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寒鱗懸旒,孤鼎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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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胤照夜元年,冬。
    神都,紫微宮。
    五更的梆子敲過三巡,皇城九重門次第洞開。玄黑壓金線的龍旗在凜冽朔風中繃得筆直,獵獵作響,如同無數垂死的巨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發出最後的嘶吼。禦道兩側,新栽的墨鬆覆著厚厚的霜甲,枝椏扭曲如鬼爪,在宮燈光芒下投下森然魅影。
    紫宸殿內,暖意熏人。
    南海進貢的龍涎香在錯金博山爐中無聲流淌,溫潤的暖玉地龍驅散了殿外刀鋒般的寒氣。十二根盤龍金柱撐起高闊殿宇,柱身纏繞的赤金螭龍在燈燭映照下鱗甲森然,龍睛以鴿血石鑲嵌,流淌著粘稠血光,冷冷俯瞰著下方。
    李長天胤高祖)高踞丹陛之上。
    玄金平天冠的十二道玉旒低垂,在禦案宮燈的映照下,珠簾碰撞發出細碎冰冷的聲響,將他深陷的眼窩和緊抿的薄唇遮蔽在晃動的陰影之後。玄黑袞服上盤繞的五爪金龍,金線細密,鱗甲賁張,在燭火下反射著沉重而冰冷的光澤。他一手隨意搭在禦案邊緣,枯槁的指節覆蓋著薄繭,殘留著洗刷不盡的、如同滲入肌理的暗紅,輕輕叩擊著冰涼堅硬的紫檀木。另一隻手,則按在一份攤開的、墨跡淋漓的奏章之上。
    禦案之下,文武百官分列兩班。新朝的冠冕堂皇之下,是潛藏的血腥與暗流。左側,以陳墨為首的寒門新貴,身著嶄新卻略顯局促的紫緋官袍,大多麵色緊繃,眼神深處藏著劫後餘生的驚悸與如履薄冰的謹慎。右側,則是歸附的世家勳貴與部分前朝舊臣,冠帶巍峨,神色恭順,低垂的眼簾下卻難掩精光流轉,如同暗藏爪牙、蟄伏待機的老狐。
    大殿死寂。唯有皇帝指尖叩擊禦案的篤篤聲,如同催命的更漏,敲在每一個人的心弦之上。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混合著龍涎香的暖意與權力巔峰散發的無形寒威,沉甸甸地壓在百官肩頭。
    “咳…呃…”
    一聲壓抑的、仿佛從冰層深處擠出的嗆咳,極其突兀地打破了死寂。李長天胤高祖)搭在禦案上的手猛地收緊,枯槁的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袞冕玉旒劇烈晃動!他強行壓下翻湧的氣血,深陷在陰影中的眼窩深處,那口冰封的寒潭劇烈翻騰,一絲冰冷的驚悸被更深的暴怒覆蓋。
    他按在奏章上的手猛地抬起,那份墨跡淋漓的文書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瞬間飛起,“啪”地一聲,狠狠摔在禦階之下冰冷的金磚之上!
    “江南…鹽課…虧空…三百萬兩?”嘶啞低沉、如同金鐵刮擦的聲音從玉旒後響起,每一個字都帶著凍結靈魂的寒意,“…去歲…蝗旱…朝廷…開倉…賑濟…的錢糧…是喂了…蝗蟲…還是…喂了…你們…這些…碩鼠?!”
    奏章正是江南道監察禦史八百裏加急密奏,彈劾兩淮鹽運使鄭懷恩及江南數州官吏,上下勾結,鯨吞鹽課,更趁去歲蝗旱朝廷賑濟之機,層層盤剝,以黴爛陳米充數,中飽私囊!虧空數額之巨,觸目驚心!
    被點名的戶部尚書、前朝舊臣周文煥,一個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的老者,身體猛地一顫!他慌忙出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陛下息怒!老臣…老臣失察!萬死!萬死!”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他身後,幾個江南出身的官員更是麵如土色,抖如篩糠。
    “失察?”玉旒後的聲音陡然拔高一絲,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屬摩擦質感,“…好一個…失察!…朕看…是…蛇鼠…一窩!”
    話音未落!
    “臣!有本奏!”一個清朗中帶著金石之音的聲音猛地響起!
