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看任何人，在雅青和匆匆趕來的影龍衛攙扶下，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向外走去。
    素白的道袍襯得她身形愈發伶仃，仿佛秋風中最後一片將落的葉。
    戚珩站在原地，玄色龍袍下的雙拳緊握，指節捏得發白，目光死死鎖著那抹即將消失在門外的素白背影，如同要將她的身影刻進靈魂深處。
    雲熹微走到門口，腳步微微一頓。她沒有回頭，清冷的聲音在壓抑的空氣中響起，帶著一種勘破生死的平靜，回答了清虛道長之前的恐懼：
    “老頭子，別怕。”
    “金曦…或許真的熄了。”
    “但隻要能守住這片土地，守住該守的人…”
    “荊棘之路，我走一遭又何妨？”
    話音落下，她不再停留，身影消失在門外漸濃的夜色中。留下滿室沉重與決絕，以及一場關乎帝國存亡、更關乎她自身存在意義的東海死局。
    薔薇院外，夜色如墨。
    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在影龍衛的嚴密護衛下，朝著最近的運河碼頭疾馳而去。
    馬車內，雲熹微靠在軟墊上，閉目調息。體內那新生的混沌根須，在感應到越來越濃的海腥氣和遠方那隱隱傳來的、令人心悸的吞噬威壓時，竟傳遞出一種冰冷而強烈的…渴望。
    “飛魚號”快艦如同一支離弦的黑色利箭，劈開墨綠色的、充滿不祥氣息的怒濤，朝著那片被死亡陰影籠罩的海域疾馳。
    艦船狹小，僅容操舟的死士和十二名氣息沉凝如鐵、眼神銳利如鷹隼的影龍衛。風帆鼓脹到極致，發出撕裂般的呻吟。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海腥味、硝煙味，還有一股若有若無、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
    雲熹微獨自一人站在艦艏甲板的最前端。她換上了一身更加貼身的素色勁裝，外麵罩著清虛道長硬塞給她的那件布滿裂痕的“寶袍”道袍，海風吹拂著她散落的發絲，單薄的身形在劇烈顛簸的艦船上顯得尤為脆弱，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巨浪吞噬。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嘴唇緊抿，隻有那雙幽邃的眼眸，死死盯著前方越來越近的、如同地獄入口般的海域——怒蛟灣。
    視野盡頭，天空是令人壓抑的鉛灰色，與翻騰著墨綠泡沫的海水連成一片。巨大的、扭曲的殘骸漂浮在海麵上，燃燒著未曾熄滅的火焰，濃煙滾滾。
    刺耳的金屬扭曲聲、絕望的呼號聲、以及一種沉悶的、仿佛來自遠古洪荒的恐怖低吼，混雜在狂風與浪濤聲中，不斷衝擊著耳膜。
    “大小姐！前方五裏，就是靖海侯艦隊最後阻擊的位置！吞海獸…就在那片濃煙中心！”影龍衛統領戚風的聲音穿透風浪傳來，帶著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位身經百戰的悍將，此刻握刀的手背也青筋暴起。
    雲熹微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頷首。她的目光穿透彌漫的硝煙，鎖定在那片海域中心。
    濃煙與墨綠色的海水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攪動，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中心，一個龐大到令人窒息的陰影緩緩浮現！
    那便是吞海獸！
    它的頭顱如同一座移動的小島，覆蓋著黑沉沉的、布滿藤壺和詭異發光苔蘚的鱗甲。巨大的、如同深淵裂穀般的巨口微微張開，露出參差不齊、閃爍著寒光的利齒，每一顆都堪比樓船的桅杆！沒有明顯的眼睛，隻有兩個不斷旋轉的、深邃的幽綠色漩渦，散發出冰冷、貪婪的意誌。龐大的身軀大部分潛藏在海麵之下，每一次攪動都掀起滔天巨浪，輕易地將附近燃燒的艦船殘骸卷入深淵巨口！
