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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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軍如退潮的黑色海水,在臨河城牆下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死亡灘塗。燃燒的雲梯殘骸冒著黑煙,凝固的鐵水與焦糊的屍體混合成地獄的浮雕,散落的兵器和那些裹著厚布、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焦黑“禮物”,無聲地訴說著這場攻防的慘烈與瘋狂。
    城牆上的義軍們癱坐在血汙和瓦礫中,劇烈地喘息著,眼神空洞。劫後餘生的慶幸被沉重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恐懼淹沒。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血腥、焦臭、火油燃燒的刺鼻,還有一絲若有似無、卻足以勾起最深噩夢的甜膩氣息——“焚身瘟”的氣息,正從城下那些散落的“禮物”中絲絲縷縷地飄散上來。
    李長天拄著環首刀,站在東城牆的缺口處,腳下是那片由鐵水與血肉澆築的死亡之地。汗水混合著血汙和塵土,在他臉上劃出道道溝壑。他望著退到遠處重新整隊、卻並未撤走的官軍陣列,那麵“剿匪平瘟”的血色大旗依舊獵獵招展,如同一隻永不閉合的、充滿惡意的眼睛。暫時的擊退,並未帶來絲毫輕鬆。他知道,這喘息隻是暴風雨前的死寂。官軍吃了大虧,折損了銳氣,更被“焚身瘟”的恐怖震懾,但他們絕不會放棄。下一次進攻,隻會更加瘋狂,更加不計代價。
    “長天哥!”陳墨的聲音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激動,也帶著難以掩飾的虛弱,他踉蹌著跑過來,“藥…真的有效!喝了藥的五個兄弟,紅斑都退了!燒也退了!能說話了!柳紅袖…她…”
    “知道了。”李長天打斷他,聲音異常平靜,甚至有些沙啞的冰冷。他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死死盯著城外的黑潮。藥有效…柳紅袖暫時保住了她的價值,也保住了她作為“藥引”的命。但這並未衝淡他心中的沉重。那副用背叛、瘟疫、人質和冷酷權謀澆築的血枷,依舊牢牢鎖在他和這支隊伍的身上。
    “讓…讓喝了藥的兄弟好好休息,省著點力氣。”李長天終於轉過身,他的眼神疲憊卻銳利如鷹,“清點傷亡,加固缺口!把能用的箭矢、石頭都收集起來!狗官…很快會再來!” 他的命令簡潔而冷酷,沒有勝利的鼓舞,隻有生存的緊迫。
    陳墨看著李長天布滿血絲卻深不見底的眼睛,感受到一種陌生的寒意。他張了張嘴,最終隻應了一聲:“是!”轉身去傳達命令。
    臨時辟出的“藥廬”內,氣氛壓抑得如同冰窖。
    柳紅袖癱坐在角落裏,背靠著冰冷的牆壁,左肩的傷口和手腕新割的刀痕都在隱隱作痛。失血的眩暈感和精神上的巨大壓力,讓她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她麵前的地上,放著那個熬藥的陶罐,裏麵殘留著暗紅粘稠的藥渣,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血腥與草藥混合的氣味。
    趙鐵柱如同一尊冰冷的鐵塔,矗立在門口,陰影幾乎將她完全籠罩。他粗糙的手指正把玩著一塊小小的、染血的布片——正是之前從官軍探子身上找到的、繡著“柳”字的那塊靛青錦緞。
    “認得這個?”趙鐵柱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鈍刀子割肉般的殘忍,他隨手將布片丟在柳紅袖腳邊。
    柳紅袖身體一顫,看著那熟悉的布片,眼中閃過一絲屈辱和更深的絕望,她沉默著點了點頭。
    “哼,”趙鐵柱冷笑一聲,俯下身,那張飽經風霜、此刻寫滿冷酷的臉幾乎湊到柳紅袖眼前,“你的前朝主子,或者你賣命的狗官,給你弟弟關在哪兒了?說!”
    柳紅袖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爆發出強烈的光芒,那是她僅存的、支撐她活下去的希望!“在…在離這裏西南一百二十裏的黑石堡!由一個姓馮的百戶看守!我弟弟叫柳青河!十六歲!求你們…”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急切的懇求。
    “黑石堡?馮百戶?”趙鐵柱眯起眼睛,似乎在記憶中搜尋著這個地方,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但很快被更深的冷酷覆蓋。“知道了。”他直起身,不再看她,仿佛她提供的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信息。
    柳紅袖的心沉了下去。趙鐵柱的反應太過平淡,甚至帶著一絲嘲弄。她急切地向前膝行一步,抓住趙鐵柱的褲腳:“鐵柱哥!求求你!告訴長天哥!救救我弟弟!隻要他平安,我…我什麽都願意做!我的血…你們要多少都行!”
