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鼠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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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墨帶著哭腔的嘶喊,如同最後一道喪鍾,在暴雨和雷聲中狠狠砸落!糧倉進水,鼠患橫行,最後的存糧化為烏有!這滅頂的噩耗,比傾盆的冷雨更加刺骨,瞬間凍結了縣衙內每一個人的血液。
李長天站在冰冷的雨幕中,雨水順著他僵硬的臉頰滑落,混合著不知是雨水還是別的什麽。他看著陳墨那張因絕望而扭曲的臉,聽著“藥廬”方向傳來的趙鐵柱壓抑的怒吼和柳紅袖崩潰的嗚咽,再嗅著空氣中那被雨水浸泡、愈發濃烈刺鼻的腐敗甜膩氣息——“腐瘟”的氣息…
天塌了。
臨河城,這座在瘟疫、圍城、背叛中苦苦掙紮的孤島,最後的支柱——糧食,徹底崩塌了。絕望如同實質的黑暗,吞噬了僅存的光亮。
“長…長天哥…”陳墨癱軟在泥水裏,聲音破碎,“完了…全完了…一粒糧都沒了…老鼠…到處都是老鼠…”
李長天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他隻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望向被慘白雷光一次次撕裂的、鉛灰色的厚重雨幕。雨水衝刷著他的眼睛,視野一片模糊。這冰冷狂暴的雨,仿佛要洗淨世間一切,卻唯獨洗不淨這滿城的絕望和汙穢。
血枷未解,瘟雨又至。如今,連最後一口續命的湯水,也被鼠輩啃噬殆盡。
還能撐多久?一天?半天?
饑餓會先於瘟疫和刀劍,奪走他們最後一絲力氣,讓他們像待宰的羔羊般癱軟在地,任人宰割。王崇山甚至不需要再攻城,隻需再等上一兩天,就能輕鬆地踏入這座死城,將他們的頭顱堆成京觀,再放一把火,將所有的罪惡和瘟疫付之一炬,成就他“平瘟”的赫赫戰功。
“不…”一個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如同冰層下的暗流,從李長天的喉嚨深處溢出。這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被逼入絕境深淵後、從靈魂最底層榨出的、近乎野獸般的執念。“不能…就這麽完了…”
他猛地低下頭,目光不再是投向絕望的天空,而是死死釘在了腳下被雨水浸泡的、泥濘不堪的地麵!一個瘋狂到極致的念頭,如同黑暗中迸濺的火星,驟然點亮!
“老劉!石匠老劉!”李長天嘶啞的吼聲穿透雨幕,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癲狂!
剛剛帶人加固完一處垮塌城牆、同樣渾身泥濘疲憊不堪的老劉,聞聲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長天哥!俺在!”
李長天一把抓住老劉沾滿泥漿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眼神灼熱得嚇人:“你是石匠!這臨河城的地下!有沒有地道?!有沒有廢棄的礦坑?!有沒有…能通到城外的路?!” 他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地道?!老劉被問得一愣,隨即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大!他猛地想起了什麽!“地…地道?!”他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指向縣衙後院的方位,“有…有!俺想起來了!早年聽俺爺說過!這縣衙底下…底下有前朝修的秘道!是當年防備兵亂藏銀子的!後來…後來好像塌了一截…沒人知道出口在哪兒了!多少年沒人提了!俺…俺也隻是聽了一耳朵!”
秘道!塌了一截!出口不明!
這消息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脆弱,卻蘊含著唯一可能的生機!
“塌了…也得挖!”李長天的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光芒,那是一種被死亡逼出來的、不顧一切的瘋狂!“塌了,就把它挖通!出口不明,就朝著城外挖!朝著西南!朝著黑石堡的方向挖!”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我們沒有糧!沒有藥!沒有時間等死!隻有這條路!挖出去!才有活路!”
“挖地道?!”陳墨驚得忘了哭泣,失聲道,“長天哥!外麵雨這麽大!土都泡軟了!隨時會塌!而且…而且動靜大了,被官軍發現…”
“那就小點聲挖!用命去挖!”李長天打斷他,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趁現在雨聲大!趁官軍以為我們隻能等死!這是我們唯一的活路!老劉!你立刻帶人!去縣衙後院!找到秘道入口!組織所有還有力氣的人!輪流挖!一刻不停!”
