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至玄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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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說山中無歲月。
    應闡在深山中的道觀長大,自然早有體會,隻是下山遊曆以來,常在人世紅塵,不知不覺便衝淡了。
    直到進入大萬山中,才又嚐到此中滋味。
    道人所言不虛,應闡這一路來,走到何處,皆是青山,偶爾越過湍流,繞過幾轉,便又到了眼前。
    有時趕路匆忙,不僅忘了走過何處,就連時日都覺錯亂,需得駐足下來,好想一想,細算一算……
    初時,應闡也覺疲憊,隻是憑著一股堅毅支撐。
    但隨時日漸久,應闡慢慢發覺,越是深入大萬山中,山巒便越險峻巍峨,山勢亦是不斷攀升。
    這雖使他趕路愈艱,卻也帶給了他一種全新感受。
    有時登高,前望層山霧籠,雲岫摩天,後望蒙綿山翠,級級而下,實在予人一種,自己正於天地之間拾階而上的錯覺。
    於是不知不覺,便已過了旬月。
    這日,小雨霏微。
    山中本多雨,當今又是雨季,幾乎日日都是這般天氣。
    因此這樣的小雨,應闡本來是不避的。
    但是近來,應闡積疲頗重,又逢腹中饑餓,便尋了處石壁之下,小憩片刻。
    入山逾數十日,應闡身上早已沒了幹糧,不過大萬山中物產豐富,還不至於食不果腹。
    今日是不大巧,一路沒有見到認識的山果、野菜,也未遇到能獵的小獸,可說一無所獲。
    不過,應闡並不著急,倚著石壁看了會雨,便見一抹熟悉的虹色閃過。
    彩雀兒叼著一把連枝帶葉的莓果,從雨霧中飛出,見了應闡,便往他肩上一落,拋下莓果。
    “道士接著!”
    從取靈泉那日之後,彩雀兒便與應闡一路同行,除了指引方向,有時也會幫他尋些吃食。
    應闡接住莓果,道了句謝,又把水囊取出,略作清洗便吃起來。
    一邊吃,一邊聽著彩雀敘說情況。
    依據彩雀所說,他已距離道院,愈來愈近,可是彩雀幾次去尋,卻都一無所獲,好似那座道院,根本不曾存在一般。
    近日以來,應闡趕路漸緩,也有這原因在。
    “真是奇怪,上次我才到過這裏,遠遠就望見了那座道院。”
    “為何這一次,就是尋不著呢?”彩雀兒滿是疑惑。
    應闡倒是沒太意外。
    玄都道院乃是修行之地,有些玄奇也再正常不過,許是可以遠觀,不可近焉?又或彩雀所見道院,隻是海市蜃景,本身其實遠在它處?皆有可能。
    好在,彩雀找尋不到,還有道人所贈的葉子,可為應闡指引方向。
    他把莓果消滅幹淨,自覺恢複了些氣力,這才從懷中取出了個小小布包打開,露出其中一片翠葉。
    這葉子上的法術雖然玄奇,但其畢竟不是什麽法器。
    應闡恐怕趕路之時,攀岩過水,傷了此葉,因此小心翼翼收了起來,隻是偶爾看上一看。
    但現如今,卻是必須依仗它了。
    他把葉子取出,按在掌心,果然很快就見葉尖轉動,朝著另外一個方向指去。
    “咦?”彩雀兒從應闡肩上探出腦袋,十分驚訝:“怎麽會是那邊?”
    “那邊分明隻有大片山林,幽深得很,鳥雀也不見有一隻……”
    彩雀兒嘀嘀咕咕,應闡隻是一笑:“無論如何,總要去了才知。”
    說著,便一躍起身,背上行囊大步而去。
    彩雀兒趕忙跟上,不過飛了一陣,便又落回應闡肩膀,抖著一身彩羽,抱怨道:“這雨究竟何時才停?”
