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斷壁殘垣,新魔初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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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城破後的第七日黃昏。
西城那巨大的廢墟,如同大地上一塊潰爛的瘡疤,在料峭寒風中沉默著。數日前挖掘引發的幾次慘烈塌方,吞噬了趙軍和契丹幾十條人命後,這裏便成了雙方默認的禁區。隻有盤旋的烏鴉和不畏死的野狗,在斷壁殘垣間尋覓著腐肉,發出令人心悸的啼鳴和撕咬聲。
廢墟邊緣,幾個麵黃肌瘦、裹著破爛皮襖的流民,佝僂著身子,在冰冷的瓦礫堆裏徒勞地翻找著。他們眼神空洞,動作麻木,饑餓和恐懼早已磨平了所有希望,隻剩下求生的本能驅使著雙手。
“……聽說了嗎?趙大將軍懸賞萬金……要李狼帥的腦袋……”一個幹瘦的老者哆嗦著,聲音沙啞,仿佛被寒風割裂。
“唉……朔方……完了……全完了……”旁邊的中年漢子木然地應著,用一根斷木棍撬動一塊石板,下麵隻有凍硬的泥土。
“剛才……我在那邊……撿……撿到了這個……”一個怯生生的少年聲音響起,帶著一絲微弱的、幾乎不敢相信的驚喜。他費力地踢開一塊碎石,露出了下方一個被泥土半掩的、閃爍著微弱銀光的東西——一個精巧的、刻著火焰與狼首紋飾的銀質耳墜!
少年髒汙的臉上綻開一絲光彩,他驚喜地撿起耳墜,小心地擦去泥土,那銀光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刺眼。他正要將其塞入懷中,這或許能換幾塊救命的幹糧。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的、石子滾落的聲音,從廢墟深處傳來。聲音很小,但在流民們死寂的翻找中,卻異常清晰。
少年和其他幾人都是一僵,動作瞬間凝固,驚恐地望向聲音來源——那是廢墟深處一片搖搖欲墜的斷壁下方,一個被巨大梁木和碎石封死的、深不見底的黑暗縫隙。
死寂。
隻有風聲嗚咽。
“是……是野狗吧?”中年漢子聲音發顫,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不……不像……”老者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片黑暗,身體微微發抖,“那下麵……不是……都挖塌了嗎?怎麽會有……”
話音未落!
“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猛地從廢墟深處炸開!仿佛有什麽巨物在內部猛烈撞擊!緊接著,那片封堵縫隙的巨大梁木和堆積如山的碎石,如同被無形的巨手從內部狠狠推動,猛地向外崩裂、垮塌!
“啊——!”
“塌了!又塌了!”
流民們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向後逃竄,尖叫著滾下廢墟斜坡。
煙塵如同黑色的巨獸,再次從縫隙中狂湧而出,瞬間彌漫開來。在翻騰的煙塵和滾落的碎石中,一個身影,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從那仿佛地獄之口的縫隙深處,爬了出來。
他幾乎不成人形。
身上裹著一件破爛不堪、沾滿黑褐色汙垢血與泥土的混合物)的皮甲,樣式是契丹人的。裸露的皮膚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尚未完全結痂的猙獰傷口,有些深可見骨,邊緣翻卷著,被凍得烏紫。最駭人的是肋下那道巨大的貫穿傷,雖然被某種粗暴的方式可能是燒灼或泥土封堵)暫時止住了血,但皮肉翻卷,如同一個猙獰的黑洞。
他的頭發糾結成一縷縷,沾滿塵土和凝固的血塊,遮住了大半張臉。但從發絲縫隙中透出的那雙眼睛,讓僥幸回頭瞥了一眼的少年,瞬間如墜冰窟,全身的血液都凍僵了!
那不是人的眼睛!
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痛苦。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凝固的、如同萬年凍土般的冰冷!那目光掃過逃竄的流民,掃過這片殘破的天地,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在看一堆毫無意義的死物。隻有當他目光掠過少年手中緊攥的、那枚在煙塵中反射著微光的狼首銀墜時,那深潭般的眼底,才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的一條腿似乎受了重創,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骨骼摩擦的輕微“喀嚓”聲和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如同野獸負傷般的低沉嘶氣。但他似乎感覺不到痛楚,隻是用雙手和那條相對完好的腿,支撐著身體,一寸寸地向外挪動。
他的右手,死死握著一柄刀。
一柄造型極其古拙猙獰的契丹長彎刀——吞嶽。
刀身寬闊厚重,通體漆黑,布滿暗啞的天然裂紋紋路,靠近刀鐔處兩個扭曲的契丹古字“吞嶽”在昏暗中仿佛在無聲地呼吸。這刀的長度幾乎與他殘破的身高等同,沉重異常。刀鋒上沾滿了泥土和暗褐色的汙垢,但刀身那冰冷厚重的質感,以及刀柄纏繞的、磨損得發亮的獸骨與暗金絲線,無不透露出一種曆經沙場的凶戾與滄桑。
