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金磚烙赤足,墨潑清君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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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城守備府大堂,金磚鋪地,光可鑒人,映照著穹頂精美的藻井。虎皮座椅尚有餘溫,空氣中卻彌漫著濃重不散的血腥、焦糊與一種新添的、絕望的汗臭味。堆積如山的糧袋、成箱的銅錢、碼放整齊的刀槍盔甲,無聲訴說著這座北地重鎮的富庶。然而,這富庶如今被礪刃穀用屍山血海踏在腳下,卻如同滾燙的烙鐵,灼烤著每個人的神經。
    李長天赤足站在冰涼的金磚上,腳下傳來的不再是冰冷的觸感,而是被血泥、油脂和灼傷折磨後,一種麻木的鈍痛。血汙和泥濘在光潔的金磚表麵留下刺目的印記,如同他此刻內心的焦灼。柳紅袖帶來的消息——玄甲鐵騎已過黑石嶺,距此不足百裏——如同無形的冰山,將剛剛燃起的一絲勝利火焰徹底凍結。
    堂下,一片死寂。趙鐵柱拄著斷矛,靠著廊柱劇烈喘息,斷臂處的劇痛讓他臉色慘白如紙,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他卻死死咬著牙,獨眼死死盯著大堂門口,仿佛那玄甲鐵騎下一刻就會破門而入。陳墨靠在堆滿卷宗的案幾旁,雙手撐著桌麵,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看著那堆積如山的物資,眼神空洞,找不到一絲劫後餘生的喜悅,隻有巨大的疲憊和更深沉的絕望。剛剛經曆血戰的礪刃穀士兵們,或坐或躺,眼神麻木,包紮傷口的布條滲著血,空氣中彌漫著低沉的呻吟。
    “三…三萬玄甲鐵騎…” 一個斷腿的老兵喃喃自語,聲音帶著哭腔,“還有…還有州府兵…這城…守不住…守不住的…我們…我們都會死…”
    恐懼如同瘟疫般無聲蔓延。剛剛攻下城池的狂熱和疲憊被這滅頂之災徹底擊碎,絕望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大哥!” 趙鐵柱猛地用斷矛頓地,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強行驅散自己的眩暈,嘶啞吼道,“怕他個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雲城城牆夠高!糧草夠多!老子這條胳膊沒了,還有一條!還能砍他十個八個玄甲狗!兄弟們!抄家夥!跟狗日的拚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 他的嘶吼帶著窮途末路的悲壯,卻難以掩蓋聲音裏的虛弱和顫抖。
    “拚?拿什麽拚?” 陳墨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因激動而尖利,“我們還有多少人能戰?三千?四千?大半帶傷!玄甲衛是什麽?是皇帝親軍!鐵甲精騎!一人三馬!弓弩齊備!野戰無敵!攻城拔寨更是看家本事!他們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我們!守城?城頭站滿人都填不滿垛口!趙鐵柱!你想讓兄弟們用血肉之軀去堵玄甲衛的破城錘嗎?!”
    殘酷的現實如同冰水,澆得趙鐵柱啞口無言,他張了張嘴,最終隻是頹然地垂下頭,獨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無力感。
    李長天沉默著。赤足在金磚上緩緩移動,每一步都帶著粘滯的血泥和鑽心的疼痛。他走到堆積的銅錢前,抓起一把冰冷的銅錢,任由它們從指縫間叮叮當當地滑落。他走到成堆的盔甲前,撫摸著冰冷的鐵葉。他走到糧垛旁,抓起一把飽滿的麥粒。富庶就在眼前,卻如同鏡花水月,轉瞬即碎。玄甲衛的洪流之下,這一切都將化為齏粉。礪刃穀…難道真的走到了盡頭?破廟立誓,漳水搏殺,一路的血與火,終究敵不過這煌煌天威?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深淵,陳墨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大堂角落。那裏,幾個被俘的雲城官吏和士紳,如同受驚的鵪鶉般擠在一起,瑟瑟發抖。其中一人,穿著洗得發白的儒衫,麵皮焦黃,眼神躲閃,正是雲城府庫的舊書吏。他似乎想隱藏什麽,手死死捂著自己懷中一個破舊的藍布包袱。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劃過的閃電,劈開了陳墨混沌的腦海!他猛地推開身前的案幾,踉蹌著撲向那個書吏!
