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腐沼塵歸,薪火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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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爾罕部上空的鉛灰色雲層仿佛被無形巨手撕裂,慘淡的天光如同冰冷的利劍,刺穿了那曾如凝固墨汁般厚重的瘟疫黑霧。濃稠得令人窒息、帶著甜腥腐臭的死亡之幔,此刻正劇烈地翻滾、潰散、變淡,如同暴露在陽光下的肮髒積雪,迅速消融於凜冽的空氣中。焦黑的屍骸、凍結的汙雪、倒塌的土屋殘骸,在重新降臨的光線下顯露出來,不再是黑暗深淵的造物,而是劫後餘生般冰冷、死寂、觸目驚心的真實。
    石屋內,最後一絲盤旋的黑霧如同輕煙般徹底消散。昏暗的光線從門縫和牆隙擠入,照亮了濺灑在地麵、早已凝固發黑的粘稠血塊,翻倒的粗糙石凳,以及角落裏昏迷不醒、手臂呈現詭異灰敗腫脹的阿木。
    柳紅袖癱坐在冰冷的地上,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指尖殘留著觸碰李長天鼻息時的冰冷觸感——微弱,斷斷續續,如同寒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那微弱的氣流拂過她的指尖,帶來的不是複仇的快意,也不是解脫的輕鬆,而是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仿佛支撐世界的最後一根柱子轟然倒塌,留下的隻有無邊無際的廢墟和令人眩暈的虛無。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落在那個癱倒在獸皮與汙血之中的身影上。曾經如山嶽般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威壓消失了,曾經在黑暗中閃爍、如同深淵凝視的幽光熄滅了。剩下的,隻是一具瘦削、殘破、散發著腐朽氣息的軀殼。肋骨下那個曾經搏動、象征著腐沼核心的傷口,此刻隻是一個邊緣翻卷著壞死黑肉的、散發著淡淡惡臭的冰冷空洞。破廟篝火旁歃血為盟的豪邁誓言,幽州圍城時相互扶持的剪影,泰山封禪遇刺時他擋在她身前的背影……無數破碎的畫麵不受控製地衝撞著她麻木的神經。左手尾指那早已愈合的斷茬處,傳來一陣尖銳的、真實的刺痛,不再是麻木的幻象,而是靈魂被強行撕開、暴露在冰冷現實中的劇痛。
    “紅…紅姐?” 一個遲疑、帶著巨大恐懼的粗嘎聲音在石屋門口響起。
    柳紅袖猛地一震,渙散的目光聚焦。幾個士兵如同受驚的老鼠,擠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向內張望。他們臉上沾滿汙垢和煙灰,眼神空洞麻木,卻又帶著劫後餘生的茫然和一絲難以置信的鬆弛——那令人窒息的黑霧和瘟神般的威壓,真的消失了。
    “黑霧…散了?”另一個士兵聲音幹澀,帶著求證般的試探。
    “狼帥…他…?”第三個士兵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向地上那無聲無息的身影,充滿了本能的恐懼和疏離。
    柳紅袖撐著冰冷粗糙的地麵,艱難地站起身。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在酸痛抗議,但一種源自廢墟深處的力量,正迫使她挺直脊背。她深吸了一口冰冷、雖然依舊帶著腐臭但至少不再有黑霧粘稠感的空氣,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清晰:
    > “黑霧散了。”
    > “他還活著。” 她的目光掃過地上的李長天,又投向牆角昏迷的阿木,“他也活著。”
    士兵們麵麵相覷,麻木的臉上掠過一絲不知所措。短暫的沉默後,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老兵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聲音粗嘎地打破了沉寂:
    > “紅姐…狼…他這樣…還有那小子…都是累贅!帶著他們,我們…我們走不出去!”
    > “這地方…到處都是瘟病!他就是個瘟神源頭!還有那羌狗,也活不長了!” 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不如…挖個坑埋了!或者…扔在這裏喂狼!我們輕裝走!說不定…還有條活路!”
