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寒夜孤燈,鐵輪暗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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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這座新朝的心髒,在凜冬與流言中瑟縮。
朱雀門焚書的焦糊味尚未散盡,新的恐慌便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淮北七道百萬流民衝破淮陽府,正向神都席卷而來的消息,像長了翅膀的寒鴉,一夜之間飛遍了神都的大街小巷。恐慌如同無形的冰霜,凍結了市井的喧囂。糧店被搶購一空,朱門緊閉,巡城的五城兵馬司甲士數量陡增,盔甲摩擦聲在死寂的街道上格外刺耳,刀槍在鉛灰色天幕下閃爍著不祥的冷光。
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令人窒息的恐懼。人們關門閉戶,竊竊私語,眼神裏充滿了對未知災難的驚惶和對那位愈發深居簡出、氣息森寒的帝王的深深畏懼。靖安侯趙汝成在紫宸殿被冰刺穿體而亡的恐怖細節,經由當日在場官員家仆之口,被添油加醋地傳播,繪聲繪色,如同最驚悚的鬼怪誌異。皇帝已非人,乃是寒潭妖魔的傳言,在暗巷深處、在緊閉的門窗後,如同毒藤般瘋狂滋長。
紫宸殿,夜。
宮燈昏黃,將李長天胤高祖)端坐禦座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映在冰冷的金磚上,如同蟄伏的巨獸。殿內空曠死寂,唯有角落銅漏滴答作響,更添幾分陰森。
孔彪一身戎裝,甲胄上猶帶未化的雪沫與風塵,跪在階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邀功的急切:
“陛下!神機營前鋒已抵汴水南岸!依托冰封河道構築防線!流民前鋒烏合之眾,已被我軍強弓勁弩射殺數千,屍骸枕藉,汴水為之赤!其勢已挫!臣已嚴令各部,死守防線,凡有衝擊者,格殺勿論!定教那些泥腿子,半步不得過河!”
他刻意強調了“射殺數千”、“屍骸枕藉”、“汴水赤”等字眼,試圖用血腥的戰果平息殿內那無形的、源自帝王本身的冰寒壓力,並證明自己“殺無赦”策略的正確。
玉旒低垂,陰影重重。禦座上的身影紋絲未動,仿佛一尊玄冰雕刻。覆蓋貂裘的手,依舊按在心口的位置。袞服之下,那片冰鱗狀的凸起,在孔彪描述血腥殺戮時,似乎搏動得更加有力,傳遞出一種近乎…饜足的冰冷快意。
嘶啞低沉的聲音,如同從冰窟深處刮出的風:
“…甚…好…”
“…京畿…防務…”
“…交…予…卿…”
“臣萬死不辭!定保神都萬全!”孔彪心頭狂喜,重重叩首。他感到那籠罩全身的、幾乎要凍結血液的威壓似乎鬆動了一絲。
然而,就在這時。
“報——!!!”殿外傳來淒厲的喊聲,一個渾身浴血、頭盔歪斜的傳令兵連滾帶爬衝入大殿,聲音帶著哭腔和極致的恐懼:
“陛下!孔都督!不好了!流民…流民主力…根本…根本不在汴水正麵!他們…他們繞過了冰麵!從…從西邊凍得結實的蘆葦蕩…分…分十幾股…湧…湧過來了!數量…太多了!根本擋不住!前鋒…前鋒已到…西直門外二十裏!西直門…告急——!!!”
“什麽?!”孔彪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化作一片死灰!他猛地跳起來,一把揪住傳令兵的衣領,目眥欲裂,“胡說八道!本督親自勘察過!西邊蘆葦蕩水深泥濘,冰層脆弱,根本不能走人!”
“是…是真的啊都督!”傳令兵涕淚橫流,“他們…他們不知從哪裏弄來了無數的門板、草席…鋪在冰上…用人命…硬生生鋪出了一條條路!死人…好多死人…都凍在冰裏…成了路…他們…他們踩著同伴的屍體…衝…衝過來了!擋不住…真的擋不住啊!”
