心,七日內必在極度痛苦中化為焦炭。更可怕的是,它傳染性極強,觸之即染,無藥可解。
    第34章的陰雲,沉重得如同臨河城上空永遠散不去的風沙。李長天疲憊地坐在縣衙庫房內一個倒扣的木箱上,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把卷刃的環首刀。庫房外,壓抑的呻吟和偶爾爆發的、撕心裂肺的痛嚎,像鈍刀子一樣反複切割著每個人的神經。油燈微弱的光線,隻能勉強驅散庫房深處一小片黑暗,更多的地方堆滿了糧袋——所剩無幾、象征著生存希望的糧袋,以及一些繳獲卻無暇顧及的絲綢布匹。
    趙鐵柱靠著門框,臉色比鍋底還黑,鷹隼般的眼神掃過庫房內僅剩的幾名核心頭領:負責糧草的陳墨,臉上寫滿了絕望;沉默寡言的石匠老劉,蹲在地上,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地麵,仿佛要盯出一個洞來;還有…正在角落一堆簡陋藥材裏忙碌的柳紅袖。她的動作依然麻利,但眉眼間那份往日能撫慰人心的溫婉堅定,此刻被一種難以掩飾的焦灼和深深的疲憊取代。她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手指因為不停搗藥而微微顫抖。
    “長天哥…”陳墨的聲音嘶啞幹澀,像是砂紙摩擦,“糧…隻夠五天,還得是稀粥。藥…柳姐那邊…能用的都用了,‘焚身瘟’…還是…”他說不下去了,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隔離區裏那些焦黑蜷縮、痛苦哀嚎的身影,如同噩夢揮之不去。
    五天!李長天的心猛地一沉,握刀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糧草斷絕的危機,在“七日焚身”的死亡陰影下,顯得更加猙獰可怖。他們被困在這座孤城裏,外麵是隨時可能撲上來的官軍,裏麵是瘋狂吞噬生命的瘟疫。絕望如同庫房內彌漫的焦臭,無孔不入。
    “紅袖…”李長天艱難地開口,聲音沙啞,“那些…染病的兄弟…真的…一點辦法都沒了?”他看向柳紅袖,眼神裏帶著最後一絲渺茫的希冀。自從瘟疫爆發,柳紅袖幾乎是唯一還在隔離區內外奔走、試圖挽救的人。她的醫術,成了這支瀕臨崩潰的隊伍裏,最後一道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
    柳紅袖抬起頭,清麗的臉龐沾著藥灰和塵土,眼下的烏青清晰可見。她看著李長天,嘴唇翕動了一下,眼中瞬間湧上濃得化不開的痛苦和無力感。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安慰的話,最終卻隻是緩緩搖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長天哥…我…我盡力了。能延緩痛苦的藥草也快沒了…那瘟毒…霸道無比…古籍上…沒有解法…” 一滴汗珠順著她的鬢角滑落,砸在搗藥的臼裏,無聲無息。
    她的疲憊和無力是如此真實,幾乎讓人無法懷疑。李長天痛苦地閉上眼,仿佛又看到了父親慘死時的樣子,無力感和憤怒在胸腔裏衝撞。就在這時,趙鐵柱動了。
    他沒有說話,隻是像一頭沉默的獵豹,走到牆角一堆繳獲的官軍雜物旁。他無視那些破損的皮甲和散落的文書,徑直用腳撥開一堆沾染了汙跡的破布爛紙。他的動作精準而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壓迫感。然後,他彎下腰,從最底下,撚起了一小片不起眼的布角。
    庫房裏微弱的光線似乎都集中在了他的指尖。那布片,顏色是官軍斥候慣用的靛青,但質地卻明顯比普通軍服細膩柔軟許多,透著一種不合身份的考究。布角邊緣,用極細的絲線,繡著一個微小的、幾乎難以辨認的篆體“柳”字。
    空氣,瞬間凝固了。庫房外隔離區傳來的痛苦呻吟,此刻聽起來格外遙遠,又格外刺耳。風沙猛烈地拍打著殘破的窗欞,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五天?”趙鐵柱的聲音終於響起,不高,卻像冰錐,猛地刺穿了庫房裏絕望的沉寂。他緩緩轉過身,將那布片舉到油燈昏黃的光線下,那個微小的“柳”字在光影中顯得異常清晰。他的目光,銳利得如同淬了劇毒的箭矢,死死釘在柳紅袖驟然失色的臉上。“五天,足夠‘焚身瘟’把咱們最後這點人燒成灰,也足夠…把咱們城破人亡、瘟神肆虐的‘好消息’,一點不落地送到城外那些等著撿便宜的狗官手裏了吧,柳…姑娘?”
