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再也醒不來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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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旁的那個警衛也緊隨其後,顫抖著舉起了槍。
    周圍的其他警衛,也一個個舉起了槍。
    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卻又帶著難以言喻的沉重。
    斯圖加特透過人群之間的一道狹窄縫隙,看到了這一幕。
    看到了那些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卡梅隆。
    “卡梅隆——!”
    她終於發出了聲音。
    她不顧一切地想往前衝,想阻止這一切。
    可是,一隻手突然拉住了她。
    斯圖加特猛地回頭,看到鹿幾站在她身後,臉色蒼白如紙,眼睛裏噙著淚水。
    她用力地搖著頭,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但那眼神裏的絕望和阻止,卻清晰無比。
    就在這短暫的耽擱中,那道狹窄的縫隙被湧動的人群徹底填滿了。
    斯圖加特再也看不到卡梅隆了。
    她隻能聽到,在那片死寂之後,天空中突然回蕩起了密集而激烈的槍聲。
    “砰砰砰——!”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陽光把麥田染成金浪,父親的大手粗糙而溫暖,牽著兒時的卡梅隆跑過田埂,風裏都是麥稈的清香。
    他咯咯地笑,跑得上氣不接,父親就停下來等他,彎腰把他抱起來,扛在寬厚的肩膀上。
    “慢點跑,小子!”父親的聲音十分洪亮開朗,“當心摔進泥坑裏,看你媽怎麽收拾你。”
    他回頭做了個鬼臉,跑得更快了。
    眼角的餘光裏,母親就坐在門廊的搖椅上,手裏拿著針線,卻半天沒動一下。
    她穿著那條藍底白花的連衣裙,是父親攢了三個月工錢買的。
    可她的眼神空落落的,望著遠處的玉米地,像在看一個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那時候他不懂,為什麽母親總是不笑。
    父親那麽愛她,會把最好的那塊麵包留給她,會在她咳嗽時半夜起來找醫生,可她看父親的眼神裏,總是藏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蒙著一層霧。
    後來,母親突然說要帶他走。
    “我們去蘇聯,”她摸著他的頭,語氣是他從未聽過的溫柔,“那裏有更好的生活,媽媽會讓你過得像個小少爺。”
    他不明白。
    為什麽要去那麽遠的地方?
    這裏有父親,有麥田,有他熟悉的一切。
    他拉著父親的衣角哭,說不想走,父親卻隻是紅著眼圈,蹲下來抱了抱他,說:“聽媽媽的話,好好照顧她。”
    他記得那艘橫跨大洋的船,搖晃得厲害,母親大部分時間都在艙房裏睡覺,或者望著窗外發呆,很少理他。
    偶爾給他買一塊硬得硌牙的糖,就算是難得的溫柔了。
    他記得母親說過,蘇聯有一個更愛她的叔叔。
    可是,“更愛”是什麽?
    為什麽有了爸爸還要去找那個叔叔呢?
    到了蘇聯,一切都和母親說的不一樣。
    沒有漂亮的房子,沒有好吃的食物。
    他們被那個所謂的叔叔趕了出來。
    他也看到了,那個叔叔明明有自己的家庭。
    母親去政府部門登記,回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哭了很久。
    從那天起,她就變了。
    她開始不回家,身上總是帶著一股奇怪的、甜膩的香味。
    有時候回來得很晚,眼神迷離,看到他就罵,罵他是累贅,罵他毀了她的生活。
    他做錯一點小事,就會招來一頓打,皮帶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
    她會掐著他的脖子,惡狠狠地說:“你怎麽不去死?你死了我才能解脫!”
    又會突然溫柔下來:“安德烈…為了媽媽的幸福,你去死好不好……”
    他縮在牆角哭,不明白為什麽。
    他是媽媽的孩子啊,不是嗎?為什麽媽媽要這麽對他?
    他試過討好她,把撿來的玻璃瓶換成幾個戈比,小心翼翼地遞到她麵前,換來的卻是更重的拳頭——“這點錢夠幹什麽?你這個廢物!”
