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淬火餘燼,寒犁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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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不知何時停了。
    山林間彌漫著濕冷的霧氣,泥濘的小徑上,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印痕。陳墨機械地邁著步子,身體依舊冰冷,但胸腔裏那團被阿七強行塞入的、帶著棱角的“不甘”,卻在刺骨的寒意中頑強地燃燒著,微弱,卻不肯熄滅。
    贖罪的路在哪裏?他不知道。該做的事是什麽?他依舊迷茫。但林鐵山臨死前那怨毒的眼神,與方孝直撞入焚書烈焰時那穿透靈魂的悲憤,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交替灼燙著他的靈魂。他不能停下,不能倒下。即使前路是更深的黑暗,他也必須走下去,直到這具殘軀燃盡,或者…找到一絲能真正告慰亡者的微光。
    隊伍在阿七的帶領下,艱難地翻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開朗,不再是壓抑的密林,而是一片相對平緩、遍布嶙峋怪石和稀疏灌木的山坳。霧氣在這裏稀薄了些,能隱約看到遠處山腳下蜿蜒的官道,以及更遠處…那籠罩在鉛灰色天幕下的、水網縱橫的江南平原。
    “不能再拖了。”阿七停下腳步,指著山坳深處一個被藤蔓半掩的、黑黢黢的山洞,“那裏暫時安全。老周頭和張師傅必須立刻處理傷口,生火取暖!再淋下去,神仙也扛不住!”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老周頭已經陷入半昏迷,僅存的右手死死抓著木橇的繩索,仿佛那是他生命的錨點。張師傅在阿七背上氣息奄奄。柳紅袖臉色蒼白如紙,斷指處滲出的血水在濕冷的衣袖上暈開暗紅的痕跡。
    陳墨看著他們,看著木橇上那扭曲變形、覆蓋著濕漉漉油布的核心部件,一股沉甸甸的責任感壓過了虛無。他點了點頭,啞聲道:“好。”
    眾人合力,將木橇拖進山洞。山洞不深,但幹燥避風。阿七動作麻利地清理出一塊地方,用火鐮點燃了撿來的枯枝,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起來,帶來一絲久違的、令人鼻酸的暖意。
    柳紅袖顧不上自己的傷勢,立刻查看老周頭和張師傅的情況。老周頭斷臂處的傷口果然開始潰爛流膿,散發著不祥的氣味。張師傅則是內腑受了震蕩,需要靜養。她熟練地撕下相對幹淨的衣襟,用隨身攜帶的一點鹽極其珍貴)混合著燒開的熱水,為老周頭清洗傷口。沒有藥,隻能用最原始的方法。
    陳墨則和阿七小心翼翼地將油布包裹從木橇上取下。油布外層已經濕透,兩人屏住呼吸,一層層揭開。當最裏層被浸透、邊緣焦黑卷曲的圖紙顯露出來時,陳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幸運的是,圖紙的核心部分,那些精密的墨線繪圖和蠅頭小楷,雖然被水汽浸潤得有些模糊暈染,但大部分字跡和圖樣,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
    “老天爺…開眼…”阿七也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圖紙攤開在靠近火堆的石塊上,用體溫和火堆的餘溫慢慢烘烤。
    陳墨的目光則落在那扭曲變形的核心部件上——主要是鍋爐的殘骸和幾根變形的活塞連杆。老周頭豁出命保下的這點東西。他蹲下身,手指撫過冰冷粗糙、帶著爆炸傷痕的金屬表麵,感受著那扭曲的弧度。這堆廢鐵,還能做什麽?它還能轉動嗎?還能發出那象征著未來的嘶鳴嗎?
    絕望的陰霾似乎又要籠罩上來。就在這時,他目光一凝!在鍋爐殘骸一處嚴重扭曲的內壁邊緣,他看到了幾道極其細微、卻異常規整的——刻痕!那並非爆炸或撞擊造成的,倒像是人為用極尖銳的工具,在爆炸發生前匆忙刻下的!
    陳墨的心髒猛地一跳!他湊近火光,仔細辨認。刻痕很淺,混合著煙熏火燎的汙跡,極其難認。他屏住呼吸,用手指一點點摩挲、感受。
    “…熱…交…換…回…路…”
    “…銅…管…盤…繞…”
    “…效…增…”
    斷斷續續,隻有幾個詞,但陳墨的瞳孔驟然收縮!這是…工部侍郎王大人留下的?!在意識到爆炸不可避免的最後關頭,他將自己苦心思索、但尚未在圖紙上完全實現的、關於提升蒸汽機效率的關鍵改良思路,刻在了鍋爐內壁?!
    巨大的悲愴和難以言喻的激動瞬間攫住了陳墨!王侍郎…方孝直…老周頭…還有那些死去的工匠…他們用生命守護的,不僅僅是這台機器,更是這機器背後,那份永不屈服、追求進步的智慧火種!這堆扭曲的廢鐵裏,竟然還藏著通往更光明未來的鑰匙!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正在烘烤圖紙的阿七,眼中那死寂的灰燼裏,終於迸發出一點熾熱的火星:“阿七!圖紙!快!”
    阿七立刻將烘得半幹的圖紙遞過來。陳墨不顧燙手,迅速翻到關於鍋爐結構的那一頁。火光下,他對照著圖紙,又看向鍋爐內壁那細微的刻痕,手指激動地顫抖著:“這裏…王大人…他…他留下了…改進的…思路!熱交換回路!銅管盤繞!能…能提升效率!”
    阿七湊過來,看著那幾乎難以辨認的刻痕,又看看圖紙,沉靜的眼眸中也閃過一絲亮光:“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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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陳墨的聲音帶著激動和不確定,“但…這是希望!是王大人…用命換來的…希望!”
