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寒燈照疫影,人心各謀生

字數:4480   加入書籤

A+A-


    欽差儀仗碾過雲城街道上凝固的血冰,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死寂籠罩著這座剛剛經曆過內亂與驅民慘劇的城池,隻有寒風的嗚咽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壓抑不住的呻吟啜泣。那股混雜著血腥、焦糊與草穢的怪味,在封閉的城門內愈發濃烈,如同實質般纏繞在每個人的鼻端,鑽進肺腑,帶來一種冰冷的窒息感。
    儀仗在礪刃穀士兵沉默而警惕的“護送”下,最終停在了原雲城府衙,如今李長天臨時駐蹕之地。府衙大門洞開,門前石階上,暗紅色的汙漬層層疊疊,如同某種不祥的圖騰。
    欽差大臣——都察院左副都禦史王崇禮,年約五旬,麵容清臒,身著緋色仙鶴補子官袍,頭戴烏紗,在兩名麵色緊繃的護衛攙扶下,顫巍巍地走下馬車。寒風撲麵,那股濃烈的怪味讓他喉頭一緊,幾乎當場作嘔。他強壓下翻騰的胃液,努力挺直腰背,維持著朝廷欽差的威嚴,但眼底深處那抹難以掩飾的驚懼,卻暴露了內心的惶然。他環顧四周,死城般的景象和士兵們臉上混雜著疲憊、麻木與一絲瘋狂的複雜神情,讓他心頭沉重如鉛。
    “雲城守將李長天何在?朝廷欽差駕到,還不速速出迎!”一名隨行的年輕官員王崇禮的副手,戶部主事劉璉)強作鎮定,厲聲喝道,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顯得有些單薄。
    府衙內,腳步聲響起。李長天依舊赤著雙足,隻穿著染血的單薄戰襖,緩步而出。趙鐵柱如鐵塔般緊隨其後,獨眼凶光畢露。陳墨裹著棉袍,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重新凝聚起冰冷的算計,緊緊跟在李長天身側。
    “罪將李長天,見過欽差大人。”李長天在石階前站定,並未下拜,隻是微微抱拳。他的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目光卻如鷹隼般銳利,直刺王崇禮。
    “大膽逆賊!見欽差如見天子,安敢不跪?!”劉璉怒斥。
    “天子?”李長天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目光掃過王崇禮身後那些緊張握刀的玄甲衛“護衛”,“李長天跪天跪地跪父母,跪保境安民的明君。敢問欽差大人,縱容張德祿等蠹蟲吸食民脂民膏,坐視雲城百姓凍餓交加、易子而食,視我等邊軍將士如草芥,克扣軍餉以致嘩變者,可當得起‘明君’二字?還是說,欽差大人此來,隻為趙王殿下‘清君側’的‘君側’,而非為這滿城冤魂?”
    字字誅心!王崇禮臉色微變,他此行目的之一,確為查證張德祿貪墨及雲城嘩變真相,但更重要的,是奉密旨監視趙王動向,並力求平息事端,避免更大動蕩。李長天的話,直接戳穿了朝廷和趙王之間那層微妙的窗戶紙。
    “放肆!妖言惑眾!雲城之亂,皆因爾等逆賊煽動軍心,裹挾良善,意圖謀反!欽差大人奉旨查辦,爾等還不束手就擒,或可……”劉璉色厲內荏。
    “束手就擒?”李長天打斷他,聲音陡然轉寒,目光如冰錐般刺向王崇禮,“欽差大人,您一路行來,可曾看見雲城百姓簞食壺漿迎王師?可曾看見我礪刃穀將士跪地乞降?您看見的,是滿城饑寒,是趙王殿下為了‘軍心穩固’,毫不猶豫射殺奔逃百姓的血腥!您聞到的,是這滿城驅不散的‘病氣’!”
    “病氣”二字,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在欽差隊伍中激起一片壓抑的騷動。尤其是那些玄甲衛“護衛”,臉色更是難看。城門處那個咳血的驛卒身影,瞬間浮現在許多人腦海。
    王崇禮心頭劇震,強自鎮定道:“李將軍,本官奉旨而來,自當查明真相,秉公處置。是非曲直,自有聖裁。至於城中……是何疫病?可有控製?”他終究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趙王營中的流言,城門口的哭喊,此刻滿城的死寂與怪味,都指向一個可怕的可能。
    “控製?”李長天露出一抹近乎殘酷的苦笑,“大人,您太高看我了。此疫來得蹊蹺迅猛,發熱嘔血,藥石難醫。城中本就缺糧少藥,如今更是雪上加霜。趙王大軍圍城,飛鳥難渡,何來藥材?何談控製?”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玄甲衛,“若非萬不得已,李某豈會行此驅民下策?不過是想給城中婦孺老弱,掙一條活路罷了。可惜…在趙王眼裏,他們的命,賤如草芥。”
    這番話,半真半假,卻極具煽動力。不僅點明了瘟疫的恐怖和絕望處境,更將驅民的責任巧妙地轉嫁到了趙王血腥鎮壓的頭上。那些玄甲衛士兵的眼神,變得更加複雜。
    “你…你休要危言聳聽!”劉璉聲音有些發顫。
    “危言聳聽?”陳墨忽然上前一步,聲音嘶啞卻清晰,“大人若不信,可敢隨在下去城西軍醫所一觀?那裏,收容著最早發病的數百軍民!看看他們嘔出的血是不是黑的!聽聽他們夜半的哀嚎是不是像厲鬼索命!”他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目光灼灼地盯著王崇禮,“或者,問問您身後那位從進城就臉色不對的驛卒兄弟?他進城時咳出的血沫子,可還擦得幹淨?”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唰!”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隊伍末尾那個麵黃肌瘦、努力縮著身體的年輕驛卒身上。驛卒如遭雷擊,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下意識地捂住了嘴,驚恐萬狀。