他猛地轉向趙鐵柱的方向:“鐵柱!別管柳紅袖了!帶上你的人!去幫老劉!守住入口!誰敢懈怠,格殺勿論!”
“是!”趙鐵柱從“藥廬”門口衝出,雨水打在他冰冷的臉上,他毫不猶豫地應下。此刻,任何能搏一線生機的命令,他都執行!
“陳墨!”李長天最後看向癱軟的陳墨,“你!帶上所有能動彈的女人和孩子!去收集雨水!過濾!燒開!那是我們最後的水源!還有…去隔離區!”他的聲音頓了一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把…把還能動的、喝了藥暫時壓住瘟毒的兄弟…也組織起來!告訴他們,想活命,就省著力氣,準備…突圍!”
“突圍?”陳墨茫然。
“地道隻是第一步!”李長天眼神幽深如寒潭,“挖通之後,我們拿什麽衝過官軍的封鎖?拿什麽去黑石堡?拿什麽活命?!”他指向城內那些在風雨中飄搖的破屋,“拆!把所有能拆的木頭都拆了!削尖!做成簡陋的矛!沒有鐵?把能找到的所有鐵器都熔了!做成矛頭!刀尖!哪怕隻能捅一下!也要捅出去!另外…把能找到的油,哪怕是燈油,全收集起來!做成火把!燒火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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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計劃冰冷而殘酷:用地道避開堅固的城牆和正麵官軍,用簡陋到極致的武器,在挖通出口的瞬間,趁著夜色和混亂,像一群絕望的野獸,從地下鑽出,撲向西南方向!目標,黑石堡!既是柳紅袖弟弟的囚籠,也可能…是他們唯一能短暫喘息、甚至獲取補給奪取官軍據點)的機會!
這是一場豪賭!賭地道能挖通!賭出口不被發現!賭他們這群餓得半死、病魔纏身的殘兵,能爆發出最後的力量,撕開官軍的包圍!賭注,是所有人的命!
“去!都去!”李長天嘶吼著,如同驅趕羊群的頭狼,“我們沒有時間猶豫!沒有時間害怕!想活,就去挖!去拆!去準備!”
求生的本能,在李長天近乎瘋狂的決斷下,被強行點燃!老劉和趙鐵柱立刻帶著還能集合的、不足五十人的精壯包括一些暫時被藥物壓住瘟疫的漢子),撲向縣衙後院。陳墨也咬著牙,掙紮著爬起來,帶著一群同樣絕望卻不願等死的婦孺和老弱,衝向各個角落,收集雨水,搜刮一切能用的物資。
縣衙後院,一座早已廢棄、堆滿雜物的柴房被粗暴地清理開。老劉憑著模糊的記憶和石匠的經驗,用鐵釺敲打著地麵和牆壁。終於,在一處不起眼的、被厚厚淤泥覆蓋的牆角,鐵釺敲擊的聲音變得空洞!
“在這!就是這!”老劉激動地低吼。
眾人奮力撬開一塊沉重的石板,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黑黢黢的洞口顯露出來!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土腥、黴菌和陳年腐朽氣息的陰風,撲麵而來!
“火把!”趙鐵柱低喝。幾支浸了最後一點燈油、燃燒得並不旺盛的火把被點燃,照亮了洞口下方陡峭的石階。石階上覆蓋著厚厚的淤泥和不知名的汙穢,濕滑不堪。通道深處,是無盡的黑暗,仿佛通往地獄的咽喉。
“快!下去!”趙鐵柱毫不猶豫,第一個舉著火把,側身擠了下去。老劉緊隨其後,然後是十幾個挑選出來的、相對健壯的漢子。他們帶著能找到的所有挖掘工具:鐵釺、鋤頭、甚至拆下來的門閂和磨尖的木棍。
地道內比想象中更加狹窄、壓抑。空氣汙濁不堪,火把的光亮隻能照亮前方幾步遠。腳下是黏滑冰冷的淤泥,頭頂是濕漉漉、不時滴水的土壁。四周一片死寂,隻有他們粗重的呼吸、踩踏泥水的噗嗤聲,以及火把燃燒的劈啪聲。雨水似乎正從某些縫隙滲入,通道壁上濕漉漉的。
“這邊!”老劉憑著感覺和石壁的走向,指向一個方向,“塌方的地方…應該在前麵不遠!”
