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黑山骸穀,餘燼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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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的陰影如同巨獸的獠牙,將李長天渺小的身影徹底吞沒。雪停了,但山間的風更厲,卷著冰碴抽打在臉上,如同鈍刀刮骨。拄著沉重的“吞嶽”,拖著那條幾乎失去知覺的殘腿,每一步都像在刀山上挪移。肋下的傷口在厚皮襖下悶熱地脹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潰爛的皮肉,腐敗的氣味被寒風稀釋,卻在他每一次吸氣時頑固地鑽入鼻腔,提醒他死亡如影隨形。
懷中的凍餅早已耗盡,鹽袋也見了底。饑餓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空癟的胃囊裏,啃噬著最後的氣力。支撐他的,隻剩下那腔被寒冰封凍的恨意,和手中這柄沉重得仿佛要壓垮他的古刀“吞嶽”。
翻過一道覆滿堅冰的陡坡,眼前的景象讓李長天驟然停步。
焦黑!
目光所及的山穀,一片焦黑!曾經依山而建的幾戶村落,隻剩下斷壁殘垣,焦黑的木梁斜插在雪地裏,如同大地刺向蒼穹的、絕望的骨刺。未燃盡的餘燼在寒風中明滅,散發出刺鼻的焦糊味。幾具凍僵的屍骸半掩在灰燼和積雪之下,姿勢扭曲,頸骨處無一例外地留著幹淨利落的致命刀口——屠村者下手狠辣,卻吝嗇到不肯多費一刀碎顱泄憤,典型的流寇作風。
李長天的目光掃過一具蜷縮在斷牆下的婦孺屍身。女人至死都緊緊摟著一個碎裂的陶罐,黍米早已被鳥雀啄食殆盡,隻剩下幾粒空殼散落在凍硬的雪地上。那雙空洞的眼睛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他眼底那片深潭般的冰冷,沒有泛起絲毫漣漪,仿佛看到的隻是路邊的頑石。生存的殘酷,早已磨滅了他多餘的悲憫。
他走到一處半塌的灶台前,用“吞嶽”沉重的刀尖插進凍土,撬開幾塊焦黑的土坯。
“鐺!”
一聲沉悶的金屬撞擊聲在死寂的山穀中格外刺耳。灶灰下,埋著一柄豁了口的柴刀,刃口上凝固著黑褐色的血垢。他彎腰拾起,掂了掂份量。輕,粗糙,遠不如“吞嶽”,但多一把刀,便多一分撕開仇敵喉嚨的可能。他將其別在後腰,與之前繳獲的那柄破柴刀作伴。
一、屍骸引路,風雪餘音
越靠近黑山深處,路上的屍骸越是密集。起初是些零散倒斃的流民,衣衫襤褸,蜷縮在雪地裏,顯然死於饑寒。漸漸地,開始出現身覆殘破皮甲的軀體,至死仍保持著搏殺或掙紮的姿態——朔方軍製式的肩甲! 李長天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滯。
他踢開一具被積雪半掩的契丹斥候屍體,露出其身下壓著的半截斷矛。矛杆粗糙,顯然並非精良軍械,但上麵用利器歪歪扭扭地刻著一個字——“石”。
> “王石頭……” 李長天伸出布滿凍瘡的手,指腹用力擦過那深刻的刻痕,冰冷的觸感仿佛帶著硝煙的氣息。砂礫摩擦般的低語從他幹裂的唇間擠出。
>
> 就在這時,一陣詭異的山風打著旋兒從穀底卷起,吹得他皮襖獵獵作響。手中的“吞嶽”刀身竟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震顫,仿佛沉睡的猛獸被某種血腥氣驚醒。李長天眉頭微蹙,並非刀有異動他深知這隻是沉重刀身對強風擾動的自然反應),而是他順著刀鋒微顫的方向看去——東側,一條被厚厚冰層覆蓋的狹窄山穀入口,在嶙峋的岩石間若隱若現。
一種直覺,或者說獵食者般的敏銳,驅使他拖著殘腿,艱難地轉向那條狹穀。穀口岩縫間,一具被剝光了甲胄的朔方軍傳令兵屍體,以一種極其屈辱的姿勢倒懸著,凍成了青紫色。一根粗糙的草繩係在他僵硬的腳踝上,下麵垂著半塊被凍硬、染著黑褐色血跡的麻布。李長天割斷草繩,展開麻布——上麵用炭條簡陋地勾勒著山形,一個箭頭,直指黑山深處一處形似鷹嘴的險峻山岩!
