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羌笛咽雪,人心疫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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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城的冬夜,寒風如同裹著冰渣的刀子,刮過城牆的垛口,發出淒厲的嗚咽。帥府書房內,油燈的火苗被窗縫鑽入的冷風吹得搖曳不定,映照著李長天冷硬如岩石的側臉。那封來自趙鐵柱的求和密信早已化為案幾上的一小撮灰燼,但那股被刻意撩撥起的、關於“被俘將士”的微渺希冀,卻如同頑固的幽靈,在冰冷的空氣中留下無形的寒意。
    “狼帥,”韓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打破了沉寂,“降兵營那邊…不太對勁。”
    李長天抬眸,眼底幽藍的火焰跳動了一下:“說。”
    “今日例行巡視,發現幾個降兵精神萎靡,咳嗽不止。起初以為是風寒,但…症狀蔓延極快,不過半日,同營又有十數人出現高熱、咳血之狀!醫官初步查驗…”韓章獨眼中閃過一絲凝重,“疑是…時疫!”
    時疫!
    這兩個字如同冰錐,狠狠刺入李長天緊繃的神經。朔方城剛剛經曆血戰,傷兵滿營,物資匱乏,軍民混雜,正是疫病最易滋生蔓延的溫床!一旦爆發,其殺傷力甚至遠超千軍萬馬!
    “隔離!立刻!”李長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所有出現症狀者,即刻移入城外廢棄的窯場!方圓百步,劃為禁區!接觸過病患的兵卒,包括醫官,單獨隔離觀察!降兵營其餘人等,嚴禁走動!所需飲食飲水,由專人定點投放!違令擅闖禁地者,斬!”
    “喏!”韓章心頭一凜,知道事態嚴重,立刻轉身去辦。腳步匆忙,在寂靜的夜裏踏出急促的回響。
    李長天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是無邊的黑暗和呼嘯的寒風。工坊方向隱約傳來的鍛造聲,此刻聽來也帶上了一絲不祥的意味。“驚蟄”弩的鋒芒尚未完全展露,無形的疫魔卻已悄然亮出了獠牙。趙鐵柱的求和信…降兵營的時疫…這兩者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惡毒的關聯?他攥緊了拳頭,指節發出咯咯輕響。
    羌族營地的氣氛同樣凝重。拓跋明月坐在鋪著獸皮的矮榻上,麵前攤開的是一卷用羌文寫就的羊皮卷信。搖曳的酥油燈下,她那張清麗絕倫的臉龐此刻籠罩著一層寒霜,琥珀色的眼眸中,憤怒與冰冷的失望交織翻湧。
    信來自她的王叔,羌族大長老拓跋宏。信中措辭嚴厲,直斥她“擅啟邊釁”、“引火燒身”、“為一外族男子耗盡部族珍寶烏茲寒鐵)”,更指責她與李長天“關係曖昧,有損王女清譽”。最後通牒般命令她:即刻率本部親衛脫離朔方戰場,返回王庭聽候發落!否則,將剝奪她王位繼承權,並切斷一切對朔方的物資支援!
    “嗬…”拓跋明月發出一聲極輕的冷笑,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羊皮卷上那代表王庭權威的狼頭印記。引火燒身?耗盡珍寶?關係曖昧?她眼前閃過朔方城頭並肩浴血的場景,閃過李長天接過烏茲寒鐵時那沉重而複雜的眼神,閃過無數羌族勇士為守護這座異族之城而灑下的熱血…這些,在王庭那些隻懂得爭權奪利、目光短淺的老頑固眼裏,竟成了罪過?
