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寒潭鑄鱗,餘燼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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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棄的藥廬內,死寂如墓。清冷的月光從破窗斜斜射入,在地上切割出慘白的光斑,映照著蜷縮在牆角的柳紅袖。玄甲殘片堆在腳邊,如同褪下的蛇蛻。斷指處裹著厚厚布條,那尖銳的、如附骨之蛆般的幻痛,在極致的疲憊和絕望的麻木中,竟也漸漸沉潛下去,化作一種沉重而恒定的鈍痛,仿佛已融入骨血,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她怔怔地看著月光下自己那隻完好的手。指節修長,掌緣布滿握刀磨出的硬繭,此刻卻微微顫抖著。那冰窟中他指向她、吐出“出去”二字的畫麵,如同燒紅的烙鐵,一遍遍在腦海中灼燙。權力的腐沼吞噬了他,而她曾為之付出斷指、染血、搏命的一切,最終換來了這道冰冷的逐客令和這片無邊的荒蕪。
穀口方向,焚燒屍體的焦臭味頑固地隨風飄來,混合著藥廬的陳腐氣息,令人窒息。隔離區的黑煙似乎淡了些,但那份死亡與滅絕的陰影,已沉沉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極其輕微、帶著遲疑的腳步聲在藥廬外的碎石小徑上響起,停在了虛掩的門外。
柳紅袖沒有動,甚至連眼睫都未抬一下。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陳墨那張布滿疲憊、憂慮和深深不安的臉探了進來。月光照亮了他官袍上洗刷不去的大片暗色血漬,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沉重的負罪感。
“紅袖姑娘…”他的聲音幹澀沙啞,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柳紅袖依舊沉默,目光空洞地望著地上慘白的月光。
陳墨猶豫了一下,還是側身擠了進來,反手輕輕掩上門,將穀內的寒意和血腥稍稍隔絕。他走到柳紅袖麵前幾步遠停下,沒有靠近,隻是深深一揖,姿態放得極低。
“穀口…已經清理完畢。磐石將軍收攏了斷鋒營殘部,妥善安置了。”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主公他…在寒潭洞,下達了新的軍令。”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柳紅袖毫無反應的臉,繼續道,“由我總攝穀內事務,磐石輔之,行…軍管。孫老負責疫防。‘蜂巢’餘部調入穀內,肅清…一切可能的內患,找出傳遞標記的‘鼠道’…並…監控寒潭洞入口及…潭水。”
“寧錯殺…不放過。”柳紅袖的聲音突然響起,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平靜地替他說出了那殘酷的潛台詞。她依舊沒有看陳墨,目光依舊停在月光上,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陳墨身體一僵,臉上血色盡褪,深深低下頭:“…是。”
沉默再次降臨。比之前更加沉重。藥廬內彌漫著陳墨帶來的、屬於寒潭洞的冰冷氣息和尚未散盡的血腥味。
良久,陳墨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近乎崩潰的顫抖,再次響起:“姑娘…我…我今日…親眼看著…看著那些人…被…被推進火堆…其中…其中…”他的聲音哽住,巨大的悲慟和恐懼讓他無法繼續說下去,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
柳紅袖終於緩緩抬起了眼。月光下,她的臉色蒼白如紙,那雙曾燃燒著火焰的眸子,此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片冰冷的灰燼。她看著陳墨佝僂顫抖的背影,看著這個曾運籌帷幄、算盡人心的謀士,此刻被血鴉令和焚屍的慘景壓垮了脊梁。
“陳墨,”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刺破壓抑,“你後悔了嗎?”
陳墨猛地抬頭,臉上涕淚縱橫,眼中充滿了痛苦和迷茫:“後悔?我…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那命令…那火堆…讓我…讓我覺得自己也成了吃人的惡鬼!紅袖姑娘!我們…我們當年在破廟…不是…不是為了這個啊!”他失聲痛哭,像個無助的孩子。
破廟…
這兩個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柳紅袖麻木的心髒,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篝火旁那三個舉起破碗的身影,那嘶啞卻滾燙的誓言…遙遠得如同隔世。
她看著陳墨崩潰的樣子,眼中沒有嘲諷,沒有安慰,隻有一片更深的荒蕪。她緩緩抬起那隻裹著布條的斷手,伸到陳墨眼前。布條在月光下泛著陳舊的黃。
> “看看這個。”
> “風雪夜…我為了守住他的秘密…為了守住驚蟄營…自己砍的。”
> “痛嗎?當時痛得要死。”
> “可現在…”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斷指處傳來那恒定的鈍痛,“…它還在痛。可這痛…比起心口這塊被冰坨子塞滿的地方…算得了什麽?”
她放下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被月光籠罩的、死寂的山穀。
> “…後悔?有用嗎?”
> “…他醒了。活下來了。可活下來的那個…還是破廟裏的李長天嗎?”