    更可怕的是，它巨口開合間，噴吐出的並非尋常水柱，而是濃稠如墨、散發著強烈腐蝕惡臭的黑霧！那黑霧如同活物般蔓延，所過之處，無論是海水、鋼鐵還是靈力護罩，都發出“滋滋”的聲響，被迅速侵蝕、溶解、吞噬！幾艘試圖靠近發射魚叉的殘存戰船，僅僅是被黑霧邊緣掃過，船體便如同被潑了強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溶解崩潰，船上將士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化為黑霧的一部分！
    這就是上古凶獸的威能！吞噬萬物，湮滅靈力！
    “吼——！！！”
    似乎是察覺到了“飛魚號”這隻渺小卻敢於靠近的“蟲子”，吞海獸發出一聲震徹天地的咆哮！那聲音並非單純的音波，更帶著直擊靈魂的恐怖威壓和吞噬意誌！整個海麵如同煮沸般劇烈翻騰！
    “穩住！左滿舵！避開黑霧主徑流！”戚風厲聲嘶吼，額頭青筋暴起。飛魚號在操舟死士精湛的技藝下，險之又險地擦著一道席卷而來的黑霧邊緣掠過，船體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防護靈光劇烈閃爍，瞬間黯淡大半！僅僅是被邊緣波及，船體木料便發出焦糊味，金屬部件迅速鏽蝕！
    “大小姐！不能再靠近了！”戚風回頭急吼，他看到雲熹微依舊穩穩立在船頭，身形在劇烈的顛簸中如同紮根的磐石，心中驚駭更甚。
    雲熹微對身後的呼喊置若罔聞。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與體內那股冰冷“饑餓感”的共鳴中。
    當那吞噬萬物的黑霧近距離掃過，當那來自上古凶獸的恐怖威壓如同實質般碾壓而來時，她神魂深處那點新生的混沌根須，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瘋狂的悸動！不再是麵對邪疫本源時那種帶著試探的“饑餓”，而是一種麵對頂級“盛宴”的、赤裸裸的貪婪與渴望！
    冰冷、滑膩、帶著無盡惡意的能量氣息，如同最誘人的血腥味，刺激著她枯竭的本源。那點纏繞著灰黑絲線的星火，劇烈地跳動起來，散發出一種原始的、不顧一切的吞噬衝動！
    “果然…是大餐…”雲熹微低語，聲音被風浪撕碎，隻有她自己能聽見。她的指尖，那縷新生的力量不受控製地逸散出來，不再是微不可察，而是化作一絲絲極淡的、帶著同樣冰冷與掠奪氣息的灰黑色氣流，在她周身繚繞，竟隱隱與那吞噬黑霧產生了一絲微弱的共鳴！
    她緩緩抬起手，沒有結印，沒有念咒。隻是憑借著那股源自枯竭與異變的本能，將意念沉入那點混沌根須，如同張開了一張無形的、貪婪的網，主動迎向那再次席卷而來的、更濃更廣的吞噬黑霧！
    “她在做什麽？！”一名影龍衛失聲驚呼。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雲熹微非但沒有躲避，反而主動將那隻蒼白的手掌，伸向了迎麵撲來的、足以瞬間溶解鋼鐵艦船的恐怖黑霧！
    嗤——！
    預料中血肉消融的景象並未立刻發生！
    那濃稠的、帶著強烈腐蝕性的黑霧，在接觸到雲熹微手掌的瞬間，仿佛遇到了一個無形的漩渦！一部分黑霧如同泥牛入海，被那繚繞在她手掌的灰黑色氣流瘋狂吞噬、吸納！她的手掌皮膚瞬間變得青黑，浮現出詭異的紋路，甚至能看到皮膚下的血管在劇烈搏動，仿佛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然而，更大部分的黑霧，其蘊含的恐怖吞噬與腐蝕之力，遠超她此刻身體能承受的極限！那新生的混沌根須，如同一個餓極了卻隻有嬰兒嘴巴的怪物，麵對洶湧而來的洪流，根本無法全部吞下！
    “呃…！”雲熹微悶哼一聲，身體劇烈一震，嘴角瞬間溢出暗金色的血絲！侵入體內的龐大邪穢能量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在她枯竭的經脈中橫衝直撞，瘋狂破壞！那股冰冷與劇痛交織的感覺，幾乎要將她的意誌撕裂！
    更可怕的是，吞海獸似乎被這敢於“虎口奪食”的渺小生物徹底激怒了！
    “嗷——！！！”
    一聲更加暴怒、更加恐怖的咆哮響起！那兩個幽綠色的漩渦猛地對準了“飛魚號”！深淵巨口驟然張開到極限，不再是噴吐黑霧，而是產生了一股無法抗拒的、仿佛連光線都能吞噬的恐怖吸力！
    轟隆隆！