    山洞內的氣氛,因為這意外的發現,仿佛被注入了一絲活力。連昏迷中的老周頭,似乎也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囈語。
    與此同時。江南腹地。臨江城。
    曾經“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的江南水鄉明珠,此刻卻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與冰寒之中。
    高大的城門洞開,吊橋放下。城門內外,不見往日的車水馬龍,隻有身披幽藍金屬輕甲、麵無表情、眼神空洞的“冰衛”如同雕塑般矗立。寒氣從他們身上彌漫開來,使得城門洞內凝結著一層厚厚的白霜。
    城內,街道空曠得可怕。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如同死城。唯有寒風卷過青石板路,帶起幾片枯葉和零星的紙屑。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和一種…屍體被急速凍結後特有的、混合著冰晶的怪異氣味。
    臨江城主街兩側,每隔數丈,便矗立著一座座新的“冰雕”。
    那些並非藝術品。
    而是人。
    有身著錦袍、頭戴玉冠的謝氏族人,臉上還凝固著臨死前的驚愕與不甘;有穿著號衣、試圖反抗的家丁護院,保持著搏殺的姿態被永恒凍結;有驚恐奔逃的仆婦、孩童,在絕望的哭喊中被瞬間冰封…男女老少,姿態各異,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都被一層厚厚的、閃爍著幽藍光澤的堅冰徹底覆蓋,如同琥珀中的昆蟲,被永恒地釘在了這片他們曾經生活的土地上。冰層晶瑩剔透,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們臉上最後的表情,那極致的恐懼,成為了這座死城最恐怖的裝飾。
    胤高祖李長天)身著玄黑袞服,並未乘坐鑾駕,隻是緩緩步行在這條由“冰雕”夾道的長街之上。玉旒低垂,幽藍的冰眸毫無波瀾地掃過兩側那些被永恒凝固的恐懼麵孔。心口那片冰鱗,如同飽食後的猛獸,緩慢而有力地搏動著,汲取著這死寂城市中彌漫的、沉澱下來的、更為“醇厚”的絕望氣息。這氣息,比戰場上瞬間爆發的恐懼更讓他感到一種冰冷的“滿足”。
    謝玄,這位曾經的江南第一門閥家主,此刻如同一條被抽掉了脊梁的老狗,匍匐在胤高祖前進道路的盡頭——謝氏宗祠那冰冷堅硬的青石台階下。他身上的重甲早已卸去,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素色麻衣,白發淩亂,臉上布滿淚痕和冰霜凍出的裂口。他額頭緊貼著冰冷刺骨的地麵,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劇烈顫抖,卻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胤高祖的腳步,在謝玄身前停下。
    覆蓋著貂裘的手,極其緩慢地抬起,並未指向謝玄,而是指向了宗祠大門上方,那塊象征著謝氏百年榮耀的、由前朝皇帝禦筆親題的“江南柱石”金匾。
    嘶啞低沉的聲音,如同冰錐鑿擊著每個人的耳膜:
    “…謝…氏…”
    “…不…配…”
    話音落下的刹那!
    “哢嚓——!”
    一道細微卻凝練到極致的幽藍冰線,從胤高祖指尖激射而出!
    那塊沉重的金匾,連同懸掛它的粗大木梁,在接觸冰線的瞬間,從內而外被幽藍的堅冰瞬間覆蓋!然後,在死寂的空氣中,發出一聲清脆的裂響,轟然墜落,砸在宗祠門前的石階上,碎成無數包裹著金粉和木屑的冰晶!
    象征著謝氏百年榮光的禦匾,就此化為齏粉。
    謝玄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打,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頭埋得更低了。
    胤高祖的目光,終於落在了腳下這灘卑微的“爛泥”身上。
    “…念…你…開城…”
    “…賜…全…屍…”
    他覆蓋貂裘的手,極其隨意地向下一點。
    一道同樣細微的幽藍冰線,沒入了謝玄的後心。
    沒有慘叫,沒有掙紮。
    謝玄劇烈顫抖的身體瞬間僵直、凝固。
    一層薄薄的、卻無比堅固的幽藍冰晶,如同最華麗的壽衣,迅速覆蓋了他的全身。他保持著匍匐跪拜的姿勢,成為這條“冰雕長街”上…最新、也是最卑微的一座“作品”。
    胤高祖不再停留,邁步,踏過宗祠門前那攤包裹著金匾殘骸的冰晶,幽藍的冰眸,投向了更廣闊的、籠罩在寒霧中的江南沃野。心口的冰鱗,傳遞來新的渴望。
    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開墾“凍土”般的漠然,在死寂的臨江城上空響起:
    “…傳…旨…”
    “…江南…之地…”
    “…盡…廢…商…賈…”
    “…毀…桑…麻…”
    “…改…種…寒…穀…”
    “…朕…要…這…魚米之鄉…”
    “…變…作…北…地…糧…倉…”
    命令如同最凜冽的寒風,刮過這片被冰封的土地。廢商賈,毀桑麻,改種寒穀…這是要將江南千年積累的富庶根基、將這片土地固有的生機與活力,連根拔起,徹底改造成一片隻產出冰冷“資糧”的…寒冰農場!
    洞穿血肉,凍結靈魂,犁平文明…胤高祖的“淨化”,正以最徹底、最冷酷的方式,在這片曾經溫潤的土地上,刻下屬於絕對冰寒的烙印。
    山坳石洞中,火苗跳躍。
    陳墨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鍋爐內壁上那幾道救贖般的刻痕,眼中閃爍著痛苦卻堅定的光芒。而遠方的江南平原,冰寒的犁鏵,已無聲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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