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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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圖加特一時愣神,一顆子彈便擦著自己耳邊飛過。
    他的膝蓋壓著她的後背,槍管在頭頂木板上撞出悶響,卻始終沒讓一顆流彈落在她身上。
    “為什麽?”她反應過來,沒有發抖,隻是帶著點孩童式的直白疑惑——為什麽要拽她進來?
    “別說話。”老人的聲音很沉,卻奇異地讓人安心,“那群暴徒搶完東西很快就會離開。”
    槍聲在耳邊炸響,夾雜著哭喊和咒罵。
    斯圖加特能感覺到老人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卻死死地將她護在懷裏,像塊擋風的石頭。
    她沒再說話,隻是透過木板縫隙,盯著老人壓在她背上的手——指節突出,布滿老繭,虎口處有道深褐色的舊疤。
    血族對危險的直覺讓她繃緊脊背,卻懶得探究這陌生人類的動機。
    不知過了多久,槍聲漸漸稀疏。
    老人鬆開手時,斯圖加特瞥見他的左臂滲出血跡,子彈擦著肱骨劃了道深溝。血珠順著粗布外套的褶皺往下淌,在地上積成小小的紅漬。
    她盯著那攤血,平常見此她一般都會十分厭惡和惡心,可這次卻有種別樣的情感,但最終也隻化作一聲冷哼——人類就是脆弱,這點傷都受不住。
    “小丫頭片子,命比藥金貴。”老人咧嘴笑時,露出缺了顆牙的牙床,手指戳了戳她的臉頰,“瘦得跟柴火似的,多久沒吃飯了?”
    斯圖加特抿著唇別開臉,連敷衍的回應都懶得給。沉默是最省力的應對,她從不需要向人類解釋什麽。
    老人歎了口氣,從懷裏掏出塊硬得能硌掉牙的黑麵包,掰了半塊遞給她:“吃吧,我孫女要是活著,該跟你差不多大。”
    麵包渣落在她的鬥篷上,混著地上的血漬。
    斯圖加特沒接,隻是看著那塊麵包——幹硬,粗糙,散發著人類食物特有的煙火氣,讓她莫名煩躁。
    “你孫女?”她終於開口,聲音依舊冷硬。
    “死在馬恩河了。”老人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我兒子呢,跟我一樣,都是普魯士的兵。”
    他忽然打量起她,眉頭皺得很緊,“你爹娘呢?這亂世,怎麽讓你一個孩子亂跑?”
    斯圖加特沉默了下,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隻說出了兩個字:“死了。”
    沒有修飾,沒有情緒,隻是陳述一個事實。
    人類的悲歡與她無關,她也沒必要偽裝悲傷。
    老人的眼神軟了些,沒再追問。
    他掙紮著站起身,左臂不自然地垂著,卻還是彎腰將她拉了起來:“跟我走吧。我家就在城牆根下,雖小,至少能擋擋風雪。”
    斯圖加特有些愣。
    她活了幾百年,見慣了人類的貪婪與背叛,從未想過會有陌生人伸手——還是個感覺已經活不長的老頭。
    她往後縮了縮,眼神裏帶著戒備:“不用。”
    “別磨蹭。”老人拽著她的手腕往前走,步伐雖慢卻很穩,“再不走,巡邏隊來了,又要盤查半天。”
    斯圖加特的腳步有些踉蹌卻沒掙紮。
    她隻是盯著兩人交握的手腕——老人的掌心帶著煙草和老繭的溫度,燙得她指尖發麻。
    她依舊想不通:人類為什麽總做這種無意義的事?收留一個陌生的、甚至可能帶來危險的孩子。
    老人的家確實很小,隻有一間低矮的土屋,牆角堆著半袋土豆,牆上掛著張褪色的照片。
    照片裏的年輕人穿著騎兵製服,笑容燦爛。
    “那是我兒子。”老人注意到她的目光,聲音低了些,“1914年走的,沒來得及看一眼他剛出生的女兒。不過,也沒過多久,我孫女和兒媳也相繼離開了。”
    斯圖加特坐在吱呀作響的木凳上,看著老人用沒受傷的右手給她烤土豆。
    火苗舔著陶盆邊緣,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
    她始終沒說話,隻是用眼角餘光掃過屋裏的一切——牆角的土豆袋、灶台上的豁口陶碗、老人放在桌角的舊氈帽,像在記錄一份無關緊要的情報。
    “我叫奧古斯特·海因裏希·萊恩納。”老人翻了翻土豆,像是自言自語,“以前……也算個兵吧。”他沒多說,隻是笑了笑,眼角皺紋擠成溝壑,“你呢?小丫頭片子,總不能一直叫你丫頭。”
    名字?
