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門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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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裹著細沙掠過夜空時,南衣朝北的衣角剛消失在天際,梅羸卻逆著風往南飛去。
    在最近的鎮子上住了七日,客棧的木窗結著薄霜,龍揚將軍賞的金錠子擺在木桌上。
    最近遇到的事情太多,嚴重打亂了他的計劃。
    “傀儡全部損壞了,這下要去哪兒搜魂呢?”
    失去了保命的手段,梅羸不免有些擔憂。
    就在他一籌莫展時,城門旁賞千金的告示在風裏嘩啦翻動,木棚飄來的酒氣裏,混著幾句粗啞的議論。
    “剿匪?那山頭的強盜可是凶殘的狠呐。”
    “估摸著得有好幾百人吧?”
    “怕什麽?咱鎮上有五百守兵呢,加上報名的壯丁,兩倍兵力還怕拿不下小小的三門坡?”
    “說的也是,算我一個!”
    “我也報名!”
    此起彼伏的聲音裏,梅羸混在人群中領了裝備,布包裏的鐵器硌著掌心,隻待後日清晨時分,隨大軍一同出發討賊。
    剩下的時間,他繞開熱鬧的市集,鑽進城西木料鋪,老掌櫃遞來的上品槐木還帶著新鮮的樹皮。
    城外亂葬崗的風卷著紙錢灰,他蹲在無人處嵌著銅釘,十具木傀的輪廓在暮色裏慢慢成型。
    指尖敲了敲槐木關節,發出空洞的悶響,用普通人魂魄撐起來的木傀儡,至多能到煉體中階的實力。
    他忽然將目光投向儲物袋角落的幽藍竹梢,竹節間凝著層薄霜似的微光。
    “或許這靈竹做成的傀儡,實力能大幅提升?”
    他蹲下身,指尖輕輕劃過竹節上的天然紋路,幽藍的竹身透著涼意,比槐木輕了許多。
    刀刃在竹節間遊走時,清冽的竹香混著細碎的靈氣瞬間迸發。
    他對著月光擺出傀儡雛形:竹枝削成的骨架透著雅致的弧度,關節處預留的卯榫嚴絲合縫,隻待後天注入魂魄,便能驗證這靈竹的玄妙。
    遠處兵營的號角隱約傳來,破曉時分的城外校場,八九百人的隊伍已在晨霧中列陣,甲胄碰撞聲混著此起彼伏的呐喊。
    領隊的徐勝腰間懸著柄銀槍,槍纓磨得發白,年輕時在沙場上拚來的軍功章,如今鏽在守備府的木盒裏,唯有眉骨到下頜的刀疤,還泛著常年習武的青黑。
    三門坡的三座山梁像疊起來的馬鞍,西低東高,最高處的營寨背倚大河,陡峭的坡壁上長著帶刺的灌木。
    當年山賊占了這地方,僅憑百人就能擋住千人強攻,天然的隘口夾著風,吹得軍旗“嘩嘩”響,任誰來了都得歎一句:這地勢,天生該做匪窩。
    “那營地占著製高點,硬衝怕是要折不少兄弟。”徐勝的銀槍杆敲了敲石階,槍纓在風裏晃出細碎的影子。
    身旁穿青衫的男子忽然湊近,袖中翻出張畫著地形的羊皮卷。
    二人耳語間,徐勝的眉峰猛地揚起,方才還凝著霜的臉色,忽然就漫開笑意。
    “先生此計甚妙,就依此行事。”
    一個時辰後,蜿蜒的土路上駛來一隊商隊。
    二十餘匹健騾拉著十幾口雕花木箱,箱角壓得車軲轆深深陷進泥裏,碾地聲在寂靜的山道格外清晰。
    商隊首領不時回頭張望,額角的汗珠順著下頜滴在粗布衣襟上,他們特意選了條比大路隱蔽些的小徑,卻不知身後早已綴上了山賊的身影。
    喊殺聲起時,商隊眾人如驚弓之鳥,四散而逃。
    “快走快走,運快點!”