果然,前行了不到二十丈,通道被一堆巨大的、混雜著石塊和泥土的塌方體徹底堵死!塌方體濕漉漉的,散發著泥土的腥氣,顯然被雨水浸泡過,極不穩定。
“挖!”趙鐵柱沒有廢話,將火把插在旁邊的石縫裏,搶過一把鐵釺,狠狠插進鬆軟的塌方土石中!
挖掘開始了。這是真正的、與死亡賽跑的苦役。地道狹窄,隻能容納兩三人同時作業。他們用鐵釺撬,用鋤頭挖,用手刨!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們的衣服,混合著汗水流下。塌方體極其鬆軟,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發新的坍塌。每一次鐵釺插入,每一次土石鬆動滑落,都讓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小心點!慢點!別挖塌了!”老劉緊張地指揮著,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
“慢?!再慢大家都得餓死、瘟死在這鬼地方!”一個漢子紅著眼睛低吼,手中的鋤頭揮舞得更快。
饑餓、疲憊、對瘟疫的恐懼、對塌方的擔憂…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每一個挖掘者。他們輪流上陣,挖一會兒就累得癱倒在冰冷的泥水裏喘氣,然後被後麵的人替換上去。火把的光亮在汙濁的空氣中搖曳,映照著一張張沾滿泥汙、寫滿絕望和最後一絲瘋狂執念的臉。
趙鐵柱始終衝在最前麵。他沉默著,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野獸,用盡全身力氣撬動著鬆動的石塊。泥土和碎石滾落,濺在他臉上、身上,他也渾然不覺。他腦中隻有一個念頭:挖出去!活下去!把那個姓馮的百戶…碎屍萬段!柳紅袖提到的黑石堡馮百戶,似乎觸動了他某個隱秘的記憶和仇恨)
時間在黑暗中緩慢流逝。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兩個。塌方體被艱難地挖開了一個僅容人爬行的狹窄狗洞,但前方…依舊是塌方!而且似乎更加嚴重!
絕望再次襲來。
“不行…不行啊鐵柱哥…”一個累得脫力的漢子帶著哭腔,“挖不完…根本挖不完…前麵還是塌的…這地道…根本就是條死路!”
趙鐵柱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眼中也閃過一絲動搖。就在這時,他插在石縫裏的火把火焰,極其微弱地、不易察覺地朝他們挖掘的方向…偏斜了一下!
風!
是極其微弱的氣流!
趙鐵柱猛地瞪大眼睛!有風!就說明前麵有空間!有出口的可能!
“有風!”趙鐵柱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前麵有路!繼續挖!快!挖開這堆,前麵可能就通了!” 這微弱的氣流,如同強心劑,瞬間注入了絕望的挖掘者們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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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在黑暗的絕境中,如同鬼火般再次閃爍。
地麵上,雨勢稍歇,但天色依舊陰沉得如同黃昏。
李長天站在縣衙前院的台階上,看著如同末日般的景象。收集雨水的婦孺們疲憊地守著水桶,雨水渾濁不堪。陳墨帶著人像蝗蟲過境般拆毀著一切能拆的東西,製造著簡陋的武器,叮叮當當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臨時隔離區裏,暫時被柳紅袖的藥壓製住的病患們,虛弱地躺著,眼神空洞,等待著不知何時降臨的最終審判。
柳紅袖被兩個士兵看守著,蜷縮在“藥廬”的屋簷下。她臉色慘白得嚇人,手腕上纏著滲血的布條,失血和巨大的精神壓力讓她搖搖欲墜。她看著忙碌而絕望的人群,看著李長天如同孤狼般的身影,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一種奇異的平靜。這副血枷,或許很快就能解開了,無論以何種方式。
突然,一個負責了望的哨兵連滾爬爬地衝了過來,臉上帶著極度的驚恐:“李頭領!不…不好了!官軍…官軍陣前…在殺人!”