鷹嘴岩! 王石頭最後派人突圍傳遞消息的地方!
二、餘燼困獸,抉擇冰穀
循著地圖指引,李長天在風雪中跋涉了半日,終於抵達鷹嘴岩下。刺鼻的血腥味混合著屍體腐爛的惡臭,從一處背風的巨大岩洞深處彌漫出來。洞內隱約傳來壓抑的咒罵、粗重的喘息,還有金屬碰撞的脆響。
“滾開!再敢靠近一步…老子活劈了你們喂野狗!” 一個嘶啞卻凶悍的吼聲在洞內回蕩。
李長天悄無聲息地貼近洞口,向內望去。
搖曳的篝火殘燼旁,蜷縮著十餘名朔方殘兵。個個麵黃肌瘦,人人帶傷,破爛的軍服上凝結著血汙和冰碴。為首一個身材魁梧的獨眼漢子,正死死攥著一柄卷了刃的腰刀,像一頭護崽的傷虎,擋在其他人前麵。他身後,幾個重傷員躺在地上呻吟,一個昏迷的少年兵臉色蠟黃,氣息微弱。獨眼漢子將手中最後半塊黑乎乎的麩餅,小心地掰碎,塞進少年嘴裏。
他們的對麵,是五名同樣衣衫襤褸、眼窩深陷、眼中閃爍著餓狼般綠光的流民。他們手中拿著削尖的木棍和石塊,為首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啐出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獰笑著步步緊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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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餅交出來!反正你們這群殘廢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呃啊——!”
刀疤臉的叫囂戛然而止!
一道沉重的破空之聲撕裂了洞內的緊張空氣!隻見一道烏黑的閃電從洞口方向激射而入!
“噗嗤!”
一柄造型猙獰的漆黑重刀,如同來自地獄的審判,精準無比地貫穿了刀疤臉的胸膛!恐怖的力道帶著他的身體向後猛撞,“咚!”地一聲悶響,將他整個人牢牢釘死在冰冷的岩壁上!刀疤臉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沒入胸口的刀柄,喉頭咯咯作響,鮮血瞬間染紅了破舊的襖子,身體抽搐了幾下,便再無聲息。
洞內死一般的寂靜!無論是殘兵還是流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暴烈的殺戮驚得魂飛魄散!所有人駭然轉頭,望向洞口那逆光而立的身影!
皮襖破碎處,露出裏麵翻卷著、尚未愈合的猙獰傷口。左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彎曲著,全靠手中拄著的一根臨時削製的粗糙木杖支撐。風雪吹亂了他糾結肮髒的頭發,露出一張被凍傷和汙垢覆蓋、卻線條冷硬如岩石的臉。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冰冷凝固,沒有任何屬於活人的情緒波動,如同兩口埋葬了所有希望的寒潭。他的目光掃過洞內驚惶的眾人,最後落在那獨眼漢子臉上,聲音沙啞、冰冷,不帶一絲起伏:
“趙鐵柱的兵…還是王石頭的人?”
