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寒夜孤行,血印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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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城殘破的輪廓,如同巨獸垂死的剪影,在鉛灰色的暮靄中漸漸模糊。刺骨的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和灰燼,抽打在臉上,如同冰冷的鞭子。李長天拄著那柄沉重得不可思議的“吞嶽”古刀,拖著那條幾乎廢掉的左腿,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動著,在身後雪地上留下一條斷斷續續、混雜著暗紅血汙和黑色泥濘的印記。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刀尖上。
    肋下的貫穿傷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冰冷的空氣灌入,如同無數冰針在攪動內髒。左腿脛骨和腓骨顯然在廢墟塌陷時被砸斷了,雖然他用撕下的皮甲布條和找到的幾根相對直的木棍進行了極其粗暴的捆綁固定,但每一次落地,錯位的骨茬都在皮肉裏摩擦,鑽心的疼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冷汗瞬間浸透破爛的內襯,又在寒風中凍成冰碴。
    饑餓,像一頭瘋狂的野獸,啃噬著他的胃袋和意誌。超過三天粒米未進,隻靠吞咽積雪勉強維持一點水分,身體的熱量正飛速流逝。寒冷無孔不入,透過破爛的皮甲,滲透進每一寸皮膚、每一塊肌肉,帶走殘存的生命力,讓他四肢僵硬麻木,動作愈發遲緩笨拙。
    隻有緊握“吞嶽”刀柄的右手,依舊穩定。刀身冰冷沉重的觸感,是此刻唯一支撐他不倒下的實物,也是他心中那團冰冷複仇火焰的外在象征。刀尖拖在雪地上,刮擦出長長的、深淺不一的痕跡。
    荒野在他眼前鋪展開來,無邊無際,死寂蒼茫。被戰火蹂躪過的土地,村莊化為焦土,田地被踐踏成泥沼,偶爾能看到凍斃路旁的屍體,或人或畜,都覆著一層薄雪,成為這片死亡畫卷中冰冷的點綴。視野盡頭,是連綿起伏、如同沉睡巨獸般的黑色山脈輪廓——那是黑山。王石頭最後派人突圍傳遞消息的地方,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可能還有一線生機的方向。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距離太遠了,以他現在的速度,恐怕要走上幾天幾夜。而他的身體,隨時可能在某一次劇痛或寒顫中徹底崩潰。
    但他沒有停下。
    停下,就意味著死亡。意味著趙鐵柱和耶律大石會笑到最後。意味著朔方城數萬軍民的血,白流了。
    這個念頭,如同最強勁的強心劑,一次次在他瀕臨昏厥時,強行將他從黑暗的邊緣拽回。他咬著牙,牙齦滲出的血絲在嘴角凍成暗紅的冰晶,喉嚨裏壓抑著痛苦的嘶氣,靠著“吞嶽”的支撐,再次抬起那條廢腿,向前邁出一步。
    夜幕徹底降臨。荒原上的溫度驟降,寒風如同鬼哭狼嚎,卷起地上的雪粉,形成一片片迷蒙的白毛風,視野變得極差。星辰被厚重的雲層遮蔽,天地間隻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酷寒。
    李長天在一塊巨大的、被風蝕得千瘡百孔的岩石背風處停了下來。他需要休息,哪怕片刻。再走下去,他怕自己會直接栽倒在雪地裏,再也爬不起來。
    他背靠著冰冷的岩石滑坐下來,沉重的“吞嶽”哐當一聲倒在腳邊。劇烈的喘息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大團白霧。他撕下已經凍硬的內襯布條,摸索著解開左腿那簡陋得可憐的“夾板”。借著微弱的雪地反光,他看到小腿腫脹得嚇人,皮膚呈現可怕的紫黑色,固定用的木棍深深勒進皮肉。他咬著牙,忍著劇痛,重新調整了一下木棍的位置,用布條死死勒緊。劇烈的疼痛讓他渾身痙攣,眼前金星亂冒,幾乎昏厥過去。
    處理完傷腿,他又檢查肋下的傷口。皮肉翻卷,邊緣已經發黑壞死,散發著不祥的氣味。他用雪團用力擦拭傷口周圍,冰冷的刺激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卻也讓他麻木的神經清醒了幾分。沒有藥,沒有幹淨的布,他隻能再次用積雪覆蓋傷口,用凍硬的手掌死死按壓住,試圖用低溫延緩可能的潰爛。
    做完這一切,他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癱靠在岩石上,連動一根手指都困難。饑餓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洶湧襲來,胃部痙攣抽搐。他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裏,冰冷的雪水順著喉嚨滑下,帶來短暫的麻痹感,卻絲毫無法緩解那深入骨髓的空虛。
    他閉上眼,試圖保存體力。但朔方城破的慘烈景象,袍澤們浴血奮戰最終倒下的身影,韓章最後那聲嘶吼,陳墨複雜難言的眼神,如同最殘酷的走馬燈,不受控製地在腦海中反複上演。每一次回憶,都像一把鈍刀在切割他的心髒。
    恨!