    “你!懷裏是什麽?!” 陳墨的聲音帶著一種病態的急促和力量。
    書吏嚇得魂飛魄散,被陳墨一把揪住衣領:“大…大人饒命…是…是些舊文書…沒…沒什麽…”
    “拿來!” 陳墨眼神凶狠,近乎粗暴地一把扯開書吏的衣襟,將那個藍布包袱奪了過來!嘩啦一聲,包袱散開,裏麵滾落出幾卷發黃的舊檔,以及…一本薄薄的、用上好宣紙抄錄的奏折副本!
    陳墨如同餓狼般撲向那本奏折,顫抖著手飛快地翻開!他的目光如同掃描般掃過那些工整卻冰冷的館閣體文字,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呼吸越來越急促,眼中卻爆發出一種近乎癲狂的光芒!
    “哈…哈哈!天不亡我!天不亡礪刃穀!” 陳墨猛地仰天大笑,笑聲嘶啞瘋狂,帶著劫後餘生的狂喜和一種洞穿迷霧的明悟!他捧著那本奏折,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踉蹌著衝到李長天麵前!
    “大哥!你看!快看!” 陳墨的聲音因激動而破音,他將奏折狠狠拍在堆滿銅錢的箱子上,“這是雲城前任知府!那個被張德祿構陷下獄、最終死在獄中的周文清!他在獄中寫的…寫給皇帝的…絕命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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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長天眉頭緊鎖,接過奏折。上麵的字跡清瘦有力,帶著一種絕望的控訴:
    “…臣泣血叩首…奸相秦檜化名),把持朝綱,蒙蔽聖聽…與九皇子趙王勾結…私吞邊餉…克扣軍糧…致使北疆將士饑寒交迫,器械朽壞…更縱容爪牙如張德祿之流,盤剝地方,魚肉百姓…雲城府庫空虛,十室九空,皆為此獠所害!…臣自知必死,唯願以殘軀朽骨,濺血丹墀,泣告陛下…清君側!誅國賊!否則…否則國將不國,民無噍類矣!…罪臣周文清…絕筆…”
    “清君側!誅國賊!” 這六個字,如同驚雷,在李長天腦中炸響!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陳墨!
    陳墨臉上是病態的潮紅,眼中燃燒著智慧與瘋狂的火焰,語速快得驚人:
    “大哥!趙王!他為何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急?周閻王新敗,他本可徐徐圖之,為何要親率精銳,星夜兼程?他怕什麽?!”
    “他怕漳水之敗的真相!怕周閻王糧草被焚、瘟疫橫行、軍心崩潰的醜聞傳開!更怕…怕雲城陷落,張德祿克扣軍餉、貪墨府庫、勾結劉鐵鞭的鐵證落入我們手中!落入…天下人眼中!”
    “他急於剿滅我們,不是因為我們‘僭越稱製’,不是因為我們‘擅殺命官’,而是因為我們…戳破了他和秦檜一黨貪墨軍餉、禍國殃民的膿瘡!他要殺人滅口!掩蓋這彌天大謊!”
    陳墨的聲音如同利劍,刺破迷霧:
    “朝廷的檄文說我們是‘逆賊’?好!那我們就將這‘逆賊’之名,原封不動地砸回去!”
    “大哥!打出‘清君側,誅國賊’的旗號!將周文清的絕命奏本!將張德祿貪墨軍餉、克扣府庫的鐵證!將劉鐵鞭勾結官府、為虎作倀的罪狀!全部公之於眾!傳檄天下!”
    “告訴天下人!我們礪刃穀造反,非為私利!非為權柄!隻為誅殺蒙蔽聖聽的奸相秦檜!鏟除禍國殃民的九皇子趙王!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為無數像周文清這樣的忠臣!為無數被盤剝至死的百姓!討一個公道!”
    他猛地指向大堂外,指向北方玄甲衛壓來的方向,聲音帶著一種穿雲裂帛的力量:
    “趙王不是號稱‘代天巡狩’嗎?我們就讓天下人看看!他代的是哪個‘天’!巡的是哪裏的‘狩’!他麾下的玄甲鐵騎,吃的軍餉,是從北疆將士的嘴裏摳出來的!他們穿的鐵甲,是用雲城百姓的血淚鑄成的!”
