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血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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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濃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吞噬了臨河縣衙的庫房。隻有窗外風沙的尖嘯和隔離區裏此起彼伏、越來越弱的痛苦呻吟,像無形的觸手,纏繞著庫房裏每一個僵立的身影。那柄環首刀冰冷的嗡鳴,在李長天手中持續地、低低地震顫,如同他此刻劇烈搏動的心髒,在生存的殺意與尊嚴的拷問間瘋狂撕扯。
刀尖,離柳紅袖纖細的脖頸,隻有寸許之遙。她閉著眼,挺直著脊背,慘白的臉上那抹蒼涼的笑意尚未褪盡,仿佛已將自己獻祭給了這絕望的風暴。趙鐵柱的呼吸粗重如牛,黑暗中,他殺意凜然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牢牢鎖定著柳紅袖的咽喉。陳墨和老劉僵在原地,巨大的震驚和背叛感讓他們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回蕩。
“長天哥!”陳墨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混亂,“不能…不能殺啊!她…她或許…” 他想說“或許有苦衷”,想說“或許還能救”,但趙鐵柱字字如鐵的指控和柳紅袖親口承認的背叛,像巨石堵住了他的喉嚨。老劉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痛苦地抱住了頭。
就在這時——
“報——!!!” 一個淒厲變調的聲音撕裂了庫房內外的死寂!一個渾身是血、跌跌撞撞的身影猛地撞開虛掩的庫房門,撲倒在冰冷的地麵上。是負責在隔離區警戒的王小虎!他臉上沾著黑色的汙跡,不知是泥還是幹涸的血,眼神驚恐欲裂,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嘶啞破碎:
“李…李頭領!不…不好了!隔離區…隔離區炸了!張…張麻子!他…他瘋了!全身燒得跟炭似的,眼珠子都紅了!他…他咬人!見人就撲!好幾個兄弟…好幾個兄弟被他撲倒,滾在一起…火!自己燒起來了!燒成一片了!攔…攔不住!瘟神…瘟神發怒了!”
轟!
王小虎帶來的噩耗,如同在庫房這桶壓抑到極致的火藥上投下了一顆火星!隔離區失控!瘟疫以最恐怖、最原始的方式爆發了!
“什麽?!”李長天渾身劇震,指向柳紅袖的刀鋒猛地一晃!趙鐵柱和陳墨、老劉也瞬間被這更恐怖的消息攫住,目光駭然地轉向門外。庫房內原本聚焦於柳紅袖的生死對峙,被這突如其來的、代表徹底毀滅的噩耗強行打斷!
就在這心神劇震、注意力分散的刹那!
柳紅袖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那雙曾溫婉明亮的眸子裏,此刻隻剩下求生本能的寒光!她一直垂在身側、緊握成拳的右手猛地抬起,並非攻擊,而是狠狠砸向自己左肩鎖骨下那個暗紅色的“影鱗衛”刺青!同時,她的身體如同失去骨頭的蛇,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柔韌和速度,向側後方——堆滿糧袋的陰影角落——猛地滑去!
“呃!”一聲壓抑的痛哼從她口中溢出。那自殘般的一拳砸在刺青上,似乎觸發了什麽機關!一股極其辛辣刺鼻、帶著淡淡硫磺和奇異草藥混合的粉末,猛地從她砸中的位置爆散開來!瞬間彌漫了小半個庫房!
“小心毒!”趙鐵柱反應最快,怒吼一聲,猛地屏住呼吸,同時下意識地揮臂格擋,身體疾退。李長天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辛辣煙霧嗆得咳嗽連連,眼前一片模糊,本能地後退一步。陳墨和老劉更是被嗆得涕淚橫流,連連後退。
這辛辣的煙霧並無劇毒,卻極其有效地製造了混亂和瞬間的視覺遮蔽!當煙霧稍稍散去,眾人視線恢複,柳紅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糧袋堆疊形成的狹窄縫隙深處,隻留下一縷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追!別讓那毒婦跑了!”趙鐵柱目眥欲裂,拔刀就要衝進糧袋堆裏。
“站住!”李長天的暴喝如同驚雷,瞬間壓過了庫房外的混亂嘶嚎。他手中的環首刀沒有指向糧袋縫隙,而是猛地橫在了趙鐵柱身前!他的眼神,在經曆了瞬間的混亂和嗆咳後,竟沉澱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的決斷!
