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墨鱗渡河,孤種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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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水河的咆哮是天地間唯一的聲響,墨汁般的浪頭撞碎在嶙峋黑岩上,濺起丈許高的慘白水沫,旋即又被無盡的墨色吞沒。刺鼻的鐵鏽與硫磺氣息混在冰冷的水汽裏,刮得人喉嚨生疼。殘存的驚蟄營將士蜷縮在背風岩凹下,篝火被刻意壓低,昏黃的光暈勉強映亮一張張沾滿泥汙血痂、寫滿疲憊與絕望的臉。篝火旁,傷員壓抑的呻吟被河水的怒吼淹沒。
    陳墨背靠一塊冰冷濕滑的黑石,玄鐵兵符緊貼著他肋下裹傷的白布,堅硬的棱角硌著皮肉,帶來一絲尖銳的清醒。他小心地解開胸前衣襟,露出用柔軟羊皮層層包裹的繈褓。嬰孩小臉凍得發青,呼吸微弱得幾乎斷絕,像風中一縷隨時會散的細煙。這是柳紅袖以命換來的遺孤,是潛龍穀灰燼裏扒出的最後一點火星。
    他伸出顫抖的、帶著血汙和凍瘡的手指,用羊皮邊緣最柔軟的部分,極其輕緩地擦拭嬰孩冰涼的小臉。觸手一片刺骨的寒意。
    “鱗兒…”一個沙啞破碎的稱呼,無意識地滑出陳墨幹裂的嘴唇。這名字如同詛咒,帶著寒潭的冰冷和犧牲的血腥,卻又承載著最渺茫的延續。
    就在指尖離開嬰孩臉頰的刹那——
    “嗖!嗖!嗖——!”
    淒厲的破空聲撕裂河風的咆哮!不是一支,是數十支!淬毒的弩矢如同墨色河水中陡然躥起的毒蛇獠牙,從對岸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色密林深處激射而出!目標不是警戒的哨兵,而是篝火旁毫無遮蔽、無力動彈的傷員!
    “噗嗤!”“呃啊!”
    利器入肉的悶響和短促的慘嚎幾乎同時響起!幾名圍在微弱火源旁的傷兵瞬間被釘倒在地!毒箭的力道奇大,箭頭甚至穿透人體,深深紮進凍土!
    “敵襲!河對岸!結陣——!”哨兵的嘶吼帶著變調的驚惶!
    營地如同被投入滾水的蟻穴,瞬間炸開!疲憊的士兵被死亡的恐懼激發出最後一絲氣力,倉促抓起武器,踢散篝火,尋找著岩石的掩護。盾牌倉促舉起,發出雜亂沉悶的撞擊聲。
    陳墨的反應快如閃電!在哨兵示警的瞬間,他已猛地合攏衣襟,將繈褓死死護在懷中,身體如同受驚的獵豹般向旁邊一塊巨大的黑岩後翻滾!幾支毒弩“奪奪奪”地釘在他剛才倚靠的位置,尾羽劇顫!
    他背靠冰冷的岩石,心髒狂跳如擂鼓。懷中的鱗兒被劇烈的動作驚醒,發出細弱卻尖利的啼哭,這哭聲在箭矢破空和死亡的慘嚎中顯得如此微弱,又如此刺耳。
    “黑龍旗!是黑龍幫的狗崽子!”一個老兵指著河麵嘶吼。
    隻見下遊一處隱蔽的河灣,幾艘形製簡陋卻異常迅疾的木筏如同嗜血的螞蟥,正貼著洶湧的墨色河麵逆流而上!筏子上人影幢幢,刀光映著墨浪,森寒刺目。一麵殘破卻猙獰的黑色龍旗,在為首木筏的桅杆上獵獵招展!正是當年被驚蟄營收服,如今又反噬其主的水匪餘孽!
    “還有那邊!羌族的狼牙箭!”另一人指著對岸密林,幾支帶著倒鉤的骨箭正刁鑽地射向倉促結陣的盾牌縫隙!