    整個海麵瞬間塌陷！以吞海獸巨口為中心，形成一個直徑數百丈的巨大漏鬥漩渦！周圍的海水、殘骸、燃燒的火焰，甚至空間本身，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被狂暴地拖拽向那無底深淵！飛魚號如同狂風中的落葉，瞬間失去了所有控製，船體發出令人絕望的斷裂聲，被無可抗拒的力量拉扯著，打著旋衝向那吞噬一切的巨口！
    “大小姐！”戚風目眥盡裂，影龍衛們爆發出絕望的怒吼，試圖撲向船頭，卻被狂暴的吸力和旋轉的船體狠狠甩開！
    雲熹微首當其衝！那恐怖的吸力如同億萬隻無形的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身體，要將她徹底拖入那永恒的黑暗！勁裝和道袍被撕裂，獵獵作響！她死死抓住船頭一根斷裂的桅杆殘樁，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身體被拉扯得幾乎與海麵平行！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真實！那巨口深處翻滾的黑暗，散發出令人靈魂凍結的寂滅氣息！
    然而，就在這絕境之中！體內那被龐大邪穢能量衝擊得瀕臨崩潰的混沌根須，在死亡的極致壓迫下，竟爆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玉石俱焚般的凶性！
    “想吃我…那就…看誰吃誰！”
    雲熹微眼中最後一絲屬於“人”的理智被冰冷的瘋狂取代！她不再試圖穩固身形，反而借著那恐怖的吸力，猛地鬆開桅杆，將自己如同離弦之箭般，主動投向那深淵巨口！同時，她將體內所有殘存的力量，連同那股侵入的、狂暴的邪穢能量，以及戚珩渡入、尚未來得及完全逸散的龍氣，全部不顧一切地灌注進神魂深處那點混沌根須！
    嗡——！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枯寂、掠奪、以及一絲微弱帝威的奇異波動，從她體內轟然爆發！那點星火驟然膨脹，中心纏繞的灰黑色根須如同瘋長的荊棘藤蔓，瞬間刺破了她身體表麵的皮膚！無數道細微的、帶著冰冷吞噬氣息的灰黑色“根須”虛影，如同活物般在她體表蔓延、狂舞！
    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單薄的人類女子。
    她像一顆主動投向巨獸胃囊的、布滿毒刺的荊棘種子！
    帶著同歸於盡的決絕，帶著吞噬與被吞噬的瘋狂！
    在身體即將被黑暗徹底吞沒的瞬間，她調動起那新生的、狂暴而混亂的力量，並非防禦，而是——反向吞噬！目標直指吞海獸巨口深處，那湧動著最精純吞噬本源的核心！
    轟！！！
    如同兩顆彗星在黑暗的宇宙深淵中對撞！
    雲熹微渺小的身影，瞬間被吞海獸那如同山嶽般的巨口徹底吞沒！無盡的黑暗和足以碾碎精鋼的恐怖壓力瞬間降臨！
    “大小姐——！！！”戚風睚眥欲裂的嘶吼被狂暴的吸力和海浪聲徹底淹沒。
    飛魚號在失去雲熹微這個“主要目標”後，被吸力拉扯到巨口邊緣，船體在令人牙酸的呻吟聲中，終於徹底解體！影龍衛和死士如同塵埃般被卷入漩渦，生死不知！
    吞海獸那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
    巨口深處，並未傳來咀嚼獵物的聲響，反而爆發出一種…極其痛苦的、帶著驚怒與混亂的恐怖嘶鳴！那聲音不再是單純的威壓，更像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痛楚和…難以置信的恐慌！
    吼嗷——！！！！
    龐大的獸軀在海中劇烈地翻滾、扭動起來！掀起的巨浪比之前更加狂暴，直衝雲霄！那兩個幽綠色的漩渦瘋狂旋轉，光芒明滅不定，充滿了混亂與痛苦！它噴吐出的不再是濃稠的黑霧，而是夾雜著內髒碎片般的暗紅血汙和混亂的能量流！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它那足以吞噬萬物的胃裏…狠狠地、不顧一切地紮下了根，並開始瘋狂地撕咬、掠奪它最本源的力量！
    怒蛟灣的中心，上演著驚世駭俗的一幕——
    上古凶獸痛苦翻滾，大海沸騰如獄。
    而在那巨獸的體內，一場更加凶險、更加瘋狂、關乎生死與本質的吞噬之戰，才剛剛開始。
    雲熹微，是成為凶獸的養分，還是…將這上古凶物，化作自身新生的資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