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輜重遇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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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州東北。
    刀背溝靜得嚇人。
    日頭毒辣辣地舔過兩側高聳的土梁,將溝底狹長的小路烘烤成一條赭色的帶子,蒸騰起肉眼可見的、幹渴扭曲的熱氣。
    百來頭騾子馱著沉重的木質水桶,蹄鐵敲打在裸露的河床礫石上,發出枯木般的悶響,一路迤邐向北。
    負責押運的護路軍連長王煥用袖口擦了把下巴淌下的汗,那汗是黏的,混著撲麵的塵土,磨得臉上生疼。
    他抬頭望了一眼溝頂——天被撕成了窄窄的一線,刺目的藍。
    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像藤蔓一樣纏上他的脊椎,比這毒日頭更讓人發燥。
    “連長,這鬼地方……” 走在他側後的警衛班長張六壓著嗓子嘟囔,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肩頭燧發槍那冰冷粗糙的銃身,“老鴉都不往這拉屎。” 張六說的是宋夏邊軍的俚語,意思是這裏是個絕險之地。
    王煥沒回頭,隻低喝一聲:“噤聲!耳朵支棱著。”
    他目光再次掃過兩側刀劈斧鑿般的陡峭土崖。
    崖壁被風雨侵蝕出無數嶙峋的褶皺和孔洞,有些岩層風化得厲害,露出下麵更深更暗的土層顏色。
    這種地方,若有百十個精悍的刀牌手占據高處,往下扔石頭滾木都夠喝一壺的。
    他把右手舉到肩頭,做了一個“全軍戒備”的手勢。
    身後,騾隊的腳步明顯慢了下來,隊列收緊。士兵們紛紛解開了槍套的搭扣,手指就搭在扳機護圈外。
    趕著騾車拖著一具“一窩蜂”火箭筒的輜重隊長趙大器喉嚨滾動了一下。他望了望身後的車隊,發現拖著“一窩蜂”的車夫們都在緊張的看著他。
    這“一窩蜂”是西軍裝備部抓緊趕製出來的新式火器,是一款專門用來遠程打擊重騎兵的利器。
    出發前,裝備部的官員嚴肅地告知他們,車隊一旦遇襲,無法抵抗之時,第一要務便是炸掉這十具“一窩蜂”,萬萬不能讓它們落入敵人之手。
    王煥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兩個時辰前就應該回報的幾個偵查小組,其中李四那一組至今沒有消息。
    是迷路了還是……王煥不願意往壞處想。
    正在這時,幾粒細小的碎石滾落下來,撞在岩壁上,發出輕微的回響。
    幾乎是同時,左上方一處陡坡拐角後,一點不易察覺的金屬反光猛地一閃。
    王煥全身的汗毛瞬間炸起!
    他想都沒想便嘶吼出聲:“敵襲!左崖!舉……”
    “槍”字尚未出口,頭頂一聲裂帛似的尖嘯撕裂了凝滯的空氣!
    那不是箭矢的聲音,而是帶著沉悶的風雷之勢,像一塊巨大的頑石正從天頂碾落!
    “閃開!” 張六猛地衝上來把王煥撲倒。
    他們的左後方,一個巨大的黑影,裹挾著碎沙碎石,帶著泥土腥風,“嘭”的一聲巨響,轟然砸在王煥剛才站立之處。
    那是一截碗口粗、削得滿是尖刺的樹幹,狠狠楔進泥土!斷茬尖銳,就像野獸的獠牙!
    樹幹濺起的土塊雨點般砸在騾馬身上,驚得牲口揚蹄嘶鳴,一片大亂!
    “放!”
    崖頂上響起一聲粗糲難辨的吼叫,絕非黨項口音,帶著北地胡腔。
    應聲而起的是一陣沉悶強勁的弓弦震響,那是標準的步挽強弓才有的力量!
    “噗噗噗噗!” 數十支沉重的破甲錐和短鑿箭像嗜血的蜂群,從不同的岩洞和坡坎後射下!
    “噗!” 一匹當頭的健騾脖頸被狠狠貫穿,箭鏃甚至帶著血從另一側冒出了寸許!