    “地藏”的網,終於在這絕地,顯露出它致命的全貌!水陸夾擊,要將這支殘軍最後的火種,連同那個繈褓中的嬰孩,一同溺斃在這墨色的死水之中!
    “盾陣!護住傷員!弩手壓製對岸!”陳墨的聲音嘶啞卻如同淬了冰,壓過河水的咆哮和嬰孩的啼哭,清晰地刺入每一個幸存者的耳中。他緊貼著岩石,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混亂的河灘。強渡?麵對這湍急詭異、不知深淺的墨河,無異於集體自殺!留下固守?糧草斷絕,傷員拖累,敵人隻需圍而不攻,便是死路一條!
    絕望如同冰冷的河水,漫過每一個人的心頭。
    “陳…陳帥!”一個渾身濕透、如同水鬼般的身影,踉蹌著從上遊方向一塊巨岩後連滾帶爬地撲到陳墨身邊,是之前派出去探路的一名“蜂巢”好手!他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驚恐,聲音因寒冷和激動而扭曲:“筏…筏子!上遊…石…石縫裏…藏…藏著筏子!是…是魯火!魯火那老東西藏的!”
    魯火!這個名字像一道微弱卻刺目的閃電,劈開陳墨腦海中的混沌!那個當年收服黑龍幫時,因一手絕妙造船手藝被李長天特赦、卻始終沉默寡言的老船匠!他竟在所有人都遺忘的角落,留下了生路?
    “帶路!”陳墨沒有絲毫猶豫,一把抓起報信者,厲聲下令,“能動的!帶上傷員!跟上!目標上遊!”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殘存的士兵爆發出最後的氣力,攙扶著傷員,丟棄掉不必要的輜重,如同被狼群驅趕的羊群,在“蜂巢”探子的指引下,跌跌撞撞地沿著陡峭濕滑的河岸,向上遊亡命奔逃!身後,黑龍幫的木筏已逼近河灘,凶悍的水匪開始跳幫!對岸密林中的弩箭更是如同跗骨之蛆,不斷有人中箭倒下,慘叫著滾入墨色的河水,瞬間消失無蹤!
    陳墨護著懷中啼哭的鱗兒,肋下的傷口因劇烈奔跑而崩裂,溫熱的血浸透了裹傷布,帶來陣陣眩暈。他咬緊牙關,用兵符堅硬的棱角死死抵住傷口,用劇痛維持清醒。懷中的哭聲如同細小的冰錐,一下下戳著他緊繃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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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在一處被巨大黑色頁岩遮蔽、河水回旋形成相對平緩渦流的河灣,他們找到了!幾艘用黑沉沉、不知名硬木打造的狹長木筏,被粗大的藤蔓巧妙地捆紮在一起,隱藏在水線下的岩縫深處!筏身狹長,結構異常簡潔堅固,與黑龍幫那些粗陋的筏子截然不同,正是魯火的手筆!
    “快!解纜!下水!”陳墨嘶吼著,聲音已完全嘶啞。
    幸存者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七手八腳地砍斷藤蔓,將沉重的木筏推入湍急的墨色渦流中。筏身劇烈搖晃,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間漫過腳踝。
    “盾牌!豎盾!擋箭!”陳墨率先跳上其中一艘木筏,將繈褓中的鱗兒塞進筏子中部一個相對幹燥的凹槽。他挺直染血的脊背,如同定船的礁石,緊握兵符,厲聲指揮。
    木板倉促架起,殘存的盾牌在筏子外圍豎起一道脆弱的屏障。對岸的弩箭和黑龍幫追近的箭矢“奪奪”地釘在木盾上,力道震得持盾者手臂發麻。筏子被湍急的渦流裹挾著,打著旋兒衝入墨色激流的主航道!