    他想念父親,想念麥田,想念那個會把他扛在肩上的溫暖懷抱。
    後來,他考上了莫斯科最好的警察學校。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跑回家,想告訴母親這個消息。
    母親正坐在床邊,用一根細長的針管往胳膊上注射著什麽。
    聽到他的話,她隻是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伸出手:“有錢嗎?給我點。”
    卡梅隆手裏攥著一個信封,裏麵裝著剛領到的助學金還有打工的工錢,那是他省了好幾天飯錢攢下來的。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錢遞了過去。
    母親一把搶過,數都沒數就塞進口袋,轉身又躺下了,連一句“恭喜”都沒有。
    他站在原地,感覺心裏某個地方,像被凍住的湖麵,哢嚓一聲裂開了。
    畫麵又開始旋轉,快得讓人頭暈。
    內務部冰冷的房間,燈光慘白得像停屍房的布。
    他幫羅曼值守夜班不知多少回,隻想換來他所謂的朋友之間的關心。
    他坐在椅子上,聽著那些“黑影”用那種嘲諷的語氣,一字一句地編造著他的“罪狀”。
    然後是那場大火。
    灼熱的氣浪,嗆人的濃煙,還有安娜那雙睜得大大的、充滿恐懼的眼睛。
    他抱著她衝出火場,以為自己救了她,可下一秒,鮮血就濺了他滿臉。
    那溫熱的、帶著鐵鏽味的液體,成了他多年來揮之不去的噩夢。
    黑暗像黏稠的墨汁,一點點淹沒他。
    那些痛苦、委屈、愧疚,像無數隻手,拉扯著他往下沉。
    他想,就這樣吧,沉下去,也許就不用再掙紮了。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有人在拉他。
    他看到蘇朝他伸出手,“卡梅隆,起來。”
    南也在旁邊,咋咋呼呼地喊:“你個笨蛋,別趴著了!快起來,我請你吃紅菜湯!”
    鹿幾拉著他的另一隻手,輕聲說:“我們都在呢,別害怕。”
    斯圖加特則拉起他的另一隻手,輕輕的拍了拍。
    卡梅隆看著他們,突然笑了。
    那些纏繞了他半輩子的陰霾、愧疚、痛苦,在這一刻,好像都被這陽光和笑聲驅散了。
    真好啊,他想。
    原來我不是一個人。
    原來,被人在乎的感覺,是這麽好。
    “砰——!”
    一聲劇烈的槍響,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
    卡梅隆猛地回過神,劇烈的疼痛瞬間席卷了全身。
    不是夢裏那種模糊的疼,是真實的、撕裂般的疼,從胸口蔓延開來。
    周圍的槍聲還在繼續,密集得像過年時的鞭炮。
    他能感覺到子彈穿過身體時帶來的震動,每一次震動,都伴隨著一陣更劇烈的疼痛。
    可是,好奇怪啊。
    他竟然覺得……很開心。
    像是在水裏憋了太久,終於能露出水麵喘口氣了。
    解脫了。
    真的解脫了。
    他不必再去想七年前的那場大火,不必再去麵對那些指責和嘲諷,不必再去討好任何人,也不必再活在母親的陰影下了。
    “卡梅隆——!”
    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了槍聲,帶著一種他從未聽過的、近乎失控的顫抖。
    是斯圖加特。
    卡梅隆艱難地轉過頭,看到她站在不遠處,眼中翻湧著他看不懂的情緒。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緊握著拳頭。
    卡梅隆突然想笑。
    “斯圖加特……”他用盡全力,發出微弱的聲音,“你……居然……也會……急啊……”
    他想再說點什麽,可喉嚨裏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什麽也說不出來。
    身體越來越輕,像要飄起來一樣。
    他想起他們一起在格魯吉亞餐廳慶祝生日,南跑調的歌聲,鹿幾送的鋼筆,蘇的圍巾,還有斯圖加特那把鋥亮的匕首。
    那些溫暖的畫麵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過,最終定格成朋友們的笑臉。
    對不起啊,他想。
    對不起,我沒能遵守約定。
    沒能和你們一起,看到導彈成功發射的那一刻。
    沒能……一直做你們的朋友。
    他的眼皮越來越沉,最後一絲光亮從視野裏消失。
    身體徹底失去了力氣,軟軟地倒在地上,再也不會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