    應闡瞧了一眼天色,飄了這麽久的小雨,不見放晴,反而還有漸大之勢。
    彩雀兒雖成了精,畢竟還是鳥雀,不喜沾雨乃是天性。
    但是應闡覺得,還在接受範疇之內,便安慰道:“天色無常,不知何時才停。仙子若是忍耐不住,可到小道懷中一避。”
    “我不妨事。”
    彩雀兒攏緊雙翼,細密的羽毛把雨水拒之門外,說道:“道士隻顧趕路就好。”
    應闡點點頭,不再多言。
    隻是不知為何,那雨卻似愈來愈快,愈來愈急,隨著電閃雷鳴,不過轉眼之間,就已成了瓢潑大雨,而且猶不見有放緩之勢。
    眼見天似將傾,應闡心中微緊,有心要再停下腳步,一路卻無可避之處。
    很快,暴雨滂沱。
    應闡本來就已濕透了全身,暴雨壓下,更是瞬間予人一種溺水之感。
    水氣充塞住了口鼻,呼吸隨之困難起來,更加致命的是,重重雨幕,已完全阻擋住了應闡視線。
    山中地勢複雜,視線受限,應闡行進的速度,頓時受到極大拖累。
    彩雀兒想要飛起為他探路,但在暴雨之下,實在飄搖,很快降落回來,更是忘了逞強,躲入了他衣襟。
    他隻能埋著頭,肩擔風雨,一步一趨,小心前進,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趕在體力耗盡之前,來到了一處山林之前。
    這一片山林,皆同種樹木,也不知道是什麽品種,各個拔地參天,枝葉也極茂盛,互相生長交錯,如同織就穹頂。
    闖入其中,應闡頓時鬆了口氣。
    雖然林木再密,亦不可能隔絕如此暴雨,但也總歸是予了他一線喘息之機。
    應闡躲到樹下,抹去麵上的雨,長長舒了口氣,這才空出暇來,望了一眼林深之處,忖道:“這裏不是駐足之處,還應繼續趕路才是”
    他畢竟薄有修為,緩過氣來,氣力自生,頓時便退去了五六分疲憊。
    而且這裏既無樹洞,也非岩穴,借著林木,並不能夠遮蔽風雨,也不足以容他休憩。
    應闡打定主意,立即前行,隻是未過多久,便又遇了難處。
    這林中樹木,各個高大筆直,走在其中,仿佛進入了一座殿宇,八方四麵,皆是立柱,此時偏又瓢潑如注,無處不是雨霧濛濛,使人無比迷亂。
    應闡走著走著,便已模糊了對方位的感覺,隻能抬起了手一望,要借翠葉指引,重新確定方向。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才剛攤開掌心,忽地一陣帶雨的風掠過,便把那片葉子卷起,旋轉著飛向半空。
    “什麽?”
    應闡麵色一變,來不及去多想,便一縱身躍起,探手要把葉子抓回。
    但他的反應還是慢了一拍,指尖將將蹭過葉尖,還是沒能抓回手中,踉蹌落回地麵之上,隻能望著翠葉隨風飛遠。
    應闡目光死死鎖定著那一片特殊的葉,發足便追,一邊追一邊喚道:
    “彩雀仙子!”
    “彩雀仙子!”
    不知為何,連喚數聲也沒得到回應,應闡無暇細想,隻得全力去追。
    他不知道葉子上的法術,是否已經失了神妙,但他絕不可能就此放棄,懷揣著一絲希冀,奔行在滂沱大雨之中。
    急驟的雨,劈裏啪啦打在應闡麵上,他無暇吃痛,也無暇去抹。
    不定的風,裹著翠葉來回飄飛,他隻能在林木之間閃轉騰挪,極力保證著那翠葉沒有離開自己視線。
    本來就已模糊了方位,一通狂奔之下,更是仿佛天旋地轉。
    應闡心知自己已經完全失去方向,體力也在急劇流失,這樣下去,就是追到了翠葉落下,恐怕也難走出這片叢林。
    可是睜大了眼,透過雨水的模糊望去,依然可見翠葉翻飛。
    應闡將心一橫,還是沒有放緩腳步。
    一縷又一縷的氣力,從身軀深處新生出來,轉瞬便又被他榨幹,疲憊漸漸漫過渾身上下,每一關節,如此過了不知多久,忽然——
    如同魚兒躍出水麵,應闡猛地闖出了茫茫雨霧,無盡的叢林也退至了身後。
    一方青石,一道長階,躍然眼前。
    風似止了,翠葉飄旋著,落在青石之上,應闡的視線便也隨之定住。
    隻見青石如碑,上書兩字,分明不識其體,卻能通曉其意。
    玄都!
    “玄都……!”
    應闡正自言語,彩雀兒忽然從他懷中鑽出腦袋:“什麽玄都?”
    “咦?”應闡這才反應過來,訝道:“仙子,方才你怎麽了?”
    “方才?”彩雀兒呆了一呆,有些遲疑道:“方才,我好像睡著了?”