    “這大旗一立!秦檜和趙王就是眾矢之的!朝中清流必起波瀾!北疆將士必生怨憤!天下受盤剝的豪強士紳,也會心存猶疑!趙王的大軍,軍心必亂!他再想全力攻打我們,就得先掂量掂量後院會不會起火!”
    “清君側…” 李長天低聲重複著這三個字,眼中翻湧著驚濤駭浪!陳墨這計,是毒計!更是險計!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絕殺!將矛頭直指當朝宰相和皇子,這無異於捅破天!但…這或許真是唯一能撬動那看似無解的玄甲洪流的支點!
    他猛地攥緊那本染血的奏折!冰冷的紙張硌得掌心生疼!他抬頭,目光掃過趙鐵柱驚愕的臉,掃過柳紅袖凝重的眼神,掃過大堂內所有被這驚天逆轉驚呆的士兵!
    “陳墨!” 李長天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在!”
    “立刻以周文清絕命奏本為藍本!以我李長天之名!撰寫‘討賊檄文’!張德祿、劉鐵鞭所有罪證,附列其後!言辭要犀利!證據要確鑿!罵要罵得狠!哭要哭得真!我要讓這檄文,像瘟疫一樣,傳遍漳水!傳遍北疆!傳到京城!傳到皇帝的耳朵裏!”
    “是!” 陳墨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抓起筆,撲向案幾,墨汁飛濺!
    “柳紅袖!”
    “在!”
    “動用你所有力量!所有渠道!飛鴿!快馬!行商!流民!戲班!乞丐!我要這檄文,三日之內,出現在所有州府衙門的牆上!出現在所有軍營轅門外!出現在所有茶樓酒肆的說書人嘴裏!不惜一切代價!”
    “明白!” 柳紅袖轉身就走,身影如風!
    “趙鐵柱!”
    “大哥!” 趙鐵柱掙紮著挺直身體。
    “集合所有能動的兄弟!上城牆!豎起我們的大旗!把‘清君側,誅國賊’六個字,給我刻在雲城最高的城樓上!讓趙王看得清清楚楚!讓玄甲衛看得明明白白!”
    “諾!” 趙鐵柱嘶吼著,用斷矛支撐著身體,一瘸一拐地衝向門外,“兄弟們!跟老子上城牆!豎旗!刻字!讓狗日的趙王看看,咱們礪刃穀的骨頭!”
    命令如同驚雷炸響!死氣沉沉的守備府瞬間被注入一股瘋狂的活力!陳墨伏案疾書,筆走龍蛇,墨汁染黑了手指,染汙了儒衫,他卻渾然不覺,眼中隻有那字字誅心的檄文!柳紅袖的身影消失在情報網絡的陰影中。士兵們掙紮著爬起,相互攙扶著,扛起沉重的旗杆,拿起鑿子鐵錘,湧向寒風凜冽的城頭!
    李長天獨自一人,緩緩走到守備府大堂那巨大的門檻前。門外,是燃燒未熄的街道,是堆積的屍骸,是刺骨的寒風。他低頭,看著自己赤足下那冰涼刺骨、沾滿血汙的金磚。這象征著權力和富貴的金磚,此刻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他緩緩抬起腳,赤足懸在那象征著門內門外、生死榮辱的門檻之上。
    門外,是玄甲鐵騎的滾滾洪流,是九死一生的絕境。
    門內,是剛剛奪下的城池,是堆積的財富,也是陳墨那孤注一擲的“清君側”毒計。
    這一步,踏出去,便再無回頭路。要麽在玄甲洪流下粉身碎骨,遺臭萬年。要麽…將這潭渾水徹底攪翻,在帝國的鐵幕上,撕開一道染血的口子!
    寒風卷著雪沫,撲打在李長天染血的臉上。他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冰冷的決絕取代。
    赤足,重重踏下!
    踏過冰冷的門檻!
    踏入門外的寒風、血汙與那深不可測的、席卷天下的風暴之中!
    金磚烙赤足,墨潑清君側。
    這盤以天下為棋、以性命為注的殘局,在雲城染血的城頭,落下了最瘋狂、也最致命的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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