    “鐵柱!你瘋了嗎?!”陳墨猛地站起來,聲音因為震驚和憤怒而變調,指著隔離區的方向,“紅袖這些天為了救兄弟們,命都快搭進去了!你…你怎麽能懷疑她?!”老劉也霍然起身,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趙鐵柱,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憤怒。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柳紅袖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她手中的藥杵“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搗了一半的藥草撒了一地。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嘴唇微微顫抖著。她看著趙鐵柱,又看看那片布,眼神裏先是巨大的驚愕和茫然,隨即被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痛苦淹沒,最後,竟沉澱為一種近乎死水的、令人心寒的平靜。她沒有立刻辯解,這種沉默,本身就帶著一種可怕的力量。
    “這片布,”趙鐵柱步步緊逼,聲音冰冷堅硬,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冰麵上的石頭,“是從昨天傍晚死在隔離區外那個官軍探子身上找到的。那家夥,就是來確認‘焚身瘟’消息的!他臨死前,手死死摳著牆角,指甲縫裏,就嵌著這個!”他晃了晃手中的布片,目光如刀,“靛青斥候服,內襯卻是上好的貢品蘇錦,還繡著‘柳’字…柳姑娘,你前天夜裏說去隔離區查看重症,回來時裙角沾的泥巴,帶著護城河特有的腥臭,跟那探子潛入的路線分毫不差!還有…”他的目光猛地射向柳紅袖腰間那個她從不離身的、裝著“珍稀藥粉”的褐色小皮囊,“那裏麵裝的,根本不是救命藥!是信鴿用的精料!每次你‘夜巡’之後,第二天官軍的調動就格外有針對性!上次我們被伏擊損失慘重,是不是你?這次‘焚身瘟’的消息,是不是也是你放出去的?!”
    趙鐵柱的指控如同連珠炮,每一個細節都指向一個冰冷的事實。陳墨和老劉臉上的憤怒僵住了,轉而變成了驚疑、受傷和一種被背叛的寒意。他們看向柳紅袖的眼神,充滿了動搖。李長天緩緩站了起來。他手中的環首刀垂在身側,刀尖微微顫抖。他看著柳紅袖,這個曾經在父親慘死後,在破廟裏與他歃血為盟、發誓要討個公道的“義妹”,這個在瘟疫中不顧自身安危、日夜照料傷患的“醫者”。憤怒的火焰在他胸腔裏燃燒,但更深的,是一種被最信任之人從背後捅刀的、冰冷刺骨的劇痛,以及一種足以摧毀信念的、深不見底的失望。他想起隔離區裏那些在絕望中化為焦炭的兄弟,想起他們死前看向柳紅袖時那充滿依賴和感激的眼神…這一切,難道都是精心設計的騙局?