    聽著,倒像自己也不確定似的。
    應闡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隻道:“原來如此……”
    彩雀兒一頭霧水,但它生性單純,並未多想,便又問道:“道士方才念叨什麽?”
    “玄都。”應闡重複了一遍,又朝青石一指:“是這碑上所書。”
    “玄都?”彩雀兒反應過來,頓時雀躍:“是那道人說的‘玄都’?我們到了!”
    “不知道是玄都派,還是玄都道院?”
    隻是說著說著,語調忽然變得極低,不知在想什麽。
    應闡問了幾句,它也隻是含含糊糊,應付過去。
    見它心不在焉,應闡索性由它呆著,自顧越過青石,沿著其後長階而上。
    未過多久,就見大片墨瓦,出現在了視線盡頭。
    隨著應闡腳步漸近,建築的大體,也皆顯現出來,原來是座廣闊的道觀,占據了整個山頭。
    這座道觀的規製,與應闡到過的許多觀都不同。
    沒有山門,不見華表,登上長階便是一處廣場,空曠非常,隻在正中之處,立有一尊巨型香爐,青煙繚繞。
    其後,便是一片恢弘殿宇,眺目而望,亦可見到鍾樓,鼓樓,座座高閣……
    應闡眼尖,還能望見有些道人來去,似是腳步匆匆,也有童子童女,執著苕帚,到處掃灑。
    果然是修行之地。
    他一時失神,隻是下意識的,腳步不停,仍在往裏行去。
    轉過了那巨型香爐,可見一條整石鋪就的大道延往深處,兩側是龜蛇背負的立柱,上皆雕刻有雲紋鶴樣。
    應闡還沒細細看過,便注意到有一個人影,正沿大道向此而來。
    仔細一看,原來是位中年道士,其樣貌周正,舉止得體,見了應闡,先駐下足,單手掐了個訣,似是道家簡禮,才緩聲道:“不知道友何來?”
    “道長有禮。”應闡還了一揖,答道:“小道應闡,自大昌而來。”
    “有禮,貧道呂城,承乏知客道人。”中年道士點了點頭,“原來是昌國的道友,不知緣來何故?”
    如何對答,什麽言語,應闡分明已在心中演習過了不知幾次,但在此時此刻,竟卻有些滯澀。
    千言萬語,到了頭來,卻是隻餘一句:“向道而來。”
    “向道而來?”
    “正是。”
    知客道人呂城顯然並不意外,隻是笑點點頭,說道:“道友不遠萬裏,前來求道,可見心誌之堅。”
    “不過此間為我玄都之外山,卻並不是道院所在。”
    應闡雖是驚於如此宏偉之道觀,竟然隻是玄都外山,但還是更關注後言,連忙問道:“不知道院又往何處?”
    “道友莫急,貧道自會送你前去。”
    應闡這才鬆了口氣:“有勞道長。”
    “無妨。”呂城微微一笑,上下瞧了應闡一眼,又略作沉吟:“雖我道門,倡行自然,不過道友初來乍到,這副模樣……未免不雅。”
    應闡一怔,這才反應過來,不禁有些尷尬。
    自己冒著風雨一通狂奔,渾身上下濕透不說,發髻都散了一半,衣袍布履之上,更是泥斑點點,說是不雅,實在已是輕了。
    他正考慮是否能夠尋個地方更衣,呂城已接著說道:“貧道多事一番,還請道友勿怪。”
    言罷,其一拂袖,應闡隻覺一道微風拂來,渾身上下便是一輕。
    大團水氣泥漿,自其身上剝離出來,被那微風裹著,飛散在了空中。
    “這……!”應闡抬臂舉袖一看,果然已沒半點水氣,不禁訝於呂城的法術之精妙。
    “多謝道長。”
    “道友不嫌多事便好,隨我來吧。”
    呂城說罷,便折過身,帶路往裏而去。
    應闡但見左折右轉,沒有去往道觀深處,卻是轉過了半座山頭,登上一處玉台。
    “道友且候。”
    呂城抬指掐訣,唇齒微不可見念著什麽,隨後不過片刻,便聞空中傳來一道清唳。
    應闡抬首一望,目中不由露出驚奇。
    隻見雲中降下一頭仙鶴,輕盈落於玉台,單足傲然而立,竟然比他還要高出數頭。
    “鶴仙子,有勞你送這位道友一程。”
    呂城說話時,仙鶴微微垂首,似乎真的正在傾聽,過後便又高傲地揚起了頭。
    呂城見狀隻是笑笑,便與應闡說道:“上去吧,鶴仙子會帶你去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