    “埋了!扔了!” 幾個士兵如同找到了宣泄口,低聲附和著,麻木的眼神裏透出野獸般的求生本能。拋棄垂死的領袖和重傷的俘虜,在這絕境中顯得如此“合理”。
    柳紅袖的心髒猛地一縮。她看著地上李長天那灰敗死寂的臉,又看向牆角阿木那因痛苦而微微抽搐的身體和灰敗的手臂。老兵的話像冰冷的刀子,切割著她剛剛被喚醒的、混亂不堪的感知。拋棄?像處理垃圾一樣?這念頭讓她胃裏一陣翻滾。
    “不行。” 柳紅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石頭砸在嘈雜上,瞬間讓低語聲消失。她迎著士兵們不解、甚至帶著一絲不滿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
    > “把他像垃圾一樣埋了?” 她的目光銳利地刺向刀疤老兵,“別忘了是誰帶著你們從鷹嘴岩的煉獄裏爬出來!是誰讓你們活到此刻!是狼帥!還是那個…東西?” 她指向地上李長天的手指微微顫抖。
    > “他現在是快死了,像個廢物!但拋棄他,我們和那些被他下令燒掉的屍體有什麽區別?和這遍地無人收殮的凍屍有什麽區別?我們…還算是人嗎?!” 她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嘶啞,斷指處傳來尖銳的刺痛,仿佛在拷問她的靈魂。
    > “還有這個羌人少年…” 她走到阿木身邊,蹲下身,看著他手臂上灰敗的傷口和嘴角凝結的血沫,“他是恨我們入骨,想殺了他。” 她指了指李長天,“但他也隻是個被命運碾碎的孩子。和當年…在京城斷指求生的我…有什麽不同?見死不救,看著他爛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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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一張張麻木而茫然的臉,疲憊卻無比堅定:
    > “帶上他們。李長天,是我們要背回去的罪孽和過往。這個少年…是證明我們還沒徹底變成野獸的最後一點機會。” 她頓了頓,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現在,聽我命令!”
    > “老疤!帶幾個人,找兩塊結實的門板,用獸皮綁結實了,做成擔架!”
    > “栓子!帶人把剩下所有能吃的東西、能禦寒的皮毛,全集中起來!一粒糧食都不能落下!”
    > “其他人!把部落裏所有沒燒掉的屍體,拖到空地中央,堆起來!點火!燒幹淨!不能讓瘟疫再回來!”
    一連串清晰、務實的指令,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士兵們的茫然。刀疤老兵愣了一下,看著柳紅袖眼中那疲憊卻堅如磐石的光芒,最終悶哼一聲,低頭應道:“是!紅姐!” 他轉身吆喝著其他人去執行命令。士兵們如同被重新上了發條的機器,帶著劫後餘生的虛脫和本能的服從,麻木地行動起來。
    焚燒屍骸的火焰再次在烏爾罕部的空地中央燃起,但規模小了許多。士兵們粗暴地將那些凍僵、腫脹、散發著惡臭的屍體拖拽、堆疊,動作熟練得令人心寒。火焰舔舐著屍體,發出劈啪的爆響,黑煙升騰,卻再也無法凝聚成那令人絕望的黑霧。空氣裏的腐臭味被焦糊味取代,依舊刺鼻,卻少了那份深入骨髓的邪異。
    石屋內,柳紅袖撕開自己相對幹淨的內衫下擺,用積雪融化的冰冷雪水在陶罐裏用體溫勉強捂化一點)浸濕布條,小心翼翼地為阿木清理手臂上那灰敗、腫脹、觸目驚心的傷口。傷口邊緣的皮膚如同被強酸腐蝕過,呈現出死灰色,散發著淡淡的、不同於普通傷口的怪異氣息。她將能找到的、僅有的幾片幹枯止血草葉嚼碎,敷在傷口上,再用布條緊緊包紮。動作生疏卻異常專注。阿木在昏迷中因疼痛而發出無意識的呻吟。