“鐵柱!外麵!”李長天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隔離區失控!那是會燒死所有人的真火!柳紅袖…她跑不了!先救火!救人!控製住瘟疫蔓延!否則,我們全都得死在這!”
趙鐵柱猛地刹住腳步,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中噴火般瞪著糧袋堆的陰影,又看看門外火光映照下混亂奔逃的人影和越來越響的、非人的嘶嚎。理智告訴他,李長天是對的!失控的瘟疫比一個柳紅袖恐怖百倍!但他胸中的殺意和憋屈幾乎要炸開胸膛!
“陳墨!老劉!”李長天不再看趙鐵柱,刀鋒轉向門外,“帶上還能動的兄弟!用沙土!水!把所有能隔離的東西都堆上去!把發瘋的和沒發瘋的分開!快!” 他的聲音嘶啞卻蘊含著強大的力量,瞬間將陷入混亂的陳墨和老劉喚醒。
“是…是!長天哥!”陳墨抹了一把被辣出的眼淚,咬牙應道。老劉也低吼一聲,跟著陳墨衝了出去。
“鐵柱!”李長天轉向依舊死死盯著糧袋陰影的趙鐵柱,聲音低沉卻帶著千鈞之力,“守住這裏!別讓她趁亂跑了!但也別進去!裏麵太窄,她狗急跳牆,你容易吃虧!等外麵穩住,我親自進去抓她!她欠下的血債,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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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鐵柱胸膛劇烈起伏,最終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好!”他猛地轉身,如同一尊殺神,持刀堵在糧袋堆唯一的出口前,鷹隼般的目光死死鎖住那片黑暗,全身肌肉緊繃,如同蓄勢待發的猛虎。他選擇相信李長天,但也絕不會再給柳紅袖任何逃脫的機會。
李長天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充滿未知危險的糧袋堆陰影,眼中寒光一閃,不再猶豫,轉身衝出庫房,撲向那已然化為地獄前廳的隔離區!
庫房內,隻剩下趙鐵柱粗重的呼吸,糧袋堆深處細微的、壓抑的喘息,以及窗外風沙和人間煉獄交織的恐怖聲響。
隔離區已成人間地獄。
幾處草席燃起了熊熊大火,火舌貪婪地舔舐著一切可燃之物,濃煙滾滾,夾雜著皮肉燒焦的惡臭。火光映照下,幾個全身焦黑、皮膚龜裂、雙目赤紅的身影,如同從地獄爬出的惡鬼,發出野獸般的嘶嚎,瘋狂地撲咬著靠近的人。他們力大無窮,毫無痛感,被撲倒的人一旦被其焦黑開裂的皮膚接觸,立刻發出淒厲的慘叫,皮膚下迅速浮現出那致命的紅斑!
恐懼如同瘟疫本身一樣蔓延。還能跑的人哭喊著四散奔逃,被恐懼支配的士兵甚至揮刀砍向擋路的同伴。秩序徹底崩潰。
“不要亂!!”李長天的吼聲如同驚雷,瞬間壓過混亂。他如同浴血的戰神,環首刀揮出淩厲的弧線,刀背狠狠砸在一個撲向傷兵的“焚身者”頸側!那焦黑的身影應聲而倒,暫時失去了行動力,但身體還在無意識地抽搐。
“聽令!”李長天渾身浴血不知是誰的),眼神淩厲如刀,“還能動的!十人一隊!拿長杆!拿門板!把那些發瘋的往沒人的地方頂!別靠近!別被他們碰到!用沙土滅火!快!” 他以身作則,搶過一根長矛,死死頂住一個嘶吼衝來的“焚身者”。
李長天的出現和他悍不畏死的行動,如同一根定海神針。混亂的人群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陳墨和老劉帶著一些尚有膽氣的骨幹,開始組織反擊。長杆、門板、拆下的門扇,成了主要的防禦和隔離工具。沙土、水桶雖然水極其珍貴)被瘋狂地潑向火焰和試圖靠近的“焚身者”。慘叫聲、嘶吼聲、火焰燃燒的劈啪聲、沙土潑灑的簌簌聲…交織成一曲絕望的交響。
控製局麵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又有十幾名兄弟或被火焰吞噬,或被“焚身者”撲倒感染,或是在混亂中被自己人誤傷。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當最後一個瘋狂嘶嚎的“焚身者”被十幾根長杆死死頂在牆角,被沙土掩埋了大半個身子,隻剩下頭顱還在徒勞地扭動時,天邊已經泛起了死魚肚般的灰白色。火勢被勉強控製住,隔離區一片狼藉,如同被巨獸蹂躪過的墳場。幸存者們癱倒在地,眼神空洞,隻剩下劫後餘生的麻木和深深的恐懼。