    趙鐵柱厭惡地一腳踢開她的手,力道不大,卻充滿了鄙夷:“省省吧!你的血?那是染病兄弟的救命藥!不是你的籌碼!老實熬你的藥,想想怎麽多救幾個人,或許…你弟弟還能多活幾天!” 他的話如同冰冷的鋼針,刺穿了柳紅袖最後的僥幸。她頹然跌坐回去,淚水無聲地滑落,混著臉上的塵土和藥灰。這副血枷,不僅鎖著她,更勒緊了她弟弟的咽喉。
    城外的官軍帥帳內,氣氛同樣凝重。
    主將王崇山臉色鐵青,看著斥候呈上的傷亡報告和城下那些散發著惡臭的焦黑“禮物”,額角青筋突突直跳。“廢物!一群廢物!”他猛地將報告摔在地上,“連一群餓得半死、染了瘟病的泥腿子都拿不下!還被他們用…用那種東西羞辱!” 想到那些裹著厚布的“焚身者”屍體被拋下城時,軍中蔓延的恐慌,他就感到一陣恥辱和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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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息怒!”副將小心翼翼道,“賊寇困獸猶鬥,手段卑劣狠毒,加之…那‘焚身瘟’實在駭人,士兵們有所忌憚也是…”
    “忌憚?畏敵如虎,還當什麽兵!”王崇山厲聲打斷,“他們怕瘟神?好!本將軍就讓他們看看,什麽叫真正的‘平瘟’!” 他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光芒,“傳令!一、將陣亡士兵的屍體,尤其是那些被賊寇拋下的、可能染了瘟的‘東西’,全部集中到上風口!給我堆起來!點把火,燒給城裏那些瘟鬼看看!讓他們知道,在朝廷天威麵前,瘟神也得退避三舍!”
    “二、立刻派人快馬加鞭,去後方大營!把前些日子抓到的那些流民,特別是從臨河附近村鎮抓來的,挑一批老弱病殘的,押到陣前!越多越好!本將軍要讓他們親眼看著,他們的‘救星’是怎麽把他們拖進地獄的!”
    “三、加強圍困!一隻鳥也不許飛出城!本將軍倒要看看,是城裏的糧食多,還是他們的命硬!等他們餓得連刀都拿不動,瘟神把他們燒得差不多了,再踏平此城,雞犬不留!” 王崇山的命令充滿了血腥和冷酷。
    命令迅速執行。很快,城西上風口處,濃煙滾滾升起!那是焚燒屍體的黑煙,帶著皮肉燒焦的惡臭,順風飄向臨河城。同時,官軍陣前一陣騷動,一群衣衫襤褸、麵黃肌瘦、哭哭啼啼的百姓被粗暴地驅趕出來,推搡到最前列,暴露在城頭守軍的視線之下!他們大多是老人、婦孺,眼神驚恐絕望,如同待宰的羔羊。其中一些,甚至可能是臨河城內義軍的親人!
    “爹——!”
    “娘!那是小丫!”
    城牆上,有眼尖的士兵認出了人群中的親人,頓時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絕望和憤怒如同野火般瞬間在守軍中蔓延!
    李長天站在城頭,看著上風口那象征著毀滅與侮辱的滾滾黑煙,又看著陣前那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被官軍用刀槍逼著的無辜百姓,一股冰冷的怒意直衝頭頂!官軍這一手,歹毒無比!焚屍示威,打擊士氣;驅民為質,攻心為上!這比刀槍更狠!
    “長天哥!狗官不是人!他們抓了我爹娘!”一個年輕的士兵哭喊著跪倒在李長天麵前,拚命磕頭,“救救他們!求您救救他們!”
    “長天哥!跟他們拚了!衝出去!”
    悲憤的情緒在城頭蔓延,絕望中滋生出同歸於盡的瘋狂。
    “都給我閉嘴!”李長天的暴喝如同驚雷,瞬間壓下了混亂。他目光掃過那些哭喊的士兵,又看向陣前無助的百姓,眼神深處是翻騰的怒火和冰冷的痛苦。衝出去?正中官軍下懷!這城門一開,外麵就是嚴陣以待的鐵騎,城內這點殘兵,出去就是送死!不僅救不了人,連這座城,剩下的人,都得陪葬!