    另一邊,士兵們用拆下的門板和厚實的熊皮、破氈毯,匆匆綁紮成兩副簡陋的擔架。他們將李長天如同搬動一件沉重而無生命的物件般,小心翼翼地抬到一副擔架上。他的身體冰冷僵硬,毫無反應,隻有微弱到幾乎消失的呼吸證明他還未徹底成為屍體。另一副擔架則抬起了昏迷的阿木。
    柳紅袖最後看了一眼這間彌漫著血腥、腐朽和瘋狂氣息的石屋,目光掃過地上那片幹涸發黑的血跡。她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出石屋。
    屋外,焚燒屍骸的火光跳躍著,映照著士兵們麻木疲憊的臉和兩副沉重的擔架。慘淡的天光下,整個烏爾罕部如同巨大的、尚未冷卻的墳場。
    “紅姐,往…往哪走?”刀疤老兵啞聲問道,看著茫茫雪原,眼神茫然。
    柳紅袖的目光越過焚燒的屍堆,投向南方——那是群山連綿的方向,是漢地,是來路,也是記憶中模糊的“生”的方向。她不知道那裏是否還有淨土,不知道路途有多遙遠險惡,隻知道,絕不能停留在這片被死亡和瘋狂詛咒的腐沼王庭。
    > “南邊。” 她的聲音帶著疲憊,卻異常清晰,“離開這裏。回家。”
    “回家…” 這個詞如同微弱的火星,在士兵們麻木死寂的心湖裏濺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有人下意識地重複著,眼神裏第一次出現了模糊的、名為“希望”的微光,盡管它如此渺茫。
    隊伍在沉默中啟程。士兵們輪流抬著沉重的擔架,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厚厚的積雪中,發出單調而沉重的“咯吱”聲。柳紅袖沒有坐馱馬,她將自己的馬讓出來馱負著僅存的、少得可憐的物資。她自己則走在擔架旁,目光不時掃過擔架上兩個無聲無息的身影。
    李長天躺在擔架上,像一塊腐朽的木頭,隨著顛簸微微晃動。他那曾經令山河變色的意誌,如今隻剩下這具殘破的軀殼。阿木偶爾在顛簸中發出痛苦的呻吟,灰敗的手臂在包紮下依舊顯得刺眼。
    風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依舊刺骨。隊伍沉默地行進著,在身後留下一串雜亂的腳印和兩行深深的擔架拖痕,延伸向南方鉛灰色的天際線。
    柳紅袖緊了緊身上單薄的皮襖,抵禦著刺骨的寒風。她回望了一眼。烏爾罕部的輪廓在風雪中漸漸模糊、縮小,最終被灰白色的雪幕徹底吞沒,連同那焚燒屍骸的最後一點青煙。
    她收回目光,看向前方。前路是望不到盡頭的風雪群山,路途遙遠,希望渺茫。擔架上垂死的“罪孽”,背上沉重的“責任”,身後麻木疲憊、僅靠本能和微弱指令維係著不散的殘兵……這副擔子,比想象中更沉,比黑山的凍土更冰冷。
    她下意識地用右手撫摸了一下左手尾指的斷茬,那裏傳來清晰的、帶著生命感的刺痛。不是為了什麽狗屁的“均田令”理想,不是為了那早已崩塌的“明主”幻想。僅僅是因為還活著,僅僅是因為這些同樣掙紮在死亡邊緣的人,需要有人帶著他們,哪怕隻是朝著“生”的方向,邁出一步,再邁出一步。
    活著走出這片地獄——這成了她疲憊靈魂中,唯一燃燒的、微弱的薪火。她挺直了被重擔壓得有些佝僂的脊背,目光穿透風雪,投向那未知的南方。腳步沉重,卻異常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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