他拖著這柄沉重的凶刃,如同拖著一條來自地獄的鎖鏈,在廢墟的碎石和屍體間艱難爬行。吞嶽的刀尖在瓦礫上刮擦,發出令人牙酸的“滋啦”聲,在寂靜的廢墟中格外刺耳。每一次拖動,都牽扯著他全身的傷口,但他握刀的手,卻穩得像一塊冰冷的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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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他爬出了那片致命的塌方區,倚靠在一塊相對穩固的、半人高的斷壁殘骸上,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下的傷口,噴出的氣息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他緩緩抬起頭,透過淩亂肮髒的發絲,望向這座已經死去的城市。
目光所及,是地獄的畫卷。
焦黑的斷壁殘垣如同巨獸的骸骨,指向鉛灰色的天空。未熄的餘燼在寒風中明滅,散發出焦糊的惡臭。街道上,屍體層層疊疊,有穿著破舊皮襖的朔方百姓,有趙軍的製式皮甲,也有契丹人的毛氈袍。凍僵的、殘缺的、被野狗啃噬過的……凝固的暗紅色冰麵覆蓋了曾經的土地,在黃昏的天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幾隻肥碩的烏鴉站在屍堆上,歪著頭,用血紅的眼珠打量著這個新爬出來的“食物”。
遠處,隱隱傳來勝利者的喧囂、女人的哭嚎、以及鞭子抽打皮肉的脆響——那是趙軍和契丹人正在各自的“戰利品”區域內進行最後的搜刮、奴役和狂歡。
趙鐵柱……耶律大石……
這兩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李長天瀕死的心尖上。但此刻,那焚心的仇恨不再是熾烈的火焰,而是沉澱下去,化為支撐他這副殘軀的、冰冷堅硬的基石。他眼中那片深潭般的冰冷,沒有絲毫融化,反而因為眼前的景象,凍結得更加深邃、更加堅硬。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緊握“吞嶽”刀柄的手。那隻手肮髒不堪,指甲斷裂,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布滿了凍瘡和細小的傷口。沒有幽藍的光芒,沒有異樣的力量。隻有徹骨的冰冷,以及從骨髓深處透出的、支撐著他沒有倒下的、鋼鐵般的意誌。
力量?他沒有感覺到澎湃的力量。隻有虛弱,深入骨髓的虛弱,還有那無時無刻不在啃噬神經的劇痛。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支撐他活下去的,不再是“狼帥”的理想和責任,而是源自這片廢墟深淵的、最純粹的、冰冷的毀滅欲望——向所有背叛者、掠奪者、毀滅朔方者,複仇!
他艱難地動了動脖子,目光再次投向那個嚇傻在原地、手中還緊緊攥著銀耳墜的少年。
少年對上那深潭般的目光,渾身一顫,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恐懼讓他幾乎失禁,手中的耳墜差點掉落。
李長天沒有開口。他甚至沒有做出任何威脅的動作。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少年,看著少年手中的耳墜,那目光中的含義,冰冷而直接。
少年讀懂了。那是比任何怒吼都更可怕的命令——交出來。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少年顫抖著,幾乎是爬著靠近了幾步,將沾滿汗水和泥土的銀耳墜,小心翼翼地放在李長天腳前一塊相對幹淨的碎石上,然後像被火燒了尾巴的兔子,連滾帶爬地逃下了廢墟,消失在暮色中。
李長天緩緩伸出那隻布滿傷痕的手,撿起了那枚小小的耳墜。冰冷的銀質觸感傳入掌心,上麵精細的火焰與狼首紋飾,是拓跋明月從不離身的印記。他將耳墜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屬硌著皮肉,帶來一絲微弱的刺痛。這刺痛,連同肋下傷口的劇痛,都成了他確認自己還活著的證據。
他閉上眼,深深地、帶著巨大痛楚地吸了一口充滿焦糊與血腥的冰冷空氣。再睜開時,眼底的深潭沒有絲毫波瀾。他掙紮著,依靠著斷壁,用盡全身力氣,試圖站起來。那條傷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痛讓他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浸透了破爛的內襯。但他緊咬著牙關,牙齦甚至滲出血絲,靠著“吞嶽”刀身的支撐和手臂的爆發力,猛地一撐!
“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吼從喉嚨深處擠出。
他終於站起來了!
雖然身體佝僂著,左腿隻能虛點著地,全身的重量幾乎都壓在右腿和“吞嶽”刀柄上,搖搖欲墜。但他站起來了!如同從地獄熔爐中掙紮而出的一具殘破戰傀,重新挺直了脊梁——盡管那脊梁上,曾經承載的理想與榮光,已被徹底碾碎,隻餘下冰冷的鋼鐵骨架。
他拄著沉重的“吞嶽”,如同拄著一根拐杖,又像握著一柄即將出鞘的複仇之刃。他最後看了一眼這片埋葬了朔方城、也埋葬了“狼帥李長天”的廢墟,目光掃過那些在屍骸間覓食的野狗和烏鴉,掃過遠處城市中心隱約的火光和喧囂。
那裏,有他的仇敵,有背叛者,有他必須毀滅的一切。
他不再停留,也沒有絲毫留戀。拖著那條殘腿,拄著沉重的“吞嶽”,一步,一步,在身後拖出一道長長的、混雜著血汙和泥土的痕跡,踉蹌而堅定地,朝著廢墟之外,那片被暮色和寒霜籠罩的、更加冰冷黑暗的荒野走去。
背影在斷壁殘垣的剪影中,顯得無比孤獨,無比渺小,卻又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如同荒原上受傷孤狼般的凶戾與決絕。
朔方城破,孤星墜淵。
理想焚盡,鐵心鑄魔。
從深淵爬出的不再是“狼帥”,而是一個隻為複仇而生的冰冷幽靈。他的路,注定由血與火鋪就,而“吞嶽”的鋒芒,將在北疆的寒夜中,第一次發出屬於新魔的、令人膽寒的啼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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