    “你…你血口噴人!我沒有…咳咳…咳咳咳!”他剛想辯解,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猛地爆發出來!他再也無法控製,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咳著,暗紅色的、帶著粘稠泡沫的血塊,噴濺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觸目驚心!
    “啊——!”欽差隊伍中響起一片驚恐的尖叫!官員們駭然失色,紛紛後退!連那些玄甲衛精銳,也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臉上充滿了恐懼,看向驛卒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個瘟神!
    王崇禮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眼前發黑。證據!活生生的、無可辯駁的證據!就在眼前!瘟疫,是真的!而且已經侵入了他的隊伍!
    “保護大人!”護衛們慌忙將王崇禮和劉璉護在中間,如臨大敵。
    混亂中,李長天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錘,敲在每個人心上:“看到了嗎,大人?這就是雲城!這就是趙王殿下為我們所有人準備的修羅場!他想用我們的血,洗掉他和他舅父的罪證!他想用這座城和所有知情者的命,堵住天下悠悠眾口!他不在乎瘟疫會不會蔓延!他隻在乎他的王位穩不穩當!”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逼視著王崇禮:“欽差大人,您是想留在這座注定要變成死城的煉獄裏,給趙王陪葬?還是想活著走出去,把這裏發生的一切,把張德祿貪墨的鐵證,把趙王屠戮百姓、坐視瘟疫蔓延的滔天罪行,親口稟報給聖上?!”
    府衙前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寒冰。隻有那個驛卒絕望的咳血聲,如同喪鍾般在死寂中回蕩。王崇禮臉色煞白,冷汗浸透了官袍內的襯衣。他看看地上刺目的血汙,看看李長天那雙燃燒著瘋狂與決絕的眼睛,再看看身後那些被恐懼攫住的隨員和明顯已生異心的玄甲衛“護衛”……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卷入旋渦的無力感,幾乎將他吞噬。
    活下去…把真相帶出去…這個念頭從未如此強烈地占據了他的腦海。
    與此同時,城西軍醫所。
    臨時征用的幾處大宅院,此刻已成人間地獄。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穢物和劣質草藥混合的惡臭。昏暗的油燈下,草席上躺滿了痛苦呻吟的病人,他們麵色潮紅或蠟黃,渾身滾燙,幹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意義不明的囈語。不時有人劇烈咳嗽,咳出帶著血絲的濃痰,甚至大口嘔出暗紅的血塊。絕望的哭喊和瀕死的喘息聲此起彼伏。
    柳紅袖用布巾緊緊掩住口鼻,隻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卻異常冷靜的眼睛。她正蹲在一個蜷縮著的老婦人身邊,用沾濕的布巾擦拭著對方滾燙的額頭。老婦人神誌不清,嘴裏喃喃念著:“水…黑水河的水…不能喝…毒…有毒…”
    “紅袖姐!東三院…又死了三個!”一個同樣掩著口鼻、聲音發顫的少年兵跑進來報告。
    柳紅袖動作沒有絲毫停頓,隻是眼神更加冰冷:“知道了。按規矩,抬到城北化人場,燒掉。記住,碰過屍首的人,衣物全部燒掉,回來用石灰水洗手洗臉。”
    “是!”少年兵忍著恐懼應下,匆匆跑開。
    柳紅袖站起身,目光掃過這片絕望的景象。她看到了角落裏,陳墨安插的幾個“病患”——他們偽裝得極像,也在痛苦呻吟,但眼神深處卻藏著緊張和恐懼。她心中冷笑,這毒計確實奏效了,將恐懼深深植入了城外敵軍和城內欽差的心中。但看著那些真正在痛苦中掙紮、走向死亡的軍民,她握著布巾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這代價,太沉重了。沉重的不僅僅是人命,更是人心。
    府衙前,短暫的死寂被王崇禮一聲沉重的歎息打破。
    他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僂,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李…李將軍,借一步說話。”
    寒風卷過府衙門前凝固的血冰,卷起地上那灘驛卒嘔出的暗紅血汙,留下幾道蜿蜒扭曲的痕跡,如同命運無聲的嘲弄。玄甲覆冰霜,墨毒蝕天兵,而人心,在這瘟疫的陰影下,正各自謀算著生路。雲城的寒夜,還遠未結束。
    喜歡從農民起義到權傾天下請大家收藏:()從農民起義到權傾天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