    寒門隊列中,一位身著五品青色官袍、麵容剛毅的年輕禦史越眾而出!正是新科狀元、被陳墨破格擢入禦史台的寒門俊傑,方孝直!他手持玉笏,脊背挺直如青鬆,無視周文煥等人怨毒的目光,朗聲道:
    “陛下明鑒!江南鹽課之弊,盤根錯節,非止於鹽運!臣查,去歲工部撥付江南、用以修繕漕渠、疏浚河道的三十萬兩工銀,賬目雖清,然實地查勘,新渠不過草草敷設黃土,舊閘朽爛如故!此款,盡入揚州通判王倫及其黨羽私囊!更有甚者!”他目光如電,猛地掃向右側勳貴隊列中一個身形微胖、眼神閃爍的緋袍官員,“…靖安侯府名下,於江寧城外新置田莊千頃!地契所載銀錢,與工部虧空之數,分毫不差!敢問靖安侯,此田從何而來?銀錢又從何而出?!”
    “嘩——!”大殿瞬間一片壓抑的嘩然!
    靖安侯趙汝成,乃前朝降將,新朝因獻城之功得封侯爵。此刻被當廷揭破,胖臉瞬間漲成豬肝色!他猛地出列,指著方孝直,氣急敗壞地嘶吼:“黃口小兒!血口噴人!本侯…本侯那些田產,乃是…乃是祖產變賣所得!你…你汙蔑勳貴!其心可誅!”
    “祖產?”方孝直冷笑,寸步不讓,“侯爺祖籍關中,何來江南千頃‘祖產’?地契上的中人,便是王倫府上管家!交易銀票,更是出自王倫小妾名下的通源錢莊!人證、物證、賬目,臣已呈送都察院!陛下麵前,侯爺還要狡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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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趙汝成渾身肥肉亂顫,指著方孝直,你了半天,猛地轉向丹陛,撲倒在地,涕淚橫流:“陛下!陛下!臣冤枉啊!是這寒門豎子!嫉恨臣爵祿!構陷!這是構陷!陳…陳相!”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看向寒門隊列最前的陳墨,“陳相!您要為臣做主啊!寒門…寒門這是要趕盡殺絕啊!”
    矛頭瞬間轉向!
    大殿死寂!所有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瞬間聚焦在陳墨身上!寒門新貴眼中是緊張與期盼,世家舊臣眼中是怨毒與挑唆。陳墨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壓力如同山嶽般壓來,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深知,這已非簡單的貪腐案,而是新朝根基未穩之際,寒門與世家、新貴與舊勳之間,一場你死我活的絞殺!方孝直這把刀,是他親手磨礪的,此刻卻可能反噬其身!
    他緩緩出列,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薄冰之上。官袍下的手微微顫抖。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心緒,對著丹陛深深一揖,聲音沉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艱澀:
    “陛下,方禦史所奏,事關重大,人證物證,需交有司詳查,三司會審,方可定讞。然…靖安侯爵位尊隆,無確鑿鐵證,不可輕辱。臣以為,當暫收靖安侯、王倫等人印信,禁足府邸,待查清真相,再行…”
    “查?”玉旒後的聲音冰冷地打斷了他,帶著一絲令人心悸的嘲弄,“…要查到…何時?…等到…他們把…骨頭…都…吞幹淨…再查?”
    陳墨心頭猛地一沉!皇帝的態度…竟是如此強硬!不留絲毫轉圜餘地!
    就在這時!
    “陛下!臣!亦有本奏!”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從世家勳貴隊列後方響起!
    隻見一位身著三品紫袍、麵容古板清臒的老者越眾而出,正是當世大儒、清流領袖、國子監祭酒,孔希仁!他手持玉笏,須發皆白,脊背挺直如古鬆,渾濁的眼珠卻閃爍著銳利的光芒,直刺丹陛:
    “陛下!老臣所奏,非為鹽課工銀!乃為天下文脈!為聖人教化!為陛下萬世聖名!”
    他聲音洪亮,字字鏗鏘,瞬間壓下了殿內的竊竊私語:
    “新朝鼎革,萬象更新!然,老臣痛見,市井坊間,妖言惑眾之書刊泛濫成災!有《格物粗談》者,妄言‘水沸之力可代牛馬’、‘鐵鳥可翔於九天’!荒誕不經,動搖農本!更有《民約新論》者,鼓吹‘民權高於君權’、‘官吏乃民之仆’!悖逆人倫,毀我綱常!此等邪說,蠱惑人心,遺禍無窮!其害更甚於貪墨!”
    孔希仁猛地抬手,指向殿外鉛灰色的天空,痛心疾首:
    “陛下!此等妖書不焚,邪說不禁!則聖人教化崩壞,人倫綱常顛倒!長此以往,國將不國!老臣泣血懇請陛下,頒下嚴旨!查封妖書,捉拿著書、刻板、販售者!付之一炬!以正視聽!以靖人心!”
    “焚書?!”方孝直失聲驚呼,臉色劇變!《格物粗談》正是他授意門下寒門學子,搜集整理民間匠人奇思,欲開啟民智、探索新器之作!《民約新論》更是他嘔心瀝血,寄托著均田安民理想的啟蒙篇章!這老匹夫,竟是要釜底抽薪,徹底扼殺新朝變革的星火!