    騾子悲鳴一聲前蹄跪倒,身上的水桶轟然翻倒、摔裂,珍貴的清水混合著暗紅的牲口血汩汩流出,轉眼被泥土吸幹大半。
    一個士兵剛舉起槍口試圖尋找目標,一支短鑿箭便帶著風聲從他張開的嘴射入,從後頸穿出,血像被掐斷的線。
    他甚至沒能哼出一聲,就直挺挺栽倒下去。
    “是金兵~”張六驚訝地大叫。
    這破甲錐和短鑿箭正是金國女真武士慣用的,破甲錐專破宋軍步人重甲,短鑿箭則用來對付無甲防護的目標。
    “穩住!找掩體!仰射,放!”
    王煥吼聲已然破音,身體死命貼在冰冷粗糙的崖壁上一個小凹坑裏。
    身旁士兵們各自尋找著天然石坎或畜群後躲避。
    動作最快的三四個士兵已半跪在地,托起燧發槍指向高處。
    燧石“哢噠”撞擊火鐮,“嗵嗵嗵!”幾聲悶響伴隨著劇烈的後坐力頂在士兵肩窩,狹小的溝道瞬間被濃烈刺鼻的白煙填滿!
    鉛彈高速摩擦空氣的尖嘯聲直撲崖頂,碎石和泥土簌簌落下。
    緊接著,短促的慘叫接連傳來,幾個模糊的人影從岩壁上翻滾下來,帶動著黃土煙塵撲啦啦一路滾落,摔下溝底。
    “嗚哇~!”
    震耳欲聾的呐喊像洶湧的浪濤灌滿了整條溝道!
    刀背溝前後溝口以及中段幾處易於攀爬的陡坡上,猛然湧現出黑壓壓的人潮!
    首當其衝撞入視野的正是前溝拐角處!
    隻見數十條剽悍身影從那狹窄處狂湧而出,領頭的一人身高近九尺,如巨塔一般,全身披掛著厚重的多層劄甲,胸腹、腰腿、肩臂皆被嚴實覆蓋,護心鏡反射著刺目的白光。
    他掄起手中的重斧,怒吼著直撲溝口。
    鐵浮屠!
    張六話音未落,巨斧帶著淩厲的風聲已然迎麵劈至!
    張六嚇得魂飛魄散,到底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老兵,完全是本能猛地往旁邊一滾。
    隻聽得“喀嚓!”一聲,沉重的斧刃竟將一匹驚騾的粗壯後腿齊膝斬斷!
    這頭可憐的斷腿畜生翻倒在地,撕心裂肺的長嘶和噴濺的熱血激得附近的騾子徹底發了狂,紛紛掙脫韁繩,像無頭蒼蠅般在狹窄的溝道裏橫衝直撞,將原本就十分混亂的隊伍攪得是更加七零八落!
    “穩住陣型!他們是金賊!齊射堵住缺口!” 王煥的眼睛瞬間充血,指著那領頭的金將怒吼。
    那金將身側,數十名重甲金兵如同堅硬的鐵楔,牢牢護住他兩側翼,手中武器雜糅,既有厚重的大刀、也有骨朵、鐵鞭,亦有硬弓利箭。
    他們動作幹練、氣勢彪悍,正是富平、涇州兩場血戰裏幸存下來的一股金軍精銳。
    “砰!砰砰砰!!”
    一片燧發槍急促的齊射聲如同炸雷般響起!密集的鉛彈迎麵射向衝在最前的幾名金兵!
    “噗噗!”鉛彈近距離穿甲能力強了很多,金兵甲葉正麵被穿透的悶響令人牙酸。
    一個金兵胸口猛地炸開一團血霧,護心鏡竟也被洞穿,倒栽下去。
    另一個被鉛彈掀開了半邊麵甲,半張臉血肉模糊,慘叫著捂住傷處。
    但更多的鉛彈打在金兵堅硬的肩甲、頭盔、臂甲這些帶有弧麵形狀的甲胄上,火星四濺,彈頭變形崩開,無力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