一股寒氣從孔彪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鬆開手,踉蹌後退一步,難以置信地看著丹陛上那依舊毫無波動的身影。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低估了百萬流民在絕望中爆發出的、如同野獸般的求生智慧和悍不畏死的瘋狂!更低估了天時地利——這百年不遇的酷寒,讓本應泥濘的濕地變成了死亡之路!
“廢物!”一聲尖利怨毒的叱罵響起。孔希仁不知何時出現在殿門口,臉色鐵青,指著孔彪的鼻子,“豎子誤國!流寇已至西直門!若驚擾聖駕,你有幾個腦袋夠砍?!還不速速調兵去堵!調京營!調驍騎營!把所有能動用的兵都給老夫調過去!殺!給我殺光!一個不留!”
孔彪如夢初醒,冷汗浸透內衫,再不敢看丹陛,倉皇領命:“是!是!叔父!末將…末將這就去!”他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衝出紫宸殿,調兵的嘶吼在寒夜中顯得色厲內荏。
孔希仁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和一絲不祥的預感,轉向丹陛,換上一種沉痛而憂憤的表情:“陛下!流寇狡詐,孔彪失職,臣亦有失察之罪!然當務之急,是拱衛神都!請陛下即刻移駕內城皇極殿!此地…恐不安全!”
玉旒後,冰冷的視線掃過孔希仁。覆蓋貂裘的手,極其緩慢地抬了抬,算是默許。
孔希仁如蒙大赦,立刻尖聲吩咐內侍準備鑾駕。
同一片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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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西城,靠近西直門的一片破敗坊區。低矮的民房在風雪中搖搖欲墜,大部分已空無一人,或門窗洞開,或被流民占據。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炭火的嗆人煙味、排泄物的惡臭和一種濃重的、令人不安的絕望氣息。遠處,隱約傳來混亂的喧囂、哭喊和兵刃撞擊的聲音——流民前鋒的試探性攻擊已經開始。
一間不起眼、門窗都被厚厚草簾遮擋的破敗小院裏,卻透出一絲微弱而穩定的昏黃燭光。
屋內,陳墨褪去了象征宰輔尊榮的紫袍,隻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棉布青衫。他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木桌前,臉色在燭光下顯得異常憔悴,眼窩深陷,鬢角竟似一夜之間添了許多霜白。桌上放著一壺劣質的濁酒,兩個粗陶碗。
他對麵,坐著一個身影。
正是柳紅袖。
她不再是那個在潛龍穀中颯爽英姿、在世家間長袖善舞的雙麵間諜,也不是紫宸殿上那個需要斷指求生的柔弱婦人。此刻的她,穿著一身利落的深色棉襖,頭發用一根木簪簡單綰起,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風霜和一種沉靜到極致的銳利。她缺了兩指的右手,此刻正穩穩地端著一個粗陶碗,碗中是渾濁的酒液。
“孔彪在西直門外…要栽個大跟頭了。”柳紅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峭,“他以為堵住汴水大路就萬事大吉,卻不知那些被逼到絕路的百姓,為了活命,能爆發出怎樣的力量。鋪屍為路…嗬…”她仰頭,將碗中濁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未能驅散眼底的寒意。
陳墨沒有喝酒,隻是疲憊地用手搓了搓臉,聲音沙啞:“汴水…西直門…哪裏都一樣。堵不住的。百萬條人命,百萬雙餓紅的眼睛,百萬個隻想活下去的念頭…怎麽堵?怎麽殺?”他抬起頭,眼中布滿了血絲,那是一種理想徹底破滅後,又被殘酷現實反複碾壓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痛苦。“他…已不再是李長天了。紫宸殿上那位,是披著人皮的寒潭妖魔。方孝直的血…喚不醒他了。”
提到方孝直,柳紅袖端著碗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她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決絕:“所以,我們不能再指望他了。更不能指望孔希仁那些隻知爭權奪利、敲骨吸髓的蠹蟲!”
