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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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天那一聲冰封般的“斬”字,如同無形的枷鎖,瞬間扼住了城頭所有悲憤的喉嚨。士兵們看著他指向城牆內側的、冰冷的環首刀鋒,看著他臉上那毫無生氣的、如同戴上了石質麵具的表情,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凍結了他們的血液和呐喊。複仇的火焰被強行按滅,隻剩下絕望的灰燼在胸腔裏無聲燃燒。他們默默地、如同提線木偶般回到了各自的位置,目光呆滯地望向城下那片被親人鮮血染紅的泥濘,城牆上隻剩下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和牙齒咬碎的咯咯聲。
李長天沒有再看城下一眼。他像一尊失去了靈魂的雕塑,佇立在冰冷的垛口後,所有的感知都仿佛沉入了腳下那片黑暗潮濕的大地,沉入了縣衙後院那個幽深的地道入口。那裏,承載著唯一渺茫的、沾滿泥汙和罪孽的生路。
時間,在絕望的沉默和城外官軍殘忍的計時中,一分一秒地煎熬著流逝。每一個時辰,城下都會準時響起淒厲的慘嚎和官軍得意洋洋的宣告,每一次,都如同重錘砸在城頭守軍早已麻木的心上。城內的拆屋聲、簡陋武器的鍛造聲、雨水收集的滴答聲,都成了這死亡倒計時裏微不足道的背景音。
地道深處,黑暗、潮濕、汙濁的空氣令人窒息。
趙鐵柱、老劉和十幾個漢子,如同地獄裏掘進的惡鬼,在塌方體形成的泥濘溝洞中瘋狂挖掘。火把的光亮搖曳不定,映照著一張張被泥漿糊滿、隻剩下眼睛還閃爍著野獸般求生光芒的臉龐。汗水、泥水和不知何時滲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順著他們顫抖的手臂和身體流淌。每一次鐵釺的撬動,每一次泥土的滑落,都伴隨著心髒的狂跳和對坍塌的恐懼。
“通了!前麵是空的!”一個在最前麵挖掘的漢子突然發出一聲嘶啞的、帶著狂喜的驚呼!他奮力扒開最後一塊鬆動的石頭,一股遠比之前清晰、帶著泥土腥氣和雨水濕冷的空氣猛地灌了進來!
希望!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鬼火!
“快!擴大洞口!”趙鐵柱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撕裂,他擠上前,用肩膀狠狠撞向鬆軟的土壁!眾人合力,瘋狂地用手刨,用工具撬!很快,一個勉強能容人彎腰通過的缺口被強行擴大!
缺口外,不再是塌方的土石,而是一條更加低矮、同樣布滿淤泥、但明顯是人工開鑿的通道!通道一側的石壁上,有水流衝刷的痕跡,冰冷的雨水正順著縫隙滴滴答答地落下。
“是水道!廢棄的排水暗渠!”老劉經驗豐富,立刻判斷道,“順著水流的方向!一定能通到城外!快!快走!”
求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趙鐵柱毫不猶豫,第一個從缺口擠了出去,踏入冰冷的、沒過腳踝的泥水中。老劉緊隨其後。後麵的人一個接一個,如同逃出生天的老鼠,跌跌撞撞地擠進這條散發著黴味和土腥氣的黑暗水道。
水道蜿蜒曲折,坡度向下,水流冰冷刺骨。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及膝的泥水中跋涉,火把的光亮在狹窄的空間裏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沒有人說話,隻有粗重的喘息、趟水的嘩啦聲和心髒狂跳的鼓點。這條未知的水道,是他們唯一的生路,也可能是通往另一個地獄的捷徑。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隱約傳來水流的轟鳴聲,空氣也變得稍微流通了一些。終於,轉過一個彎道,一道微弱的光亮出現在前方!不是火把的光,是自然的天光!雖然依舊昏暗外麵是陰雨天),但在這絕對的黑暗中,無異於指路明燈!
“出口!”有人壓抑著聲音低吼。
出口被厚厚的藤蔓和淤泥堵塞了大半,僅留下一個臉盆大小的縫隙,冰冷的雨水正從縫隙外倒灌進來。縫隙外,隱約可見一片灰蒙蒙的、泥濘的河灘和更遠處起伏的丘陵輪廓!
就是這裏!西南方向!黑石堡就在丘陵之後!
“挖開它!快!”趙鐵柱低吼,自己率先撲了上去,用匕首瘋狂地砍削著堅韌的藤蔓。
就在這時!
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伴隨著劇烈的震動,猛地從他們來時的地道方向傳來!緊接著是泥土石塊簌簌落下的聲音!
