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紅塵劫渡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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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男子傷勢過重,徐景行不得不頂替慧圓禪師的位置,以自身修為,為其疏導經脈吊他性命,然而,那致命的創傷和深入骨髓的劇毒,如同跗骨之蛆,不斷的吞噬著他們為男子強行挽留的生機。
    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直至日頭漸漸西斜,身受重傷的男子臉色都沒有得到好轉,反而泛起一種不祥的青灰色,他的身體也開始微微抽搐,徐景行能明顯感覺到掌下的體溫忽冷忽熱,很不穩定。
    慧圓禪師再次為其診脈後,緩緩收回了手,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歎息,“他外傷太重,失血過多,且毒素已徹底侵蝕了他的五髒六腑,已是油盡燈枯之相,任老衲如何施為,也已回天乏術,我等之力,終究隻能延他片刻性命,卻是逆不過這生死大限。”
    仿佛是為了印證慧圓禪師所說的這話,一直處於深刻昏迷狀態的男子,喉嚨裏忽然發出一陣艱難的嗬嗬聲,緊閉的眼皮也開始劇烈顫動起來,似乎正在用盡全身力氣,想要睜開自己的眼睛。
    不多時,受傷的男子眼睛終於勉強睜開了一條縫隙,他的瞳孔已然有些渙散失去了正常人該有的焦距,但卻異常明亮,燃燒著生命最後的光彩,那目光中沒有昏迷前的銳利,也沒有瀕死時的渾濁,反而充滿了極其複雜、令圍觀者為之忍不住心碎的情緒。
    就在他瞳孔中的光彩即將徹底熄滅,呼吸間隔也變得令人窒息之時,慧圓禪師忽然並指如劍,迅速在其心口附近再次刺入一根金針,渡入一股精純平和的元氣,並低喝問道:“這位施主,你可還有什麽未了心願?!”
    慧圓禪師這一針,似乎激起了男子體內最後的一點潛能,他猛地吸進了一口氣,而後已經開始渙散的眼神,竟奇跡般的凝聚了一瞬,恢複了些許清明,雖然人依舊虛弱不堪,但已能微弱的開口說話。
    男子的目光,艱難的聚焦在離他最近的慧圓禪師臉上,嘴唇翕動,聲音細若遊絲,斷斷續續:“多…多謝…二位…搭救……在…在下…青霜劍…周…周生……”
    男子每成功說出一個字,都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成功說出一小段話後,整個人便開始劇烈的喘息起來,但他知道,他再不開口就沒機會了,因此強撐著繼續道:“我……素來喜歡做那……做那劫富濟貧的事,這次……我……我去劫了並州張家,不曾想……不曾想他府上竟……藏有高手,其……其中一人,暗器……暗器極其歹毒……”
    這段話說完,男子緩了好一會才繼續開口道:“這……這次我失手了,實在愧對師長友人……他們,怕……怕是等不到我回去了,還……還有……”
    男子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此刻被徐景行師徒倆強行續上的那一口氣已然耗盡,眼中的神采也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隻剩下無盡的空洞與不甘,最後幾個字化為一聲幾不可聽的歎息,而後頭顱一歪,徹底氣絕身亡。
    男子那最後的目光,依舊凝固著對某件事或某個人的深深牽掛,然而山林間,隻剩下慧圓禪師為男子念誦往生咒超度的低吟聲和山風吹過的沙沙聲。
    然徐景行則是便隨師父慧圓禪師持誦往生咒,邊想男子的臨終遺言,劫富濟貧的青霜劍,不曾想一朝失手就直接命喪黃泉,這周生他或許隻是一位自詡俠義且習慣劫富濟貧的遊俠,他試圖懲戒那些為富不仁的大戶,卻低估了對方的防護能力,畢竟常在河邊走總有濕鞋的一天。
    這不,這次他就失手不敵,身中毒鏢,最終力戰不支,逃至此處力竭而亡。
    周生臨終前並非心懷愧疚,而是不甘自己就此身死,他還有許多遺願與想法未得到完成,然而他的事,卻讓徐景行大有所感,先前關於死的感悟人,瞬間又變得複雜起來。
    從周生所行之事來看,便可知世間善惡並非絕對,因果錯綜更是極其複雜,周生他行的是俠義之事,動機更是濟貧,此可謂善,但他采用的手段卻是劫,如盜匪那般直接竊劫他人財物,此行徑本身便觸犯了律法,亦可被視之為惡。
    而那張家,到底是不是為富不仁徐景行暫時不得而知,但對方雇傭高手保護自個私產,站在對方的立場來看,他不過是正當防衛而已,當然,他所聘請的高手使用暗器這樣的歹毒手段,也可被稱之為惡。
    這其中的善惡糾纏、因果交織,遠非表麵那麽簡單,周生的死,是他自身選擇的俠義之路與殘酷現實碰撞的果,其中既有壯烈,也有因其手段而引發的必然反噬,他心中對行俠仗義之事的執著,讓他選擇了風險最高的手段,最終連累自己,枉送了性命。
    周生的想法跟做法,在徐景行看來,帶有強烈的甚至可以說是自我感動的色彩,他這種善念,若施行的人缺乏足夠的智慧或實力來支撐,最後絕對會釀出一場悲劇,畢竟徐景行自己,從前就無數次警醒自己,在沒有那金剛手段之時,決不可釋放菩薩心腸。
    畢竟死亡可中斷一切的可能,周生的死,中斷了他所有的計劃跟對人的承諾以及斷送他未來的無限可能,他的俠義事業,他對受助者的承諾,他可能存在的家人朋友,所有的這一切,都隨著他的身死戛然而止,化為虛無和遺憾。
    然慈悲需洞悉緣起,而非簡單評判,麵對周生這種人,哪怕是徐景行,都不能簡單的去評判他到底是好人沒好報還是咎由自取,畢竟他所做的劫富濟貧的行為,是以行善為出發點,然而他這一手段,自帶隱患,徐景行能理解也不太理解他的所作所為,隻能將其歸咎為生命在無明和業力驅動下的掙紮與無奈。
    徐景行緩緩睜眼,周生的事,讓他明白,死苦,不僅僅隻是個體生命的消亡,更是所有未竟之事、未了之緣、未償之債的徹底終結,它會迫使人們,去審視生的意義與方式。
    “師父,”徐景行輕聲開口道:“周生所行之事,算善嗎?他所遭之果,又可算惡報?”
    慧圓禪師凝視著已經逝世的周生,緩言答道:“阿彌陀佛,善心未必結善果,惡行亦或有苦衷,世間因果,如網交織,非肉眼便能盡觀,我等著相,便生分別,不如但行慈悲,度其苦厄,願其離此纏縛,早登極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