李長天渾身一震,猛地衝向城牆!
城下,官軍陣前。
雨後的泥濘空地上,血腥的一幕正在上演!十幾名被驅趕來的老弱婦孺,被官軍用繩索捆綁著,推搡到最前列,強迫他們跪倒在地!一名軍官模樣的人,正趾高氣揚地對著城牆方向喊話,聲音透過簡易的喇叭傳來,充滿了殘忍的戲謔:
“……爾等逆賊!天降瘟罰,糧草斷絕,已成甕中之鱉!王將軍有好生之德,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開城獻降!交出賊首李長天!否則…這些人的下場,就是榜樣!每過一個時辰,殺十人!直到爾等開城,或…殺光為止!哈哈哈!”
話音未落,寒光閃過!
噗!噗!噗!
幾顆蒼老或稚嫩的頭顱,在噴濺的血光中滾落在泥水裏!無頭的屍體頹然栽倒!淒厲的哭喊和官軍殘忍的哄笑聲,刺破了短暫的寧靜!
“爹——!”
“我的兒啊——!”
城牆上,認出親人的士兵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有人當場暈厥,有人目眥欲裂,瘋狂地用頭撞著城牆!
“狗官——!!我操你祖宗——!!”憤怒和絕望的咆哮在城頭炸開!
李長天死死抓住冰冷的垛口,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指甲深深陷入粗糙的磚石縫隙。他看著城下那慘絕人寰的景象,聽著士兵們絕望的哭喊,一股冰冷到極致的殺意,如同岩漿般在他胸腔裏奔湧、沸騰!幾乎要衝破他的胸膛!
王崇山!他在用最卑劣的手段,摧毀他們最後的士氣,逼迫他們出城決戰,或者…徹底崩潰!
“長天哥!開城門!跟他們拚了!!”一個雙眼赤紅、狀若瘋魔的士兵撲到李長天腳下,抱著他的腿哭嚎,“我爹…我爹被他們殺了啊!拚了!拚了吧!”
“拚了!!”
“開城門!!”
悲憤到極點的怒吼響徹城頭!同歸於盡的火焰被徹底點燃!
李長天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所有的憤怒、痛苦都被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封般的死寂取代。他緩緩抽出環首刀,刀鋒在陰沉的天空下泛著幽冷的光。
他沒有看那些哭喊的士兵,也沒有看城下的血腥。他的目光,越過哭嚎的人群,越過絕望的城池,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大地,看到了縣衙後院那個幽深的地道入口,看到了趙鐵柱和老劉在黑暗中奮力挖掘的身影…
“傳令!”李長天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哭喊和咆哮,“所有人!回到各自位置!加固城防!準備滾木礌石!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離!違令者…”他頓了頓,環首刀緩緩抬起,刀尖指向城牆內側,聲音如同九幽寒風,冰冷刺骨:
“斬!”
這個“斬”字,不帶一絲煙火氣,卻比驚雷更響,比刀鋒更冷!它像一盆徹骨的冰水,瞬間澆滅了城頭熊熊燃燒的同歸於盡之火,也凍結了所有士兵的悲憤和哭嚎。
他們呆呆地看著李長天,看著他那張沒有任何表情、如同石雕般的臉,看著他手中那柄指向自己人的冰冷刀鋒…一股比死亡更深的寒意,從每個人的腳底升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為了那地底深處、渺茫如鬼火般的生路,為了更多人的“或許能活”,他親手扼殺了複仇的呐喊,選擇了最冷酷的隱忍。他背對著城下親人的血,背對著兄弟的淚,將所有的希望和罪孽,都押在了那條黑暗的、不知能否挖通的鼠穴之上。
這無聲的抉擇,比任何咆哮都更能詮釋權力的冰冷和生存的殘酷。環首刀的寒光,映照著李長天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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