獨眼漢子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死死盯著那張雖然汙穢不堪卻刻骨銘心的臉,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手中的卷刃腰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猛地向前撲跪,膝蓋重重砸在冰冷的岩石上,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嗚咽:
“…狼帥?!老天爺啊…您…您還活著?!” 巨大的震驚和悲喜衝擊著他,這個鐵打的漢子竟瞬間淚流滿麵,“石頭將軍…他…他戰死在鷹嘴岩西坡了!他帶著我們最後百來個兄弟斷後,就是為了護住這點逃進山的種子…他說…他說…”
獨眼漢子哽咽著,猛地指向岩洞內側一處被篝火映照的岩壁。上麵,用刀尖深深鐫刻著幾行歪斜卻力透石壁的字跡:
> “將軍走前說…等您來。”
篝火劈啪炸響了一顆火星,映亮了那行字,也映亮了洞內所有殘兵驟然亮起、充滿希冀又混雜著無盡悲慟的眼神。
三、忠骨埋冰,薪火暗藏
殘存的朔方兵隻剩十七人,其中三人高燒不退,已是彌留之際。流民搶奪的根源,是岩洞深處一處隱秘岩縫裏藏著的最後半袋凍得硬邦邦的黍米——這是王石頭留給殘兵們熬過嚴冬、等待主帥的最後希望。
麵對洞內劍拔弩張的氣氛和流民們絕望又貪婪的眼神,李長天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那幾個同樣麵黃肌瘦、如同驚弓之鳥的流民,最終落在那袋黍米上。
“分他們一半。” 他開口,聲音依舊冰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獨眼漢子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錯愕和不解:“狼帥!可他們剛才…”
“想活命,就跟上。” 李長天打斷他,手中臨時削製的木杖猛地抬起,尖端指向流民中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小、身體相對完好的瑟縮少年,“你,帶路去西坡。” 那少年驚恐地看著地上刀疤臉的屍體,又看看李長天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忙不迭地用力點頭。其餘流民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搶過殘兵們扔過來的一半黍米,縮回洞內最陰暗的角落,再不敢抬頭。
風雪更急。在少年流民的帶領下,李長天和還能行動的殘兵們留下兩人照看重傷員),頂著刺骨的寒風,艱難地跋涉向鷹嘴岩西坡。
西坡的景象,如同地獄的冰封畫卷。
數十具朔方軍將士的屍身,被嚴寒永遠地定格在衝鋒的姿態。他們或前仆,或半跪,或相互攙扶,至死結成一個殘缺卻依舊不屈的戰陣!積雪覆蓋了他們大半個身軀,凝結的冰淩掛在眉梢胡須上。一杆斷裂的“李”字大旗,半埋在深深的積雪中,旗麵早已被撕裂,布滿了箭孔和焦黑的痕跡——是趙軍特有的火箭焚燒留下的印記! 旗幟撕裂的邊緣在寒風中無力地飄動,如同無聲的控訴。
王石頭魁梧的身軀半跪在戰陣的最前端。他身上的鐵甲布滿了刀砍斧鑿的痕跡,胸腹處插著數支箭矢,一支長矛貫穿了他的肩胛。他怒目圓睜,虯髯戟張,臉上凝固著最後一刻的狂怒與不甘,一手拄著斷刀,另一隻手死死攥著半截染血的令旗,仿佛仍在指揮衝鋒。
李長天沉默地看著。他走到那杆斷旗旁,沒有言語,隻是將沉重的“吞嶽”插在一旁,然後俯下身,用那雙布滿凍瘡和傷口的手,開始挖掘凍得如同鐵石般的凍土。沒有工具,他就用“吞嶽”的刀背去砸,用手去摳。堅硬的凍土和冰碴刺破了他的手掌,鮮血滲出,染紅了白雪。
殘兵們明白了他的意思。獨眼漢子第一個紅著眼睛跪倒在地,徒手瘋狂地刨挖起來。其他人也紛紛加入,指甲翻裂,指骨砸在凍土上發出悶響,無人喊痛,隻有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在風雪中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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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王石頭覆滿冰霜、依舊怒目圓睜的臉龐終於從凍土中完全顯露時,獨眼漢子再也抑製不住,猛地撲倒在王石頭冰冷的軀體上,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將軍啊——!您說等狼帥來…他來了!他來了啊!!您睜開眼睛看看啊!!”
