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府。
    殘月如鉤，高懸於賀蘭山嶙峋的剪影之上。
    來自北方戈壁的朔風，卷著細沙，嗚咽著穿過昔日西夏皇宮空曠的殿宇廊廡。
    如今，這裏已成為西軍統帥劉錡的行轅。
    燭火在風中搖曳不定，將劉錡凝立的身影投在懸掛的巨幅牛皮輿圖上，那影子隨著火光晃動，仿佛山嶽在暗夜中呼吸。
    輿圖上，朱砂與濃墨勾勒的山川城寨，在明明滅滅的光線下，透著一股肅殺之氣。
    尤其那道代表西夏舊疆北部邊境的漫長弧線，從黑水城以北死寂的荒漠向東蜿蜒，直至水草豐美的河套地區，此刻在劉錡眼中，脆弱得如同一條被蟲蟻蛀空的堤壩，隨時可能在外力的衝擊下徹底崩潰。
    弧線之外，西麵是如狼群般地蒙古諸部，東麵是金國這頭餘威猶存的臥虎。
    西夏的覆滅，如同移開了中間那塊略顯腐朽的屏障，讓南北兩種截然不同的壓力與欲望，開始在這片權力真空地帶赤裸裸地對流、碰撞。
    行軍參謀範燁腳步極輕地踏入堂內，手中捧著一卷剛譯出的密報，蠟封上的“影閣”印記還帶著夜露的濕氣。
    他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擾了這滿室的凝重：“大帥，北邊……有變了。”
    劉錡沒有回頭，目光依舊膠著在輿圖上那兩個孤懸於北部邊境的據點，兀剌海城與沙井。
    “說。”燭光映照下，他的側臉線條冷硬。
    “兀剌海城的李安全，”範燁趨前一步，將密報呈上，“城門緊閉，壘灶增兵，並派使者前往漠北，應該是為了聯係蒙古豁兒赤部。”
    “沙井的沒藏訛虎，其部與北邊遊騎往來頻密，夜間常有不明人馬靠近其防區，恐生異心。”
    “還有其他消息嗎？”
    “暫時沒有，之前影閣勢力集中在夏國幾個核心州城，這些邊遠軍城一時還無法顧及。”
    劉錡轉過身來：“李安全，狼子野心；沒藏訛虎，首鼠兩端。此二人若將北門敞開，引蒙古鐵騎南下，則河西新定之局，傾覆隻在旦夕之間。”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靜的堂內，讓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幾分。
    騎七軍軍長癿春跨步出列，甲葉相撞發出鏗鏘之聲：“大帥！末將願領第七軍北上！拿下兀剌海，擒了那李安全，懸首轅門，看誰還敢再生二心！”
    一邊的曲端微微搖頭，語氣沉穩：“癿將軍勇武可嘉，然我軍立足未穩，興慶府周邊騷亂仍需重兵彈壓，馳道也僅僅修到靈州附近，糧秣轉運委實維艱。”
    “若頓兵堅城之下，李安全勾連蒙古，倚仗地利負隅頑抗，則我軍進退失據，恐為敵所乘。東顧金虜未熄，豈可再辟北疆戰場，陷於兩線作戰之險境？”
    其餘眾將紛紛點頭。
    劉錡轉身走向輿圖，燭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投下跳動的光影。
    “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對付此二人，當如烹小鮮，火候各異，方能入味。”
    他語速平穩卻不容置疑：“癿軍長，第七軍立刻著手成立先遣隊，扮做馬匪、商隊，分多路潛入北疆，我要知道豁兒赤部落的第一手情報和最新動向。”
    “範燁，著影閣選善辯之士，攜重禮與我的手書，星夜兼程去見李安全。信中許他高官厚祿，讚他保境安民之功，授其為北部邊防軍第一師中將師長，準其統領舊部。”
    “然，字裏行間需藏鋒鏑，暗示天兵北巡在即，望其慎擇前程。”
    “至於沒藏訛虎……散其謠於漠北，言其詐降惑敵，心懷叵測；另遣死士攜金珠密信潛入沙井，聯絡城中不甘附逆之將領貴族，許以重利，伺機而動，若有必要……”
    劉錡五指並攏，在空中輕輕一劃。
    “……便除了他，另立新主，絕後患。即刻去辦！”
    範燁拱手應諾，匆匆離去。
    “曲軍長，遣一師精銳部隊，逼進黑水城，令臥浪括咩謹守門戶，同時加派遊騎向西北方向哨探，嚴密監視李安全及蒙古動向，但嚴禁其主動挑釁，以免打草驚蛇。”
    曲端拱手：“末將遵命。”
    “霍炯，”劉錡又補充道，“讓城中的黨項貴胄，以私誼寫信北上聯係此二人，動之以情，曉以利害，從旁敲打。”
    千裏之外，兀剌海城。
    這座矗立在戈壁與草原邊緣的邊城，在獵獵風沙中更顯蒼黃孤寂。
    城牆由夯土築成，曆經風霜，表麵布滿龜裂的紋路。
    城守府內，炭火盆燒得正旺，驅散著邊地夜晚的寒意，映照著守將李安全粗獷而精明的麵龐。
    他暢飲著辛辣的馬奶酒，濃密的虯髯上沾著酒漬，聽著心腹的低聲稟報。
    “將軍，宋使已至城南三十裏驛亭。北邊……豁兒赤的使者，已經到了，藏在城北的皮貨商隊裏。”
    李安全放下粗陶酒碗，碗底與木案相碰，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用手背抹去虯髯上的酒珠，發出低沉而略帶沙啞的笑聲：“都來了？好好好……”
    身旁一名副將麵露憂色，低聲道：“將軍，宋蒙皆非善類，我等夾在中間……”
    “無妨！宋人無非是捧著空頭官誥，想讓咱們繼續為他們賣命守邊。豁爾赤嘛！哼哼哼，不過是看中了兀剌海這把通往南邊的鑰匙。”
    “既然一起來了，甚好！且讓他們都亮亮籌碼，看看誰出的價碼更合咱們心意！”
    李安全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任由帶著沙土氣息的冷風灌入，吹動他額前的亂發。
    他望著窗外被風沙模糊的慘淡月色，眼神閃爍著野狼般的野心：“大樹倒了，猢猻總要尋新枝。宋人遠而富，倉廩充實，能予我急需的糧餉鐵器；蒙古近而凶，鐵蹄鋒鏑，或能助我拓土開疆。急什麽？待價而沽，方是上策！”
    他猛地關上窗，轉身環視麾下將校，“宋人封官許願？可以！但兵權、賦稅，須由我掌控！至於豁爾赤那邊，想從咱們這邊過路，那麽這方圓千裏的草場，從今往後，就得是我李安全的獵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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