> “…他坐在那冰窟裏…手握兵符…一聲令下…活人變焦炭…連眼都不眨一下…”
> “…我們流的血…斷的指…在他眼裏…大概…都隻是棋盤上的籌碼吧…”
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如同在講述別人的故事。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幻滅,比陳墨的痛哭更具衝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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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墨的哭聲戛然而止,呆呆地看著柳紅袖月光下那張毫無生氣的側臉,看著她那隻殘缺的手。風雪夜…自斷一指…他聽說過,卻從未如此刻般感受到那份慘烈和絕望後的冰冷。他終於明白,眼前這個女子心中的寒潭,比潛龍穀最深處的冰窟,更加死寂。
“回去吧,陳先生。”柳紅袖的聲音疲憊不堪,“你是總攝官了。穀內…離不開你。守好你的棋盤…別讓剩下的棋子…再被輕易拿去填坑了。”
陳墨張了張嘴,看著柳紅袖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側影,所有的話語都堵在了喉嚨裏。他深深一揖,帶著滿身的疲憊、恐懼和無盡的悲涼,踉蹌著退出了藥廬。木門在他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麵清冷的月光,也隔絕了兩個被權力腐沼吞噬的靈魂。
寒潭洞深處,火室。
空氣中那股焚燒屍體的焦臭味已被濃烈的藥氣勉強壓下,但那份無形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死亡氣息,依舊彌漫不散。李長天半躺在裘皮椅上,雙目緊閉。錦被上,那片染血的標記已被移開,置於石案一角,像一塊醜陋的傷疤。
他枯瘦的手,依舊覆蓋在玄鐵兵符之上。指腹一遍遍、一遍遍地描摹著狼首獠牙的冰冷紋路,力道之大,幾乎要在那堅硬的玄鐵上刻下印痕。洞外穀內的喧囂似乎徹底遠離,唯有意識深處,柳紅袖那泣血的控訴和絕望的質問,如同最鋒利的冰錐,反複穿刺著他強行冰封的意誌。
“暴君…冰坨子…破廟的誓…忘了麽…”
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血和淚,灼燒著他試圖凍結的靈魂。
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緊蹙了一下,深陷的眼窩下,肌肉在極其細微地抽搐。搭在兵符上的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識海深處,那片被他強行鎮壓的、屬於“李長天”的痛苦旋渦,再次瘋狂地湧動起來!母親的哭喊,洪水的冰冷,趙鐵柱的血,瘟疫焚屍的焦臭,柳紅袖的斷指和絕望的眼神…無數破碎的畫麵和聲音交織成最尖銳的拷問,撕扯著他搖搖欲墜的冰封壁壘!
“呃…”一聲極其壓抑、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痛苦呻吟,艱難地衝破了緊閉的牙關。
守在榻邊的親衛猛地一震,緊張地看向孫老。孫老枯瘦的手指一直搭在李長天的腕脈上,此刻清晰地感受到那平穩脈象下驟然掀起的驚濤駭浪!心脈紊亂,氣血逆衝!這是心魔反噬,神魂激蕩之兆!比之前的虛火外越更加凶險!
“主公!”孫老急呼,手中金針閃電般刺向李長天頭頂幾處要穴!
就在金針即將刺入穴位的刹那!
李長天緊閉的眼瞼猛地掀開!
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此刻布滿了猩紅的血絲!瞳孔深處,不再是純粹的冰冷死寂,而是兩股力量在瘋狂地撕扯、對抗!一股是滔天的痛苦、憤怒和屬於“人”的掙紮;另一股則是更加龐大、更加冷酷、試圖吞噬一切的絕對意誌!
“出去!”他喉嚨裏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不是對孫老,而是對識海中那個瘋狂咆哮的自己!
然而,這一次,那源自本心的痛苦和質問,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更加猛烈地反撲!焚嬰的火焰似乎在他眼前燃燒,柳紅袖染血的斷指如同燒紅的烙鐵刺向他的眼球!
“啊——!”李長天發出一聲更加痛苦、更加狂暴的嘶吼!身體猛地向上弓起!覆蓋在兵符上的手青筋暴突,如同鷹爪般死死扣住那冰冷的狼首!巨大的力量讓堅硬的躺椅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孫老的金針被一股無形的狂暴氣勁彈開!親衛嚇得麵無人色!
就在李長天精神瀕臨崩潰、冰封壁壘即將被徹底衝垮的瞬間!
他的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浮木,猛地死死盯住了石案上——那裏,靜靜放著一碗孫老剛端進來、尚未動用的、用來鎮心理氣的藥湯!漆黑的藥汁,在炭火的映照下,竟詭異地折射出一點…來自洞窟深處、寒潭幽水的…冰冷光澤!
寒潭水!
那極致冰寒、死寂、仿佛能凍結靈魂的氣息,透過藥碗的折射,如同最強烈的暗示,瞬間刺入李長天狂暴混亂的意識!
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不!是抓住了唯一能鎮壓心魔、維持這冰冷王座的——錨點!
李長天眼中那瘋狂的掙紮和痛苦,如同被潑上了極寒的冰水,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顧一切的、近乎癲狂的決絕!他猛地伸出那隻沒有握兵符的手,枯瘦的手指顫抖著,卻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抓向那碗藥湯!
“主公!藥燙!”孫老驚呼!