    焚心蝕骨的恨意,如同冰冷的岩漿,在他疲憊不堪的軀殼內緩緩流淌。它不再熾烈燃燒,卻更加深沉,更加粘稠,如同毒液般浸潤著他的骨髓,支撐著他這具殘破的軀體不至於徹底散架。
    就在這時,他那因極度疲憊和饑餓而異常敏銳的聽覺非異能,是絕境下的生理極限),捕捉到了風中一絲極其微弱、卻不同於風聲的異響——是踩踏積雪的“咯吱”聲!距離他藏身的岩石,大約數十步外!
    不止一個!腳步很輕,帶著一種刻意的謹慎,正從側後方緩緩包抄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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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長天的心髒猛地一縮!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連劇痛都暫時被壓製下去。他猛地睜開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在黑暗中射出冰冷的寒光。不是趙軍!趙軍搜索不會這麽鬼祟!也不是契丹騎兵,沒有馬蹄聲!
    是流寇?還是……專門在戰場邊緣撿屍、甚至獵殺落單傷兵的鬣狗?!
    他屏住呼吸,右手悄無聲息地握住了腳邊的“吞嶽”刀柄。冰冷的觸感傳來,讓他因失血和寒冷而顫抖的手瞬間穩定下來。他側耳傾聽,分辨著聲音的來源和人數。
    三個……不,至少四個!腳步分散,呈半包圍狀,正朝著他這塊背風的岩石摸來。他甚至能隱約聽到他們壓抑的、帶著貪婪和興奮的粗重呼吸聲。
    “媽的……真冷……”
    “剛才……那血印子……肯定是個大貨……”
    “小心點……別是裝死的……”
    “怕個卵!看那拖痕……腿都斷了……能有什麽力氣……”
    低語聲順風飄來,證實了李長天的判斷。這是一群在戰場廢墟上覓食的鬣狗,被他在雪地上留下的血汙痕跡吸引了過來。
    李長天眼中寒光更盛。他沒有動,隻是將身體緊緊地貼住冰冷的岩石,如同蟄伏在黑暗中的猛獸,等待著獵物進入致命距離。他握刀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發白。
    腳步聲越來越近,踩雪的咯吱聲清晰可聞。幾個模糊的黑影出現在岩石側方,借著雪地的微光,能看到他們穿著臃腫破爛、不知從哪具屍體上剝下來的皮毛襖子,手中拿著簡陋的武器——豁口的柴刀、綁著石塊的木棒,甚至還有半截鏽蝕的長矛。他們貪婪而警惕的目光,如同餓狼般掃視著岩石下方蜷縮的身影。
    “嘿!還喘氣呢!”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最先發現李長天微微起伏的胸膛,眼中凶光大盛,獰笑著舉起手中的柴刀,“兄弟們!肥羊!剝了皮襖,還能搜搜有沒有值錢貨!”
    另外三人也圍了上來,堵住了所有可能的退路,臉上帶著殘忍和即將獲得“收獲”的興奮。
    李長天依舊沒有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隻有緊握刀柄的手,肌肉在破爛的皮甲下無聲地賁張。
    刀疤臉見他毫無反應,以為他已經昏死或嚇傻了,膽子更大,獰笑著上前一步,手中的柴刀高高揚起,朝著李長天的脖頸就劈了下來!他要先解決這個看起來還有口氣的麻煩!
    就在柴刀帶著風聲劈落的刹那!
    一直如同死物般的李長天,動了!
    動若雷霆!
    他蜷縮的身體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向側麵翻滾!沉重的“吞嶽”被他單手掄起,並非劈砍,而是如同攻城錘般,帶著全身殘存的力量和冰冷的決絕,狠狠地向刀疤臉的下盤掃去!
    刀疤臉萬萬沒想到這個看起來隻剩半條命、腿都斷了的家夥還能爆發出如此迅猛的反擊!他劈砍的動作用力,根本來不及變招!
    “哢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在寒夜中爆響!
    “吞嶽”那沉重無比的刀身,如同鐵鞭般,結結實實地掃在刀疤臉支撐腿的膝蓋側麵!恐怖的力量瞬間爆發!
    “啊——!!!”刀疤臉發出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整個人如同被巨錘擊中,身體橫著飛了出去,那條被擊中的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顯然膝蓋骨和脛骨瞬間粉碎!他重重摔在雪地上,抱著斷腿瘋狂打滾哀嚎。
    這突如其來的、血腥暴烈的反擊,瞬間震懾了另外三個同夥!他們臉上的獰笑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驚恐!看著同伴瞬間被廢,看著岩石陰影中那個緩緩拄著沉重長刀、如同地獄惡鬼般掙紮站起的身影,那雙在黑暗中亮得嚇人、沒有任何感情波動的冰冷眼睛……
    “鬼……鬼啊!”