    “紅袖…”李長天的聲音幹澀嘶啞,像是砂礫摩擦著喉嚨,每一個字都帶著血絲,“鐵柱說的…是不是真的?”他死死盯著她的眼睛,心中還殘存著一絲微弱的希望,希望她能像往常一樣,帶著疲憊卻堅定的笑容反駁,說鐵柱是壓力太大,看錯了。
    柳紅袖依舊沉默著。庫房內隻剩下粗重壓抑的喘息和窗外風沙的嗚咽。時間仿佛被這沉重的絕望和猜疑凍結。就在陳墨忍不住要再次開口時,柳紅袖動了。
    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她沒有辯解,而是抬起手,顫抖著,解開了自己外衫領口的盤扣。一顆,又一顆。
    “鐵柱哥…你查得…真細。”她的聲音終於響起,異常的平靜,卻失去了所有溫度,像冰層下刺骨的寒流。“布片…是我的。信鴿…也是我放的。”
    “紅袖!你…你為什麽要這樣?!”陳墨的聲音帶著哭腔,痛徹心扉,他無法相信眼前這個親手為兄弟們擦洗潰爛傷口、為高燒者徹夜降溫的女子,竟是叛徒。
    柳紅袖沒有看陳墨,她繼續解著衣扣,在眾人驚駭、憤怒、不解的目光中,微微扯開了內裏衣襟,露出左肩鎖骨下方一小片白皙的肌膚——那裏,赫然刺著一個拇指大小、線條古拙繁複、透著不祥氣息的暗紅色印記!那絕非官印,其形製詭譎,透著一股古老而陰冷的氣息,像是某種早已被曆史掩埋的秘密組織的徽記!
    “但我效忠的,從來不是城外那些等著看我們死絕的狗官!”柳紅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她直視著李長天眼中翻騰的驚濤駭浪和更深的不解,“我是前朝‘影鱗衛’最後的暗樁!我接近你們,最初的使命,是煽動民變,攪亂這腐朽的江山,為我故主複國鋪路!你們,包括那些狗官,都不過是我棋盤上的棋子!”
    雙重間諜!
    庫房裏死一般的寂靜。連隔離區傳來的哀嚎聲似乎都停滯了一瞬。趙鐵柱揭露的真相已經足夠震撼,但這更深層的身份,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瞬間吞噬了所有人僅存的僥幸。她不是官府的走狗,卻是更古老、更危險的複辟暗刃!她潛伏在起義軍中,不僅傳遞情報,更可能在利用這場起義,甚至…這場瘟疫?!
    “所以…破廟結義是假的?替兄弟們擋刀是假的?你拚死照顧‘焚身瘟’的病人…也是假的?!”李長天的聲音在劇烈地顫抖,握刀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發白,青筋暴起。他想起了她在戰場上為他擋開冷箭的瞬間,想起了她在隔離區裏被焦臭熏得嘔吐、卻仍堅持為病人擦拭降溫的身影…那些用命換來的信任,難道都是精心設計的陷阱?那些在瘟疫中死去的兄弟,他們的信任,他們的生命,難道都成了她計劃中的犧牲品?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柳紅袖的眼中第一次爆發出強烈的情緒風暴,是痛苦,是掙紮,是瘋狂,還有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緣的絕望。“不!不全是的!”她聲音淒厲,如同受傷的野獸,“看著你們殺稅吏,看著你們在絕境中掙紮求生…看著你,李長天,一個泥腿子,卻敢對著蒼天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看著那些染了瘟的兄弟,明明自己快燒成炭了,還求我別靠近…假的,慢慢變成了真的!我也恨這吃人的世道!我也恨那些草菅人命的狗官!我也想過…就這樣跟著你們,把這天…捅個窟窿!把這瘟神…一起埋葬!”她的聲音驟然低了下去,帶著無盡的疲憊和一種令人心碎的脆弱,“可‘影鱗衛’的烙印,刻在骨血裏…我有必須完成的使命,也有…不得不顧忌的人,在他們手裏!不放信鴿,他們就會殺了我唯一的弟弟!”