李長天拄著環首刀,站在一片焦黑的廢墟中,汗水、血水、泥汙混合在一起,順著他的下頜滴落。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破舊的風箱。一夜鏖戰,耗盡了他的體力,也灼燒著他的靈魂。他看著那些在沙土下徒勞掙紮的“焚身者”,看著幸存者眼中揮之不去的恐懼,一股巨大的疲憊和悲涼席卷了他。生存,竟如此艱難,每一步都踏著淋漓的鮮血。
“長天哥…”陳墨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過來,聲音嘶啞,“暫時…暫時穩住了。但…我們的人…又少了一半…水…也快沒了…” 他的聲音裏帶著哭腔。
李長天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帶著焦臭的空氣。再睜開時,那疲憊深處,隻剩下冰冷的決心。他必須做出決斷了。為了剩下的人能活下去。
“鐵柱那邊怎麽樣?”李長天沉聲問。
“一直守著庫房,沒動靜。”陳墨回道。
“好。”李長天點點頭,握緊了刀柄,“跟我來。”
庫房內,光線依舊昏暗。趙鐵柱如同石雕般堵在糧袋堆的出口前,一夜未動,眼神銳利依舊,隻是眼底布滿了血絲。聽到腳步聲,他微微側頭。
李長天帶著陳墨、老劉以及幾名心腹,走了進來。他們的身上還帶著隔離區的硝煙和血腥氣。李長天的目光直接投向那片深邃的糧袋堆陰影。
“柳紅袖!”李長天的聲音在空曠的庫房裏回蕩,冰冷,疲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出來!我知道你在裏麵!躲,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出來談條件!否則,我讓鐵柱一把火燒了這堆糧!大家一起餓死、燒死!”
死寂。隻有腦袋深處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
片刻之後,陰影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柳紅袖的身影,極其緩慢地從糧袋的縫隙中挪了出來。她的樣子狼狽不堪:衣衫被勾破多處,臉上、手臂上布滿擦傷和淤青,左肩處被自己砸過的刺青位置,衣服破損,滲著暗紅的血跡。她的臉色比昨夜更加慘白,嘴唇幹裂,眼神疲憊而警惕,帶著一種困獸般的絕望。她不敢靠得太近,距離趙鐵柱的刀鋒足有五六步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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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什麽條件?”她的聲音沙啞幹澀。
李長天死死盯著她,眼神如同冰冷的刀鋒,一寸寸刮過她狼狽的身體:“第一,告訴我,‘七日焚身瘟’,是不是你們‘影鱗衛’搞出來的東西?!”
柳紅袖身體猛地一顫,眼中閃過一絲極度的驚駭,隨即是更深的絕望。她看著李長天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知道任何謊言都已無用。她慘然一笑:“是…也不是。這瘟毒…源於前朝宮廷一種控製死士的秘藥…但失控了…變得極其霸道…我們…也沒想到…”
果然!李長天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破滅了。這帶來無盡死亡的瘟疫,竟也源於那黑暗的旋渦!
“解藥!或者壓製之法!”李長天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這是你唯一的活路!”
柳紅袖痛苦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瘋狂:“沒有…沒有解藥!秘方早已失傳!這瘟毒…根本無解!”
庫房內一片死寂。絕望再次蔓延。連趙鐵柱握刀的手都微微顫抖。
“但是!”柳紅袖急促地喘了口氣,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我知道怎麽延緩!怎麽壓製它不立刻發作!需要特定的藥草和…我的血!我的血裏有殘留的…秘藥成分!能暫時壓製瘟毒!” 她猛地撕開左肩破損的衣襟,露出那個暗紅的刺青和滲血的傷口,“信不信由你!”