    “公主…”心腹侍女卓瑪擔憂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拓跋明月緩緩卷起羊皮卷,動作優雅卻帶著一股決絕的寒意。“傳令,”她的聲音清冽如冰泉,“明日拂曉,拔營。”
    “公主!我們真要回去?狼帥他…”卓瑪急了。
    “王庭的命令,不可違逆。”拓跋明月站起身,走到帳門邊,掀開厚重的毛氈。刺骨的寒風瞬間灌入,吹動她額前的碎發。她望向遠處朔方城牆上隱約的火把光芒,望向帥府的方向,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深不見底。“但記住,我們並非逃離,而是…暫避。王庭的愚蠢,終有一日,會讓他們付出代價。”她聲音很低,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留下十名最精銳、最可靠的親衛,隱入城中,聽候…李長天調遣。告訴他,這十人,是我拓跋明月個人借予他的刀。”
    翌日拂曉,天色未明。
    羌族營地的動靜驚醒了朔方城。在無數軍民複雜、驚愕、甚至帶著一絲恐慌的目光注視下,羌族的旗幟被降下,營帳被迅速拆除,裝載著物資的馱馬在寒風中噴吐著白氣。拓跋明月一身火紅的騎裝,端坐於高大的白色駿馬之上,如同冰原上燃燒的火焰,耀眼卻帶著疏離的冷意。
    李長天站在城頭,玄色大氅在凜冽的晨風中獵獵作響。他看著羌族隊伍整裝待發,看著拓跋明月那挺直的背影。沒有告別,沒有言語。昨夜韓章已轉達了她的決定和留下的十名死士。這份在巨大壓力下依然留下的“刀”,其分量,遠比千軍萬馬更重。荒原暖流在體內奔湧,帶來一絲複雜的灼熱,但更多的,是被盟友至少是名義上的盟友)在危難關頭抽身離去的冰冷現實所凍結。
    拓跋明月似有所感,在策馬離開的瞬間,微微側首,目光穿透清冷的晨霧,精準地落在城頭那個玄甲身影之上。四目相對,一瞬即分。她的眼神依舊清冽平靜,如同凍結的琥珀,看不出任何情緒,隨即決然轉身,馬鞭輕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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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駕!”
    羌族隊伍如同一條沉默的火龍,在熹微的晨光中,迎著凜冽的朔風,離開了朔方城,向著遙遠的羌地而去。留下的,隻有空蕩蕩的營地和一股難以言喻的蕭索與不安,在守城軍民心中蔓延。盟友的離去,如同抽走了一根重要的支柱,讓本就承受著巨大壓力的朔方城,顯得更加孤立無援。
    降兵營的隔離區,成了朔方城新的噩夢之地。
    城外廢棄的窯場,臨時搭建的簡陋窩棚根本無法抵禦嚴寒。患病的降兵被草草安置其中,缺醫少藥,隻能依靠一些簡單的草藥湯水勉強維持。咳嗽聲、呻吟聲、痛苦的囈語聲日夜不息,如同地獄傳來的哀鳴。被派去負責隔離和運送物資的士兵,即使包裹得再嚴實,眼神中也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恐懼。疫病的陰影,如同無形的濃霧,沉重地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韓章親自坐鎮隔離區外圍,獨眼中布滿了血絲,聲音因疲憊和焦慮而嘶啞:“第二批!又有二十多人出現高熱!醫官…醫官也倒下了兩個!湯藥…根本供不上!狼帥,這樣下去不行!窯場就是個大冰窖,沒病死也凍死了!而且…人心快壓不住了!”
    他指的是那些尚未發病、卻被嚴密封鎖在降兵營裏的降卒。恐懼、絕望、對嚴苛隔離的怨恨,如同幹柴,隻需一點火星就能燃成滔天大火。
    李長天站在一處高坡上,遠遠望著那片被死亡氣息籠罩的窯場。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撲打在臉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他能聞到空氣中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腐敗和病氣混合的味道。拓跋明月離去的背影和窯場絕望的哀嚎在他腦海中交錯閃現。
    “狼帥,那些降兵…”韓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忍,“其中不少也是被強征的窮苦人…”
    李長天沉默著。他當然知道。但他更清楚,一旦疫病在朔方城內爆發,後果不堪設想。數萬軍民,包括剛剛經曆血戰、元氣大傷的守軍,都將麵臨滅頂之災!是保全大多數,還是冒險施救這少數可能已經無法挽救、甚至會成為疫源的人?
    荒原暖流在體內奔騰,帶著冰冷的計算和殘酷的抉擇。他緩緩開口,聲音在寒風中顯得異常清晰,也異常冷酷:
    “封鎖線,再向外推五十步。所有接觸過病患的士兵,包括倒下的醫官,移入窯場隔離。降兵營…斷糧斷水一日。”
    “什麽?!”韓章猛地抬頭,獨眼中滿是驚駭。斷糧斷水?這是要將裏麵的人活活困死餓死嗎?