“糟了!地道塌了!”老劉臉色劇變!巨大的震動很可能引發了後方本就脆弱不堪的地道結構徹底垮塌!這意味著…退路徹底斷絕!也意味著,城裏的兄弟…恐怕…
絕望再次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但此刻,他們已無暇他顧!
“別管後麵!快挖!”趙鐵柱雙目赤紅,如同瘋魔,手中的匕首揮舞得更快!眾人也發了狠,用能找到的一切東西:匕首、斷刀、甚至手指,拚命地撕扯、挖掘著堵塞出口的藤蔓和淤泥!
縫隙在眾人拚命的挖掘下一點點擴大!冰冷的雨水夾雜著泥點劈頭蓋臉地澆下!終於,一個勉強能讓人爬出去的洞口被強行打開!
“快!出去!”趙鐵柱低吼著,自己卻守在洞口旁,讓老劉和後麵的人先出。冰冷的雨水和泥濘的氣息撲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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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接一個的身影,如同從地獄爬出的泥猴,艱難地從狹窄的洞口擠入外麵瓢潑的冷雨和泥濘的河灘。外麵天色昏暗,雨勢比城裏似乎更大,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他們單薄的衣服,刺骨的寒意讓疲憊的身體瑟瑟發抖。他們貪婪地呼吸著帶著泥土腥味卻無比自由的空氣,環顧四周——這是一片被河流臨河的支流)衝刷形成的、地勢低窪的沼澤河灘,蘆葦叢生,泥濘不堪。遠處,官軍圍城大營的篝火在雨幕中若隱若現,距離他們大約兩三裏地。更遠處,是連綿起伏的丘陵。
“人齊了嗎?”趙鐵柱最後一個鑽出來,低聲喝問。他迅速清點人數:包括他自己和老劉,一共出來了二十一人!都是相對精壯的漢子,但個個饑腸轆轆,疲憊不堪,身上或多或少帶著傷或瘟疫的虛弱。
“齊了!”老劉喘著粗氣。
“長天哥他們…”有人擔憂地看向被徹底封死的地道出口方向。
“管不了那麽多了!先離開這裏!”趙鐵柱眼神狠厲,“按計劃!往西南!進山!目標黑石堡!快走!”他抽出腰間的斷刀在地道裏磕碰斷了一截),指向丘陵的方向。
眾人強打起精神,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冰冷的沼澤泥濘中。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冰冷的泥水沒過小腿,吸扯著他們的腳。雨水模糊了視線,寒風帶走體溫。但求生的本能支撐著他們,在泥濘中艱難跋涉。
幾乎就在趙鐵柱等人剛剛鑽出地道口,在泥濘中跋涉了不到半裏地時!
一陣急促而沉悶的馬蹄聲,如同滾雷般穿透了嘩嘩的雨幕,從側前方的蘆葦叢方向傳來!緊接著,十幾名身著輕甲、手持騎槍的官軍斥候騎兵,如同幽靈般出現在雨幕中!他們顯然是在外圍例行巡邏,恰好撞上了這支從地下鑽出的、如同泥猴般的隊伍!
“有賊寇!從地下鑽出來了!”為首的騎兵什長發出一聲尖銳的呼哨,眼中閃爍著發現獵物的興奮和殘忍!“殺光他們!”
“該死!”趙鐵柱瞳孔驟縮!最壞的情況發生了!他們被發現了!一旦被這些斥候纏住,引來大隊官軍,他們這點人頃刻間就會覆滅!
“散開!進蘆葦蕩!往丘陵跑!”趙鐵柱嘶聲怒吼,同時猛地將手中的火把出來時帶了一支防身)狠狠擲向衝在最前麵的騎兵馬頭!那騎兵猝不及防,馬匹受驚,嘶鳴著人立而起!
這短暫的混亂為其他人爭取了一線生機!二十一人如同受驚的兔子,瞬間四散開來,拚命撲向不遠處的、茂密的蘆葦蕩!泥濘嚴重阻礙了騎兵的衝鋒速度!
“追!別放跑一個!”騎兵什長穩住馬匹,氣急敗壞地吼道。騎兵們紛紛下馬在泥沼中騎馬衝鋒是找死),抽出腰刀,嚎叫著撲進蘆葦蕩,展開追殺!
慘烈的遭遇戰在泥濘的沼澤和茂密的蘆葦叢中瞬間爆發!
“啊——!”一個落後的義軍漢子被一名騎兵追上,鋒利的腰刀從背後刺入,透胸而出!鮮血瞬間染紅了泥水!