李長天瞳孔猛地收縮。他看著柳紅袖肩頭的血,又看看她眼中那近乎癲狂的求生欲。瘟疫的恐怖景象還在他腦中盤旋。沒有解藥…但延緩?壓製?這或許是眼下唯一渺茫的希望!
“好!”李長天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他向前一步,環首刀並未放下,反而指向柳紅袖,聲音冰冷如九幽寒冰:“柳紅袖!我暫且信你一次!從現在起,你是囚徒,不是兄弟!你的命,暫時寄存在我這裏!”
他目光掃過趙鐵柱、陳墨等人,最終回到柳紅袖臉上,一字一句,如同刻下鐵律:
“你,去救那些染了瘟、還沒發瘋的兄弟!用你的法子!延緩他們的痛苦!能救一個是一個!”
“你,交出所有聯絡信鴿的方式!鐵柱,由你負責,立刻清除!”
“你,說出你弟弟被關押的地點!我們會想辦法!”
“你,若敢再有任何異動,或救不回一個兄弟…”李長天的刀鋒猛地向前遞了一寸,寒光映照著柳紅袖慘白的臉,“我保證,會讓你比那些‘焚身’的兄弟,死得痛苦百倍!而且,你永遠別想再見到你弟弟!”
他頓了頓,聲音如同淬毒的冰棱,刺入柳紅袖的靈魂:
“你弟弟的命,現在也捏在你手裏!”
柳紅袖渾身劇震,看著李長天那冰冷得毫無感情的眼神,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這不是那個破廟裏熱血的李長天了。這是被背叛和絕望淬煉過的、開始懂得用鎖鏈和要挾的…領袖。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她顫抖著,緩緩地、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我答應…” 聲音細若蚊蠅。
“鐵柱!”李長天收回刀,看也不看柳紅袖,“看著她!寸步不離!她救人,你看著!她配藥,你看著!若有異動,格殺勿論!她的命,是那些染病兄弟的藥引!”
“明白!”趙鐵柱的聲音帶著一絲殘酷的快意。他上前一步,如同押解重犯,冰冷的刀鋒幾乎貼在柳紅袖的後心。
“陳墨,老劉!”李長天繼續下令,聲音疲憊卻不容置疑,“清點還能用的物資,特別是水!把沒染病的兄弟重新組織起來,加固城防!官軍…隨時會來撿便宜!” 他太了解那些狗官的德性了。
眾人領命,迅速行動起來。柳紅袖在趙鐵柱刀鋒的逼迫下,踉蹌著走向那如同鬼蜮的隔離區,走向她必須去“拯救”的地獄。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充滿了屈辱、絕望和一種被命運枷鎖牢牢鎖死的悲涼。
李長天獨自留在庫房門口,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下,那座被死亡和絕望籠罩的孤城。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壓在了肩上。信任崩塌了,他用鐵腕和要挾重新捆住了危險的毒蛇,隻為換取一線渺茫的生機。他保下了柳紅袖的命,卻也親手給自己、給這支隊伍,套上了一副沉重的血枷。
這副枷鎖,是用背叛、瘟疫、人質和冰冷的權謀澆築而成。它沉重,且沾滿了血腥。他低頭,看著自己沾滿血汙和泥土的手,那上麵仿佛還殘留著環首刀柄冰冷的觸感。
“活下去…”他喃喃自語,聲音幹澀沙啞,“無論如何…要活下去…” 這信念依舊熾熱,隻是其中摻雜了太多黑暗的雜質。屠龍之路的荊棘,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刺入了他的血肉,讓他感受到了權力那冰冷而猙獰的輪廓。
就在這時,一個負責了望的哨兵連滾爬爬地衝上城牆殘破的垛口,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驚恐,刺破了清晨的寂靜:
“報——!!李頭領!官…官軍!來了!黑壓壓的一片!打著‘剿匪平瘟’的大旗!離城…不到五裏了!”
李長天猛地抬頭,望向哨兵所指的方向。灰暗的天際線上,一道由無數矛尖和旗幟組成的黑色潮線,正帶著毀滅的氣息,緩緩壓來。
血枷在身,強敵已至。
真正的煉獄,才剛剛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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