    “告訴他們,”李長天目光冰冷地注視著降兵營的方向,沒有絲毫動搖,“想活命,自己把染病的人找出來,送到隔離區。否則,所有人…陪葬。”
    這是最殘酷的篩選,也是最有效的至少在目前看來)隔絕疫源的方法。將生存的壓力和選擇的權力,轉嫁到降兵自己頭上。讓他們在恐懼和絕望中,內部撕裂。
    命令下達,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冷水。
    降兵營瞬間炸開了鍋!絕望的哭喊、憤怒的咒罵、恐懼的哀求…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衝擊著封鎖士兵的耳膜和神經。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營內蔓延。起初是互相指責,接著是推搡鬥毆,很快,一些身體虛弱、出現輕微症狀的人被紅了眼的同伴粗暴地拖出來,如同扔垃圾般丟向封鎖線,哀求著士兵帶他們去隔離區…更多的人則蜷縮在角落,眼神麻木而絕望,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人性在生存的絕境麵前,暴露出了最原始的猙獰與卑劣。
    帥府後院,工坊的喧囂依舊。老魯頭正指揮工匠將新鍛造好的烏茲寒鐵箍圈安裝到一具“驚蟄”弩的箭匣上,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掩蓋了外界的紛擾。
    一個穿著普通仆役灰布棉襖的身影,低著頭,抱著一捆剛劈好的柴火,腳步匆匆地從工坊旁走過。正是柳紅袖。她的動作看似平常,眼角的餘光卻如同最精準的尺子,飛快地掃過工坊內忙碌的景象,尤其是那些已經組裝大半、散發著森然寒光的“驚蟄”弩身,以及角落裏堆放著的、用於製造機簧和箭匣的精巧模具。
    她的心跳微微加速。這幾日,趁著降兵營騷亂、人心惶惶,拓跋明月離去、帥府守衛注意力分散的絕佳時機,她利用自己不起眼的身份和刻意營造的勤勉印象,多次靠近工坊區域。雖然無法進入核心區域,但憑借過人的目力和記憶,她已將“驚蟄”弩的外部結構、大致尺寸、以及其恐怖的連發特性從士兵的敬畏議論中得知)牢記於心。
    就在她即將走過工坊拐角時,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從不遠處傳來。隻見一個負責搬運木料的年輕工匠,突然臉色潮紅,扶著牆劇烈地咳喘起來,甚至咳出了點點血沫!周圍的工匠頓時如避蛇蠍般散開,臉上充滿了驚恐!
    “瘟疫!工坊也有瘟疫了!”不知是誰驚恐地喊了一聲。
    瞬間,原本熱火朝天的工坊陷入一片恐慌!工匠們丟下工具,驚恐地向後退去,混亂推搡!
    柳紅袖瞳孔微縮,抱著柴火的手下意識地收緊。她迅速低下頭,加快腳步,如同受驚的兔子般混入慌亂的人群,消失在通往仆役房的巷道陰影中。在轉身的刹那,她最後瞥了一眼工坊內那些冰冷的鋼鐵殺器,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算計和…不易察覺的興奮。
    朔方的根基,正在被無形的疫毒和人心深處的恐懼,一點點地侵蝕、動搖。而致命的“驚蟄”之秘,也隨著那捆不起眼的柴火,悄然流向了未知的黑暗。李長天站在帥府的高處,俯瞰著城內蔓延的恐慌和城外窯場升起的、焚燒屍體的滾滾黑煙第一批無法救治的病死者已被焚化),眼神幽深如同寒潭。荒原暖流在體內奔湧咆哮,支撐著他,也在無聲地改變著他。他清晰地感覺到,腳下的路,正變得越來越窄,也越來越…冰冷堅硬。
    韓章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他身後,看著那衝天的黑煙,獨眼中充滿了血絲和沉痛:“狼帥…這火…燒得人心慌啊…”
    李長天沒有回頭,聲音在呼嘯的寒風中,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質感:
    “慌?這才剛剛開始。人心裏的火,比窯場的火…更難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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