悲愴的哭聲在山穀間回蕩,被凜冽的寒風撕扯得粉碎。
李長天緩緩蹲下身,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拂去王石頭臉上冰冷的雪粒。他從懷裏掏出那枚緊緊攥了多日的狼首銀墜——拓跋明月唯一的遺物。他將這枚冰冷的銀墜,用力按進王石頭那隻至死緊攥著令旗、已經僵硬如鐵的掌心深處,然後,用自己沾滿血汙泥土的手,一根一根,艱難卻堅定地,將王石頭冰冷的手指合攏,緊緊包裹住那枚銀墜。
“石頭兄弟…” 李長天低啞的聲音在風雪中幾乎微不可聞,卻帶著一種斬斷過往的決絕,“…我會殺回去。”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王石頭怒睜的雙眼,望向朔方城的方向,深潭般的眼底,第一次燃起一種名為“毀滅”的火焰,“用趙鐵柱的頭顱,用耶律大石的心肝,用所有背叛者和劊子手的血…來祭這杆旗,祭朔方城,祭你!”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誓言,也可能是挖掘時觸動了什麽。李長天在起身時,腳下被一塊凸起的岩石絆了一下,身體一個趔趄,手中的“吞嶽”下意識地揮出,沉重的刀背狠狠砸在旁邊一處看似堅固的岩壁上!
“轟隆!”
一聲悶響!碎石簌簌落下!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那處岩壁竟被砸開了一道狹窄的裂縫!透過裂縫,借著雪地反射的微光,能看到裏麵並非實心——成捆的、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弩箭!還有兩架被拆解開來、同樣包裹完好的重型弩機! 弩機旁側的暗格裏,甚至還有幾小罐珍貴的火油!
“驚蟄”弩! 王石頭用命守護的,不僅僅是逃進山的兄弟,更是朔方軍最後的、最核心的戰爭火種!他將它們藏在了自己戰死之地,等待著他的主帥!
四、骸骨為號,血誓風陵
晨曦艱難地刺破黑山厚重的霧靄,在鷹嘴岩上投下冰冷的光斑。李長天站在岩巔,寒風卷起他破碎的皮襖下擺。腳下深穀中,殘存的朔方兵們正沉默地忙碌著:他們剝下死去流寇和契丹斥候相對完好的衣物,偽裝營地;小心地擦拭、組裝著“驚蟄”弩;將分得的那點黍米熬成稀薄的糊糊,分給傷員。
他攤開那張染血的麻布地圖,冰冷的手指劃過朔方城那片象征死亡的焦黑標記,劃過黑山,最終停在了黃河岸邊一個不起眼的小渡口標記上——“風陵渡”。那是連接趙軍前線與後方糧秣重鎮“河內倉”的咽喉要道!
獨眼漢子走到李長天身後,單膝重重跪地,砸在冰冷的岩石上,聲音嘶啞卻堅定:“狼帥!兄弟們…等您示下!請…請狼帥賜名!”
寒風呼嘯著掠過岩頂,卷起細碎的雪粉。李長天緩緩轉過身。他手中緊握的“吞嶽”刀鋒上,還殘留著昨夜釘殺流寇的暗褐色血痕。他俯瞰著穀中那十七個如同從地獄爬出的殘兵,看著他們眼中燃燒的仇恨、絕望中迸發的求生欲,以及對他這個從廢墟中爬出的“鬼帥”的複雜敬畏。他眼底那片深潭般的冰冷,裂開一道縫隙,透出的是比寒冰更刺骨的、純粹的殺意。
> “想活命,先學會當鬼。”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寒風,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
> 獨眼漢子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決絕的光芒:“請狼帥賜名!”
>
> 李長天的目光掃過西坡那片埋葬著王石頭和數十忠魂的冰雪墳場,掃過腳下深穀中如同鬼魅般忙碌的身影,最終定格在手中那柄飽飲鮮血、象征毀滅的“吞嶽”之上。一個冰冷、殘酷、如同墓誌銘般的名字,從他齒縫間擠出:
>
> “從今日起,我們是‘骸字營’。”
>
> “第一令——” 他手中的“吞嶽”猛地抬起,刀尖遙指地圖上“風陵渡”的位置,聲音如同地獄刮起的陰風:
> “割盡風陵渡口,趙軍糧隊,不留活口!”
冰冷的命令如同戰鼓擂響在幸存的殘兵心頭。他們沒有歡呼,隻有眼中燃起的、同樣冰冷殘酷的複仇之火,以及對生存的極致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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