    “穩住!劃槳!向對岸衝!”陳墨目眥欲裂,指向黑水峪方向那片朦朧的黑色山影。
    幾支簡陋的木槳插入洶湧的墨浪,幸存的士兵爆發出垂死的呐喊,拚命劃動!筏子在狂暴的河水中如同狂風中的落葉,時而被拋上浪尖,時而被卷入幽深的漩渦,墨色的河水如同巨獸的胃液,貪婪地舔舐著筏體邊緣。
    “嘩啦——!”
    一個巨大的浪頭狠狠拍在陳墨所在的筏頭!冰冷刺骨、帶著濃烈鐵鏽腥氣的墨色河水兜頭澆下!陳墨被衝得一個趔趄,懷中的玄鐵兵符在濕滑的筏板上脫手滑出!
    “兵符!”旁邊一名親兵失聲驚呼!
    陳墨瞳孔驟縮!那不僅是驚蟄營最後的權柄,更是維係這支殘軍意誌的唯一圖騰!他猛地向前撲去,不顧肋下撕裂般的劇痛,手指在濕滑的木板上拚命抓撓!
    冰冷的河水再次湧上筏板,兵符被水流卷著,滑向筏子邊緣!
    就在兵符即將滑入墨色深淵的千鈞一發之際——
    一隻枯瘦、布滿老繭和凍瘡的手,如同鐵鉗般從旁伸出,死死攥住了兵符冰冷的狼首!
    陳墨猛地抬頭。
    一個佝僂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筏子上。他披著破舊不堪的魚皮蓑衣,須發灰白糾結,臉上刻滿風霜和河水的痕跡,渾濁的眼睛裏沉澱著古井般的死寂。是魯火!他竟然一直藏身在這支亡命的隊伍裏!
    魯火沒有說話,隻是將冰冷的兵符塞回陳墨同樣冰冷的手中。觸手一片刺骨的寒。隨即,他極其自然地接過旁邊一名士兵手中笨拙劃動的木槳,枯瘦的手臂爆發出與身形不符的驚人力量,槳葉以一個異常刁鑽的角度切入墨浪!原本被漩渦裹挾、打轉的木筏,如同被注入了靈魂,猛地一震,船頭竟奇跡般地對準了對岸的方向,速度陡然加快!
    “跟著老子的槳!”魯火的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砂石摩擦,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穿透力。他佝僂的背影在滔天墨浪中如同定海神針。
    陳墨死死攥住失而複得的兵符,冰冷的金屬緊貼著他同樣冰冷的掌心。他看了一眼沉默劃槳、仿佛與這墨色怒河融為一體的魯火,又低頭看向筏子凹槽中,被冰冷河水濺到、啼哭已變得嘶啞斷續的鱗兒。一股混雜著絕境、冰冷、以及一絲微弱得幾乎不存在的希望的洪流,在他胸中激蕩衝撞。
    他猛地將玄鐵兵符按在冰冷的、濕漉漉的筏板上,另一隻手,卻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顫抖,覆蓋在繈褓中嬰孩那微弱起伏的胸口。
    兵符的猙獰狼首,隔著薄薄的繈褓,壓在嬰孩瘦小的脊背上。冰冷的金屬與微弱的心跳,形成一種驚心動魄的共鳴。
    “撐住…”陳墨的聲音低得隻有他自己能聽見,不知是對懷中的嬰兒,對沉默劃槳的魯火,對筏子上殘存的同袍,還是對掌心下那枚浸透了血與冰的玄鐵狼符。
    “撐住…我們…過河!”
    木筏在魯火神乎其技的操控下,如同一條在墨色怒龍脊背上跳躍的靈魚,險之又險地避開一個又一個致命的漩渦暗礁,頑強地向著那片籠罩在鉛雲與蠻荒氣息下的黑色群山靠近。身後,黑龍幫的追筏在狂暴的河水中顯得笨拙而憤怒,被越甩越遠。對岸的箭矢,也漸漸失去了準頭和力道。
    生的彼岸,在墨浪翻滾中,似乎觸手可及。然而,繈褓中鱗兒的哭聲,卻在寒風與河水的咆哮中,變得越來越微弱,幾不可聞。那一點微弱的火星,在墨色深淵之上,搖曳欲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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