    “使命?人質?”趙鐵柱發出一聲極其冷酷的嗤笑,眼神中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冰錐,“好一個身不由己!好一個情深義重!那你告訴我,柳紅袖!”他猛地踏前一步,渾身散發著擇人而噬的凶戾氣息,“前天夜裏,你放出的那隻鴿子,是給你那前朝主子報信,還是給城外等著坐收漁利的狗官通風報信?!或者說…你兩頭都在賣?!‘焚身瘟’的消息送出去,引來官軍圍死我們,是不是也在你的算計之中?!你這種毒蛇,留你一刻,兄弟們就多死一個!留不得!”
    “鐵柱!”李長天低喝一聲,聲音同樣冰冷,卻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滯澀。他並未阻止趙鐵柱的殺意,隻是目光死死鎖在柳紅袖身上,看著她眼中那複雜到極致的絕望,看著她鎖骨下那個象征著無盡陰謀與沉重枷鎖的刺青。他手中的環首刀,沉重地抬起,冰冷的刀鋒反射著油燈跳躍的火苗,那微弱的光芒在刀身上流淌,如同垂死者最後的呼吸。刀尖,最終指向了那個曾經生死與共、此刻卻麵目全非的“義妹”。
    殺一個魚肉鄉裏的稅吏,他手起刀落,毫不猶豫,那是被逼到絕路的螻蟻之怒,是反抗壓迫的尊嚴。此刻,麵對這個身份成謎、動機複雜、在瘟疫中扮演著救贖與背叛雙重角色的柳紅袖,這柄斬殺過無數敵人的刀,卻仿佛重逾萬鈞。生存的殘酷法則在他腦中咆哮:“殺了她!她是瘟疫!是內奸!她害死了那麽多兄弟!”可心底深處,那個在破廟篝火旁、發誓要帶著大家爭一條活路的少年,那個剛剛目睹了瘟疫中人性掙紮與微光的領袖,卻在發出更尖銳的質問:殺了她,我們和那些視人命如草芥的狗官,又有何異?我們追求的尊嚴…難道也包括對這樣一個身負枷鎖、也曾付出過真情甚至生命的“背叛者”,揮下這絕情的一刀?尤其是,當她提到那個“不得不顧忌的人”時…那眼神裏瞬間閃過的脆弱,難道也是假的?
    柳紅袖看著那指向自己咽喉的、冰冷顫抖的刀尖,臉上反而緩緩綻開一抹奇異而蒼涼的笑意。那笑容裏,有解脫,有認命,甚至…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哀。她甚至微微挺直了因連日勞累而有些佝僂的脊背,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慘白的臉上投下兩片陰影。仿佛在等待一個早已預料、甚至隱隱期待的結局。她不再解釋,不再掙紮。
    油燈的火苗在從窗縫鑽入的、裹挾著沙塵和死亡氣息的冷風中,瘋狂地搖曳、掙紮,發出劈啪的輕響。庫房內光影劇烈地明暗交錯,將李長天掙紮的臉、趙鐵柱殺意凜然的臉、陳墨和老劉驚駭茫然的臉、以及柳紅袖那平靜赴死的臉,切割得支離破碎,如同地獄繪卷的一角。懸在柳紅袖頭頂的刀鋒,凝滯在生存的絕境殺意與理想尊嚴的殘酷拷問之間,如同這座被瘟疫和背叛雙重圍困的孤城上空,那厚重得令人窒息、仿佛永遠不會散去的風沙與死亡烏雲。
    啪嗒!
    燈芯猛地爆開一簇短暫而刺眼的火星,隨即,那點微弱的光源,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掐滅,倏然陷入徹底的黑暗。
    庫房內外,瞬間被咆哮的風沙聲和隔離區重新響起的、更加絕望痛苦的呻吟與嚎叫所淹沒。隻有黑暗中粗重如風箱般的呼吸聲,以及那柄環首刀在死寂與喧囂交織中、因主人內心的劇烈衝突而發出的、細微卻清晰可聞的低沉嗡鳴,證明著時間並未真正停止。
    喜歡從農民起義到權傾天下請大家收藏:()從農民起義到權傾天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