    小頭目揮著刀催促,車隊又轉頭向山上進發。
    營寨木門扯開半道縫隙的瞬間,搶來的貨物急匆匆的送進了山門之中。
    “果真像先生說的,若是消滅山賊,換上咱們的人,裝作匪徒運送,開門時準被山賊多疑的眼神戳出洞。”
    徐勝的指節敲了敲藏在袖中的密信,盯著遠處商隊顛簸的車軲轆笑了。
    “眼下這群真山賊搶了財帛得意忘形,倒是替咱們把城寨的閂子焐熱了,咱們的刀,正好落進這空當裏。”
    徐勝的馬蹄聲已碾碎塵土,鋒營的盾牌牆如鐵鑄般壓來,門樓上飛落的箭矢釘進牛皮盾麵,箭頭震顫著發出蜂鳴,不過是延緩了三步腳程,卻讓山賊小頭目急得青筋暴起。
    “快關門!別放狗官進來!”
    山賊的車夫剛轉身去搬碗口粗的木門閂,最末尾的雕花寶箱突然崩開銅鎖,裹著藏青軟甲的刀手破箱而出,刀刃帶起的寒光將山賊的驚吼斬成兩截,溫熱的血珠濺在箱沿的鎏金牡丹紋上,暈開深褐色的斑。
    “有詐!官兵藏在箱子裏!”
    喊聲混著甲胄碰撞聲炸開,幾十名山賊舉著樸刀從兩側湧來,門樓上的弓箭卻因慌亂射向己方,羽箭穿透粗布衣,十餘個身影踉蹌著栽倒在青石板上,血液順著山道蜿蜒成細流。
    “先清門口!別讓他們堵死門道!”
    兩名壯漢怒吼著撞向木門,肩膀抵著門板時,一支流箭擦過左邊那人咽喉。
    猩紅的血珠飛濺在同伴臉上,他卻趁機攥住門閂狠命後拽,木門“轟”地砸在地上,先鋒營的洪流裹著喊殺聲灌進寨門。
    匪徒大本營接到消息後,立馬點齊人馬馳援,馬蹄在山路上踩出細碎的火星,等他們策馬趕到時,戰場上早已塵埃落定。
    斷旗歪歪扭扭插在染血的泥地裏,傷員的**聲漸漸低下去,暮色裏飄著淡淡的血腥味。
    來支援的匪徒勒住馬,望著前方徐勝隊伍揚起的煙塵,隻好退回到山頂的營寨,把沒有防禦工事的第二道山坡拱手讓了出來。
    徐勝揮了揮手,帶著隊伍繼續往山上走。他腰間的佩刀還滴著血,甲胄碰撞時發出輕響。
    “最後那處防線雖然也有防禦,但比起剛才攻下的地方,可要薄弱多了。”
    士兵們踩著斷矛和碎盾牌前進,梅羸縮在隊尾的陰影裏,指尖每掠過一名傷兵的眉心,淡藍色的魂光便如遊絲般飄入袖中。
    他數著靈墟中明滅的光點:第六個,第十個……剛好十具傀儡。
    梅羸本打算收夠靈魂就逃,可木傀儡帶來的安全感,讓他改變了主意,不再急著逃離,而是選擇跟上大部隊繼續上山。
    “這群匪徒怕是早有防備,看來隻能強攻了。”徐勝手按刀柄沉聲道,眉峰擰得極緊。
    三日後的深夜,趁敵方巡哨漸疏,徐勝一聲令下,大軍悄然壓向山道。
    行至距敵營五十步處,石牆上突然響起驚惶的呼喊:“敵襲!敵襲了!”
    鬆明火把次第亮起,蜿蜒的小道被映得通明,火光照在甲胄上泛著暖紅,像一條淌著火星的長蛇遊向山頂。
    弓弦繃斷般的銳響撕裂夜色,第一排衝鋒的士兵剛踏上石階,便被亂箭掀翻,鐵甲磕在石麵上迸出火花。
    第二排踩著同伴的屍身猛進,卻被滾木砸得踉蹌倒地;第三排、第四排……人潮如浪頭撞向寨牆,卻在礌石與箭雨裏層層退落。
    直到第十排的刀盾手終於撲到了寨門前,那門板被火油浸得發黑,木紋裏還滲著焦糊的氣息。
    “砸門!”