    “跑!快跑!”
    恐懼瞬間壓倒了貪婪。剩下三人魂飛魄散,怪叫一聲,連滾帶爬,頭也不回地朝著黑暗深處亡命逃竄,連同伴的慘嚎都顧不上了。
    李長天沒有追。他甚至沒有多看地上那個哀嚎翻滾的刀疤臉一眼。剛才那一下爆發,幾乎抽空了他體內殘存的最後一絲力氣。肋下的傷口再次崩裂,溫熱的液體順著冰冷的皮甲內襯流淌下來。左腿的劇痛如同海嘯般席卷全身,讓他眼前發黑,身體劇烈搖晃,全靠“吞嶽”死死拄地才勉強沒有倒下。
    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冰冷的空氣灼燒著肺葉。他緩緩抬起頭,望向那三個逃竄者消失的方向,深潭般的眼底沒有任何勝利的快意,隻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低頭,目光落在雪地上那柄刀疤臉丟下的、豁口的柴刀上。他彎下腰,忍著劇痛將其撿起。很輕,很粗糙,但至少,比赤手空拳強。他將柴刀別在後腰的破布條裏。
    然後,他的目光才轉向地上那個因劇痛和失溫而聲音漸漸微弱下去的刀疤臉。
    李長天拄著“吞嶽”,一步一挪,走到刀疤臉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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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疤臉因為劇痛和恐懼而扭曲的臉上,滿是鼻涕眼淚和雪沫,他看著眼前如同魔神般的身影,眼中充滿了絕望的哀求:“饒……饒命……好漢……饒命……東西……都給你……” 他哆嗦著,想去解自己那件看起來稍微厚實點的皮襖。
    李長天沒有說話。他隻是俯視著這個幾分鍾前還想取他性命的鬣狗,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波瀾。他緩緩抬起拄著“吞嶽”的右手,然後猛地鬆開刀柄,沉重的刀身砸在雪地上,發出悶響。
    在刀疤臉錯愕的目光中,李長天伸出雙手,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冷酷到極致的精準——一手扼住刀疤臉的咽喉,另一隻手抓住他那隻完好的腳踝!
    “呃……嗬……”刀疤臉驚恐地瞪大眼睛,徒勞地掙紮。
    李長天眼中寒光一閃,雙臂爆發出最後殘存的力量,猛地一擰一扯!
    “哢嚓!噗嗤!”
    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斷裂和筋肉撕裂聲響起!
    刀疤臉的掙紮瞬間停止,身體詭異地扭曲著,脖子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歪向一邊,眼珠暴突,徹底沒了聲息。
    李長天鬆開手,任由屍體軟倒在雪地上。他劇烈地喘息著,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剛才的動作再次牽動了所有傷口,痛得他幾乎窒息。但他沒有停頓,迅速而沉默地蹲下身,開始剝取屍體上那件相對厚實完整的皮襖,以及對方腰間一個鼓鼓囊囊、裝著幾塊凍硬麵餅和一小袋粗鹽的皮囊。
    他脫下自己身上那件破爛不堪、幾乎失去禦寒功能的契丹皮甲,換上這件帶著血腥味和體溫正在快速消散)的厚皮襖。冰冷的厚實感包裹住身體,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他將凍硬的麵餅和鹽袋塞進懷裏,緊貼著皮膚,希望能用體溫慢慢將其暖化。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撿起“吞嶽”,拄在手中。
    他最後看了一眼地上那具扭曲的屍體,眼神沒有絲毫憐憫或波動。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這片被血與火洗禮過的荒原,早已容不下任何多餘的仁慈。他在這裏學到的最深刻一課,就是生存本身,就是最殘酷的戰爭。
    他不再停留,拄著沉重的“吞嶽”,拖著那條斷腿,一步,一步,再次踏上了通往黑山方向的、被無盡寒夜籠罩的死亡之路。雪地上,隻留下幾具屍體刀疤臉和他之前看到的凍斃者),以及一條延伸向黑暗深處的、新的、更加沉重的血印。
    朔方城破,孤星墜淵。
    理想焚盡,鐵心鑄魔。
    荒原的寒夜,以最殘酷的方式,為新生的複仇者上了第一課。他拋棄了無用的憐憫,學會了以牙還牙的生存法則。每一步血印,都將他推向更深沉的黑暗,也鑄就著那顆隻為毀滅而生的、更加冰冷的鐵石之心。黑山的輪廓在遠方沉默,那裏是下一個戰場,還是另一個深淵?唯有手中的“吞嶽”,在死寂的雪夜中,散發著無聲的凶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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