“老子跟你們拚了!”另一個漢子紅著眼,揮舞著臨時削尖的木棍,狠狠捅向一名騎兵的腹部!那騎兵慘叫著倒下,但立刻有更多的騎兵圍了上來!
趙鐵柱如同受傷的猛虎,揮舞著斷刀,在蘆葦叢中左衝右突,每一次揮刀都帶著同歸於盡的狠厲!他的斷刀砍翻了一名騎兵的手臂,但自己也被另一名騎兵的刀鋒在肋下劃開一道深深的血口!劇痛讓他眼前一黑,但他死死咬住牙關,一腳將對方踹入泥潭!
老劉年紀大了,在泥濘中奔跑本就吃力,被兩名騎兵追上。他怒吼著,用石匠的錘子砸斷了一名騎兵的小腿,卻被另一名騎兵從側麵一刀劈在肩膀上!鮮血狂噴!他踉蹌著倒在泥水裏,口中發出嗬嗬的悲鳴。
蘆葦蕩變成了血腥的屠宰場!泥濘限製了雙方的行動,卻也放大了搏殺的慘烈。義軍們憑借著絕望的勇氣和對地形的熟悉蘆葦叢遮擋視線),利用泥濘絆倒敵人,用簡陋的武器甚至牙齒進行著最後的抵抗,但裝備和體力的差距是致命的!不斷有人倒下,鮮血染紅了一片片泥水和蘆葦。
“鐵柱哥!快走!別管我們!”一個被騎兵踩在泥裏的漢子發出最後的嘶吼。
趙鐵柱渾身浴血,斷刀都砍卷了刃。他看著身邊不斷倒下的兄弟,看著老劉倒在血泊中抽搐,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幾乎將他吞噬。他知道,再糾纏下去,所有人都得死在這裏!
“撤!能走的往丘陵跑!分開跑!”趙鐵柱發出野獸般的悲嚎,猛地撞開一名騎兵,用盡最後的力氣,朝著丘陵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身後,是騎兵的咒罵和追上來的腳步聲,以及兄弟們臨死前最後的慘叫。
與此同時,臨河城內。
地道後方的劇烈塌陷震動,如同地震般傳遍了整個縣衙後院!堆積的雜物轟然倒塌,地麵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守在入口附近的幾個士兵猝不及防,慘叫著跌入裂縫或被落石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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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塌了!地道塌了!”幸存的士兵發出驚恐絕望的哭喊。
這聲巨響,如同最後的喪鍾,徹底擊垮了城內僅存的、搖搖欲墜的秩序!
“完了!地道塌了!出不去了!”
“死定了!我們都得死在這!”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間蔓延!本就瀕臨崩潰的士兵和婦孺們徹底失去了理智!哭喊聲、尖叫聲響成一片!有人癱倒在地等死,有人像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甚至有人為了爭搶最後一點雨水或一塊門板而廝打起來!
陳墨看著徹底塌陷的地道入口和陷入瘋狂的人群,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他絕望地看向李長天。
李長天依舊站在縣衙前院的台階上,如同泥塑木雕。地道塌陷的震動傳來時,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眸子,瞬間失去了最後一點微光,變得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幹涸的枯井。
城外的官軍似乎也察覺到了城內的劇變和恐慌。新一輪的、更加猛烈的攻城號角聲,伴隨著“時辰已到!再殺十人!”的殘忍宣告,再次響起!
內外交困,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臨河城,這座承載了太多絕望和掙紮的孤城,終於迎來了它最後的時刻。
李長天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握住了腰間的環首刀柄。冰冷的觸感傳來,卻無法驅散他心中那徹骨的寒意和死寂。
他邁開腳步,不再看身後瘋狂崩潰的人群,不再看城下即將上演的屠殺,也不再看那徹底斷絕生路的地道廢墟。他一步一步,踏著泥濘和瓦礫,獨自走向那麵在風雨中依舊倔強飄揚的、破舊的義軍大旗所在的位置——東城牆的缺口處。
那裏,是戰鬥最激烈的地方,也是…他最初帶領兄弟們殺出血路的地方。
他走到缺口邊緣,腳下是凝固的鐵水和燒焦的屍骸。他望著城外如潮水般再次湧來的官軍,望著那麵越來越近的“剿匪平瘟”血旗。
他緩緩地、平靜地,拔出了腰間的環首刀。刀身沾滿了泥汙和早已幹涸的暗紅血跡,在灰暗的雨天下,不再閃爍寒光,隻透著一股沉沉的死氣。
沒有呐喊,沒有鼓動。他就像一個走向既定終點的幽靈,沉默地舉起刀,刀尖指向那洶湧而來的死亡浪潮。
最後的絕唱,將在血與火中,無聲地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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