李長天恍若未聞!滾燙的藥碗被他枯槁的手死死抓住!灼熱的陶壁瞬間燙紅了皮肉,發出“嗤”的輕響!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眼中隻有碗中那漆黑如墨、倒映著寒潭幽光的藥汁!
他如同沙漠中瀕死的旅人,不顧一切地將滾燙的藥碗湊到嘴邊!
“咕咚!咕咚!咕咚!”
滾燙、苦澀、帶著濃烈藥腥氣的液體,被他大口大口地、瘋狂地灌入喉嚨!灼燒感從口腔一直蔓延到胃裏!但更強烈的,是那股隨之而來的、仿佛源自寒潭深處的——極致冰寒!那冰寒迅速壓製了滾燙的藥力,如同無形的冰流,瞬間澆滅了識海中翻騰的烈焰!鎮壓了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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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空碗被他重重摔在石地上,碎裂成幾瓣。
李長天弓起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氣,重重摔回躺椅!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息著。額頭上布滿豆大的冷汗,與滾燙藥汁的蒸汽混合,順著深陷的眼窩滑落。
火室內一片死寂。隻有他粗重艱難的喘息聲。孫老和親衛驚駭地看著他燙得通紅、微微顫抖的手,看著他臉上那劫後餘生般的極度疲憊,以及…那雙重新緩緩睜開的眼睛裏——那片更加深邃、更加純粹、再無半分人類情感波動的——萬年玄冰!
所有的掙紮,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李長天”,都隨著那碗滾燙的藥汁和其中蘊含的寒潭意誌,被徹底地、決絕地埋葬了。剩下的,唯有冰封的王座,和那緊握權柄的、純粹的冰冷意誌。
他搭在玄鐵兵符上的手,指腹再次覆上狼首的獠牙。這一次,動作穩定、堅定,帶著一種與冰冷玄鐵徹底融為一體的質感。指腹下,那細微的刺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同鱗甲覆蓋般的、冰冷的契合感。仿佛那兵符,已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成了他冰冷意誌的延伸。
洞窟深處,那漆黑如墨的寒潭水麵,一圈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清晰、都要巨大的漣漪,無聲地蕩漾開來,仿佛在回應著新王的誕生。
廢棄的藥廬內,月光偏移,在地上拉出更長的、扭曲的陰影。
柳紅袖依舊蜷縮在牆角。陳墨帶來的消息和他崩潰的淚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隻激起一絲微瀾,便重歸沉寂。心口那塊冰坨子,似乎更冷更硬了。
斷指處那恒定的鈍痛,不知何時,竟也悄然消失了。不是麻木,而是一種徹底的…空洞。仿佛那根斷指,連同它所承載的痛苦、過往的羈絆和那點不肯熄滅的星火,都徹底離她而去,隻留下一個冰冷的、毫無感覺的殘端。
她緩緩抬起那隻手,借著月光,一層層,極其緩慢地解開了包裹斷指的厚厚布條。動作輕柔,仿佛在拆開一份早已知道答案的、殘酷的禮物。
布條散落。
月光下,那斷指處的傷口早已愈合。留下的,是一個光滑、平整、顏色略深於周圍皮膚、如同被最鋒利的刀刃瞬間切斷的——疤痕。
沒有猙獰的肉芽,沒有扭曲的褶皺。隻有一片光滑的、冰冷的、如同玉石切割麵般的死寂。
那根斷指曾帶來的所有疼痛——風雪夜的劇痛,握緊兵符時的幻痛,搏殺時的灼痛,控訴時的撕裂痛——此刻,都徹底消失了。仿佛從未存在過。
柳紅袖怔怔地看著那片光滑的疤痕。指尖無意識地觸碰上去。冰冷,光滑,堅硬。沒有一絲感覺。就像觸碰一塊不屬於自己的石頭。
沒有痛。
連痛…都沒有了。
一股巨大的、無法言喻的荒謬和徹底的虛無感,如同寒潭最深處的死水,瞬間淹沒了她。
她為了守住破廟的誓言,守住了秘密,自斷一指。
她為了守住他,代掌兵符,肅清內鬼,染血無數。
她為了守住那三個時辰,帶著斷鋒營走向地獄,斷指在廝殺中顫抖。
而最終,他活了下來,坐在冰窟裏,手握兵符,視人命如草芥。
而她…連這最後的、證明她曾付出過、掙紮過、痛苦過的斷指之痛…都失去了。
守護的執念,成了最大的笑話。
燃燒的星火,徹底化作了冰冷的餘燼。
連疼痛,這最後的真實,也拋棄了她。
月光慘白,映照著那片光滑冰冷的疤痕,也映照著她眼中最後一點微光徹底熄滅後的、深不見底的黑暗。藥廬外,潛龍穀死寂如墓。寒潭洞的方向,冰封的王座已然鑄成。
她緩緩放下手,將那片光滑的疤痕隱入袖中的陰影。身體向後,徹底靠進冰冷的土牆裏,閉上了眼睛。沒有淚,沒有歎息,隻有一片徹底的、萬籟俱寂的虛無。
寒潭葬火,餘燼成冰。這漫漫長夜,再無一絲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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