她放下碗,目光如炬,直視陳墨:“陳相,不,陳墨大哥!潛龍穀的誓言,還在嗎?李家村那把鋤頭的溫度,還在嗎?方禦史撞入焚書烈焰前那聲‘血未冷’,還在嗎?!”
陳墨身體猛地一震,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劇烈的痛楚和掙紮。
柳紅袖不再逼問,她極其小心地從貼身的、打著補丁的棉襖內襯裏,取出一個用數層油布緊緊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物件。她一層層、極其謹慎地剝開油布,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初生的嬰兒。
昏黃的燭光下,露出了裏麵的東西。
那是一疊厚厚的、邊緣焦黑卷曲、沾著點點暗褐色汙漬可能是血跡或汗漬)的紙張。
紙張上,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和…精密的墨線繪圖!
最上麵一頁,焦黑的邊緣下,幾個熟悉的、被火燎過的墨字,如同不屈的烙印,刺痛了陳墨的雙眼:
《格物粗談·機巧篇·沸水鐵輪圖說》殘稿
“這是…”陳墨的聲音瞬間哽住,他猛地站起身,雙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想要觸碰,卻又怕驚擾了這曆經劫難的火種。
“朱雀門外,焚書大火。”柳紅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穿越烈火與生死的沉重,“方禦史用命撞出的那本《民約新論》殘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混亂中,我的人…冒險從火堆邊緣,搶出了這個。這是工部侍郎嘔心瀝血之作,是能真正活人無數、富國強兵的種子!它本該在工坊轉動,紡紗織布,換來糧食,而不是在烈焰中化為飛灰!”
她將殘稿輕輕推到陳墨麵前,眼神灼灼:“焚書令下,天下噤聲。但這火種,還在!陳墨大哥,你是潛龍穀裏為我們講解‘均田安民’道理的人,是方禦史最敬重的師長!現在,能護住這點火種,讓它有朝一日真正點亮這黑暗世道的,隻有你了!”
陳墨顫抖的手指,終於觸碰到了那焦黑粗糙的紙頁。冰冷的觸感下,仿佛能感受到紙張深處殘留的火焰餘溫和書寫者滾燙的心血。他腦海中閃過紫宸殿上那灘汙血冰鱗,閃過方孝直撞入烈焰的身影,閃過李長天冰冷無情的朱批,閃過汴水邊被射殺的流民屍骸,閃過西直門外鋪屍為路、踏冰而來的絕望洪流…
巨大的悲愴、無邊的絕望、沉重的責任,如同潮水般衝擊著他幾乎要崩潰的心防。
就在這時!
“轟隆——!!!”
一聲沉悶如雷、卻又帶著金屬扭曲撕裂的恐怖巨響,伴隨著無數人的尖叫哭喊,猛地從西直門方向傳來!震得小院屋頂簌簌落下灰塵!緊接著,更加密集、更加狂亂的喊殺聲、慘嚎聲如同海嘯般爆發,席卷了整個西城!
柳紅袖和陳墨臉色同時劇變!
西直門…破了?!
陳墨眼中的掙紮、痛苦、迷茫,在這震耳欲聾的、象征著秩序崩塌的巨響中,如同被巨錘砸碎的冰麵,轟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死寂的、卻又燃燒著冰冷火焰的決絕!
他猛地將桌上那疊珍貴的、承載著未來一絲渺茫希望的《沸水鐵輪圖說》殘稿緊緊抓在手中,如同抓住溺水時最後一根浮木,又如同握住了一把無形的、指向黑暗的利劍!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他抬起頭,看向柳紅袖,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染血的冰棱中鑿出:
“紅袖…”
“…這火…”
“…我來…護!”
話音落下的刹那,院外混亂的腳步聲、哭喊聲、兵刃撞擊聲已如潮水般逼近!這座在寒夜中守護著最後一點文明火種的孤島小院,已被徹底卷入百萬餓殍叩關掀起的滔天怒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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