    斯圖加特沉默了一下,隨後低聲說道,“斯圖加特……不知道姓。”
    老人烤土豆的手頓了頓,抬頭看她時,眼神裏淌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他將烤得焦香的土豆放在粗瓷盤裏,輕輕歎了口氣:“沒爹沒媽,連個姓都沒有……可憐見的。”
    他用軍刀將土豆切成兩半,撒上點鹽,推到她麵前,“既然跟我回來了,就先住著吧。我姓萊恩納,你要是不嫌棄……”
    他的話音沒說完,卻足夠清晰。
    斯圖加特抬眼,看著老人鬢角的白發和左臂未愈的傷口,沒點頭,也沒搖頭。
    人類的名字嗎?跟土豆的名字沒什麽區別。但她也沒拒絕——反正隻是個代號,叫什麽都一樣。
    “斯圖加特·萊恩納。”老人像是確認似的念了一遍,嘴角的皺紋舒展開些,“挺好,跟這座城一個名,也算有根了。”
    “吃吧,涼了就硬了。”老人又把土豆往她麵前推了推,自己拿起另一半啃起來,哢嚓的咀嚼聲在安靜的屋裏格外清晰。
    斯圖加特猶豫了一下,終於小口小口的吃了起來。
    不是因為餓,隻是不想再被他盯著。
    麵包的幹硬還在舌尖,這烤土豆的溫熱卻像根細針,刺得斯圖加特有些不自在。她小口小口地啃著,沒抬頭,也沒說話。
    接下來的日子,她便以“斯圖加特·萊恩納”的名字留在了海因裏希家,像個透明的影子。
    白天跟著老人去廢墟拾柴,他用一枚生鏽的東西換了半袋麵粉,她瞥了一眼便移開視線,懶得問那是什麽。
    晚上坐在壁爐邊,聽他講色當戰役的故事,講毛奇元帥如何用三個師包圍法軍,她也隻是沉默地削著土豆。
    “打仗不是為了殺人。”某個雪夜,海因裏希給她縫補破洞的襪子,銀針在他布滿老繭的指間靈活穿梭,“是為了讓後麵的人能好好吃麵包。”
    斯圖加特咬著烤土豆,沒接話。
    她見過天使屠殺血族時的獰笑,見過人類士兵將刺刀捅進平民胸膛的興奮,任何形式的戰爭從不是為了“吃麵包”,隻是為了殺戮。
    同樣的,她自己也做過那些令人唾棄的事情……
    她不理解,也不想理解這種自我美化的謊言。
    直到某天清晨,她被噩夢驚醒,發現海因裏希不在床上。
    推開門時,她看見老人正跪在雪地裏,用沒受傷的右手給鄰居家的孩子挖凍住的土豆。
    據說那孩子的父親上周死於流感,母親瘋了似的在街上遊蕩。
    “斯圖加特,過來搭把手。”老人衝她招手,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霧,“這土豆得埋在灶膛裏焐化,不然那丫頭咬不動。”
    斯圖加特走過去,指尖觸到雪地裏的土豆,冰得刺骨。
    她看著老人凍得發紫的耳朵,突然想起有一天的晚上,她第一次偷偷從古堡帶了東西回來,是一小袋白糖。
    不是出於感激,隻是想看看:人類收到意外之物,會不會露出貪婪的本性?
    海因裏希看著糖罐時,渾濁的眼睛亮了亮:“你這丫頭,從哪弄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