    “守好你們的垛口!”李長天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眼淚和喊叫,救不了你們的親人!隻會讓狗官看笑話!想讓他們活命,就給我守住這座城!守住了,他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守不住,所有人都得死!” 他殘酷地點破了現實。
    士兵們被他的氣勢震懾,哭聲和喊聲漸漸低了下去,但眼中的痛苦和恨意卻更加濃烈。李長天的心也在滴血。他知道,他這番話,等於親手掐滅了那些士兵心中最後的希望之火。但他別無選擇。為了更多的人能活下來,他必須冷酷。
    就在這時,天空傳來一陣沉悶的雷聲。灰暗的雲層壓得更低,帶著濕氣的風開始嗚咽。要下雨了。
    雨,在傍晚時分如期而至。
    起初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很快就變成了瓢潑大雨。冰冷的雨水衝刷著城牆上的血汙,匯成一道道暗紅的小溪流下。雨水也澆滅了城外焚燒屍體的火焰,但那股混合著焦臭和腐敗的惡臭,卻被雨水浸泡、發酵,變得更加濃鬱刺鼻,彌漫在臨河城內外。
    雨水帶來了短暫的喘息。官軍的攻勢無法在暴雨中進行,隻能繼續圍困。城內的義軍也得以稍作休整,舔舐傷口。但這場雨,對臨河城而言,更像是一場災難的開始。
    被雨水浸泡的城牆,本就脆弱不堪,在連續的撞擊和攀爬後,一些地方開始出現小規模的垮塌,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去搶修、加固。更可怕的是,雨水浸泡了城下那些散落的、被丟棄的焦黑“焚身者”屍體和陣亡士兵的遺骸!那些屍體在雨水中迅速腐敗、膨脹,暗紅的、粘稠的液體混合著雨水,滲入泥土,甚至開始向地勢較低的城牆根蔓延!
    一種新的、更加濃烈刺鼻的、帶著強烈腐敗甜膩的氣息,在雨水的衝刷下,無孔不入地鑽進臨河城的每一個角落,鑽進每一個人的鼻腔!這氣息,比單純的“焚身瘟”更加令人作嘔,更加令人心頭發慌!
    “藥廬”內,柳紅袖正在趙鐵柱冰冷的監視下,準備新一輪的“藥引”。當她聞到空氣中這股隨著雨水飄進來的、異常濃烈且熟悉的氣息時,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手中的藥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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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幹什麽?!”趙鐵柱厲聲喝道,刀鋒瞬間指向她。
    柳紅袖卻恍若未聞,她猛地衝到門口,不顧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拚命嗅著空氣中那股味道,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中充滿了極度的恐懼!
    “不…不好了…”她轉過頭,看向趙鐵柱,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恐而變調,“是屍瘟!雨水…雨水泡了那些屍體…屍毒和‘焚身瘟’的毒混在一起了!這…這是‘腐瘟’!傳染更快!更霸道!沾上那泡過屍體的泥水…就可能染上!而且…而且我之前的藥…可能沒用了!”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絕望。
    趙鐵柱的臉色也瞬間變了!他雖不懂醫理,但柳紅袖眼中那絕非作偽的、深入骨髓的恐懼,讓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一把揪住柳紅袖的衣領,將她拖回屋內,聲音如同寒冰:“說清楚!什麽叫沒用了?!”
    “腐瘟…是瘟疫的變種!”柳紅袖癱軟在地,語無倫次,“混合了屍毒…毒性更烈!發作更快!我…我不知道原來的方子還能不能壓製…需要試…需要新的藥引…更猛烈的藥…” 她看著自己剛剛割傷還在滲血的手腕,眼神絕望。她的血,可能已經不夠“猛”了。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陳墨帶著哭腔的嘶喊,穿透了嘩嘩的雨幕,在死寂的縣衙內回蕩:
    “長天哥——!!不好了!糧倉!糧倉進水了!老鼠!全是老鼠!把…把最後那點存糧…全…全糟蹋了!一粒…一粒都沒剩下啊——!!!”
    轟隆!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昏暗的雨幕,緊隨其後的炸雷,仿佛直接在每個人的頭頂炸開!
    糧絕!
    雨水中蔓延的恐怖“腐瘟”!
    城外虎視眈眈的強敵!
    陣前被挾持的親人!
    還有…可能失效的救命藥!
    所有的絕望,如同這傾盆的暴雨,冰冷而狂暴地澆灌而下,瞬間將臨河城,連同城中每一個掙紮求生的人,徹底淹沒。
    李長天站在雨中,冰冷的雨水順著他僵硬的臉頰流下。他看著哭喊奔來的陳墨,聽著他帶來的滅頂噩耗,又看向“藥廬”方向傳來的、趙鐵柱壓抑的怒吼和柳紅袖絕望的嗚咽…
    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望向被雷光映照得一片慘白的、鉛灰色的天空。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也模糊了這地獄般的現實。
    血枷未解,又添瘟雨。
    這座孤城,還能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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