    徐勝揮刀怒吼,短柄斧、鐵鎬雨點般砸向門閂,“咚咚”的悶響混著士兵的呼喝,後排有人架起雲梯往牆上靠。
    徐勝指尖一挑,一枚火箭“嗖”地掠過夜空,正中城垛上弓箭手的眉心,那人悶哼一聲栽倒,火把從手中滑落,在石牆上濺開一片橙紅的光斑。
    梅羸立在隊尾,看著前方火光裏翻飛的人影,他就這麽靜靜望著,看寨門在撞擊中裂開縫隙,看士兵們喊著殺聲湧進缺口,看徐勝舉刀衝在最前。
    “衝啊!”
    他也混進了衝鋒人潮裏振臂高呼,袖口掠過一個個倒地傷兵時,指尖悄然劃出細不可察的靈紋,淡藍色的魂影如遊絲般從傷兵眉心飄起,轉瞬沒入他腰間暗青色的靈墟。
    破空的亂箭帶著銳嘯撞向他麵門,卻在距眉心三寸處猛地頓住,仿佛撞上無形的屏障,鐵矢“當啷”墜地時,尾羽還在簌簌發抖。
    隻是在夜色之中,無人能察覺到這一幕。
    城寨在喊殺聲中轟然崩塌,雙方人馬絞作一團,沒有退路的死戰裏,前排士兵剛砍翻敵人,便被後方刺來的長槍貫穿,梅羸穿行在屍潮間,指尖在袖中掐動靈訣。
    那些本該被拖走搶救的傷兵,喉間的**總會戛然而止,眼底的光火化作藍芒湧入他的靈墟。
    不知何時,他的手掌貼上了健全士兵的後背,那人正舉盾前衝,忽然渾身一顫,盔甲下的體溫迅速流失,竟在梅羸擦身而過的瞬間軟倒在地,魂魄已被抽離的軀體晃了晃,栽進血泊裏。
    徐勝的大刀劈開敵方首領咽喉時,周圍隻剩十幾名渾身浴血的弟兄,他踩著敵人的屍身喘息,忽然發現不對。
    明明己方人數占優,為何屍橫遍野的竟多是自家兄弟?更詭異的是,那些倒下的士兵身上不見致命傷,唯有眉心凝著一點青黑,像被什麽吸幹了生氣。
    直到他轉頭,看見梅羸正站在丈外,指尖還飄著未及收回的藍芒。
    “你……”
    徐勝的質問卡在喉間,夜風掀起梅羸的衣角,露出他腰間不停震顫的靈墟,那裏攢動著千百道幽藍魂火。
    傀儡的木雕圓珠忽然亮起靈光,方才還在指揮殺敵的參謀,此刻正躺在傀儡腳邊,瞳孔空洞地望著夜空。
    “不可能……”
    徐勝踉蹌後退,卻被對方袖中揮出的藍光瞬間擊中,靈墟的青光驟然大盛,一道透明的魂影被扯出徐勝體內,他甚至來不及慘叫,便看見自己的軀體直挺挺倒在傀儡身側。
    “妖、妖怪啊!”
    幸存士兵的驚叫劃破夜空,卻在傀儡揮臂間戛然而止。
    “果然跟我猜的沒錯。”
    梅羸指尖輕輕拂過靈竹傀儡的竹節,隻見青芒在竹紋間流轉,徐勝的靈魂入體後,這傀儡散發出的靈氣震動,竟和築基修士體內的靈氣波動相差無幾。
    至此,梅羸靈墟中已經收集了千道魂魄有餘,山上的金銀財寶也被他洗劫一空,裝滿了隨身的靈袋。
    沒人知道那天夜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兩千具屍體順著斜坡化成血嶺,從坡頂一直鋪到山底。
    血順著斜坡往下流去,把山腳的溪水都染成了暗紅,順著河流漂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