    “孔祭酒此言差矣!”陳墨也顧不得靖安侯一案,急聲反駁,“《格物》之談,或有粗陋,然其中水排、風車改良之法,於農桑水利實有裨益!《民約》之論,雖有激切,然其‘民為邦本’之思,正合陛下撫育兆民之聖意!豈能因噎廢食,一概焚之?此非治國之道,實乃…”
    “荒謬!”孔希仁須發戟張,厲聲打斷,“陳相!你深受皇恩,位居宰輔,豈可被此等離經叛道之言所惑?!水沸之力代牛馬?鐵鳥翔天?此非奇技淫巧,實乃動搖國本之妖術!民權高於君權?官吏為仆?此非聖人之言,實乃亂臣賊子禍亂天下之邪說!不焚,不足以安天下!不焚,不足以正本源!陛下——!”他再次轉向丹陛,重重跪倒,額頭觸地,“老臣以項上人頭作保!焚此妖書,乃固我大胤萬年基業之良策!請陛下聖裁!”
    大殿再次陷入死寂。寒門與世家,新學與舊儒,變革與守舊,如同兩股無形的洪流,在紫宸殿暖意熏人的空氣中激烈碰撞、絞殺!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死死盯在丹陛之上,那個玉旒低垂、氣息森寒的身影上。
    李長天胤高祖)依舊端坐禦座。玉旒遮蔽下,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唯有那隻搭在禦案邊緣、枯槁的手指,叩擊的節奏,不知何時已悄然停止。他覆蓋著袞服金龍紋繡的胸膛,極其輕微地起伏了一下。袞服之下,心口位置,那片細微的、如同冰晶凝結而成的奇異“鱗片”狀凸起,在無人察覺的陰影中,極其微弱地…搏動了一下。一股冰冷的、粘膩的異感,順著血脈悄然蔓延。
    他緩緩抬起那隻按在奏章上的手。枯槁的指尖,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穩定,輕輕拂過禦案上另一份未曾打開的奏章——那是工部侍郎秘密呈進,詳細記錄著一處民間鐵匠鋪試製“以沸水之力推動鐵輪”模型的圖說與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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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尖在那份圖說奏章上停留了一瞬。冰冷,堅硬。與玉璽、冠冕的觸感截然不同,卻帶著一種原始的、野蠻的、仿佛要掙脫一切束縛的灼熱生命力。
    然後,那隻手極其緩慢地移開。覆蓋著薄繭的食指,帶著千鈞之力,輕輕點在了孔希仁那份要求“焚書”的奏章之上。
    嘶啞低沉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寒冰中鑿出,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殿中,帶著凍結一切的威壓:
    “準…奏…”
    “著…都察院…五城兵馬司…”
    “…三日之內…”
    “…收繳…妖書…”
    “…於…朱雀門外…”
    “…焚之——!!!”
    “焚”字出口的刹那!
    “噗——!”
    又一口粘稠、暗紅、夾雜著數片幽藍冰鱗的汙血,毫無征兆地從玉旒後噴濺而出!狠狠砸在禦案之上那本記錄著“沸水鐵輪”圖說的奏章封麵!暗紅的血汙迅速暈開,將墨字染得一片模糊,幾片幽藍的冰鱗在血泊中微微顫動,反射著宮燈冰冷的光澤。
    “陛下!”陳墨與方孝直同時發出驚恐的嘶喊!
    李長天胤高祖)猛地抬手,用貂裘大氅的袖口狠狠抹去嘴角血跡。動作粗暴,帶著不容置疑的毀滅意誌。他深陷在玉旒陰影下的眼眸,死死盯著禦案上那本被汙血和冰鱗覆蓋的圖說奏章,瞳孔深處翻湧的驚悸與暴怒,瞬間被一片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絕對意誌所吞噬。
    他覆蓋著貂裘的手,極其穩定地抓起禦案上那方沾染著他血跡和冰鱗的玄黑玉璽。
    “砰——!”
    一聲沉悶如雷的巨響!
    玉璽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那本被汙血浸透的“妖書”圖說之上!孽龍盤踞的璽紐瞬間將奏章封麵砸得凹陷、碎裂!粘稠的暗紅血汙混合著冰鱗的碎渣,四濺飛射!幾滴溫熱的血珠,甚至濺到了跪在階下的孔希仁蒼老的臉上!
    “照此…辦理!”
    嘶啞冰冷的聲音,如同最終的審判,轟然落下。
    玉旒低垂,陰影重重。禦座之上,袞服金龍鱗甲森然,心口那片冰鱗的搏動,在無人可見的袞袍之下,似乎與禦案上那方沾染血汙的玉璽,隱隱…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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