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他們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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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見信被從屋頂躍下的巨狼撲倒在深雪中,低溫帶來的劇痛和極寒的空氣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腥風撲麵而來,那止咬器已經不見了,皮帶也消失,巨口一張,森然利齒立刻咬向他的脖頸,蕭見信瞳孔一縮——
“嗤啦——!”
防護服應聲而裂,冰冷的雪沫和刺骨的寒風灌入,肩頭的皮肉被狼牙劃開,溫熱的鮮血瞬間湧出,在慘白的雪地上洇開刺目的紅。
“嗬呃!”
極寒讓疼痛延緩了好一會兒才湧上來,卻更加地劇烈,因為異能立刻開始修複了。
濃烈的血腥味彌漫開來,蕭見信感覺到炙熱滾燙的狼埋首在他頸窩,毛發已經觸到了他的臉頰,想必那巨大的嘴很快就會咬斷他的脖頸了……
蕭見信躺在綿軟的雪裏,甚至想就這麽死了也行。
然而,預想中頸骨碎裂的劇痛並未降臨。壓在身上的龐大軀體猛地一僵。
鼻尖鑽入了血腥味,狼的耳朵猛地一豎,那聲帶著痛苦的呻吟似乎勾起了他的某些記憶。
他聽過這個聲音…是誰?
那雙燃燒著瘋狂血色的黃色獸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沸騰岩漿,翻湧著的狂暴殺意退去一絲。
巨狼的動作一頓,牙齒就這麽卡在了他的脖頸間,已經刺入了三分,隻差一毫厘的距離就能夠直接咬破氣管,讓獵物掙紮死去。
可他頓住了,瞳孔劇烈地顫動著,緊皺的鼻尖緩緩放了下去,牙齒也收回去,看著蕭見身上可怖的傷口,嚐到嘴裏腥甜的味道,眸中露出底下深埋的、屬於人的驚愕與難以置信。
“…桑…格…?”一個沙啞、幹裂,但絕對屬於人類的聲音,帶著極度的痛苦和茫然,艱難地從狼吻中溢出。
這聲破碎的呼喚像一道微弱的電流擊中了蕭見信,他在雪地裏艱難地喘息著。
被失控的旦增撲倒撕咬的生死交際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緊這隻猛獸。
因為破損的防護服已經無法提供熱源。要麽被凍死,要麽被咬死。
蕭見信寧願被吃掉。
撲在身上的野獸帶給他的除了疼痛,就是灼熱。
如同烙鐵般的驚人高溫從旦增緊貼著他的皮毛下傳來,與周遭零下七十度的酷寒形成了絕對溫差,這絕不是搏鬥產生的熱量,更像是一種從髒腑深處燃燒起來的病態高燒。
“旦增……”蕭見信發出幾乎是氣聲的呼喚。
失血加低溫讓他已經脫力了。
“嗚…嗷……” 巨狼喉嚨裏發出的不再是純粹的威脅嘶吼,而是變成了一種痛苦的、焦躁的、近乎嗚咽的呻吟。
它壓在蕭見信身上的力量變得混亂,時輕時重的擠壓,不再是單純的壓製,變得更為輕柔——即使這輕柔在他的體型下也顯得像是進攻。他的動作要更像是一種無法自控的、尋求慰藉的磨蹭。
濕熱的狼吻無意識地在蕭見信裸露的脖頸和臉頰旁反複蹭動,留下冰冷的觸感和一種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氣味,毛刺的舌頭一舔,將凍成冰晶的血渣子全部舔走,留下一種奇怪的氣味。
那是一種極具侵略性的雄性氣息,如同最烈的酒混合著硝煙與血腥,霸道地壓過了風雪和蕭見信自己的血味,直接衝入他的鼻腔和大腦,讓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心悸,一種源自生物本能的、混合著恐懼的戰栗感攫住了他。
在掙紮和近距離的接觸中,蕭見信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掃過旦增的後腹。即使有皮毛覆蓋,靠近尾根的部位也呈現出觸目驚心的異常和深紅色。
這個赤裸裸明晃晃的生理特征,像一道混沌中的驚雷劈開了蕭見信混亂的思維。
旦增的心跳快得像失控的引擎,隔著皮毛和防護服都能感受到那擂鼓般的震動,蕭見信終於意識到了,這絕不是正常搏鬥或寒冷應有的心率。
這是——發情期。
蕭見信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虞初魎還是蘇華盛曾經提過的信息:“…狼群分為阿爾法狼和其他狼,隻有阿爾法級別的狼才有交配的權利,所以阿爾法狼的發情期更具有攻擊性,極其危險…”
曾經漫不經心的話,如同詛咒般在耳邊炸響:“異能者和動物特征融合越緊密越強大…像旦增這樣的,隻能關起來……變異的頂級掠食者在發情期就是行走的災難…能量消耗是平時的數倍,在極端環境裏,死路一條…”
仿佛為了印證這恐怖的預言,旦增的狀態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惡化。
“桑、格……難……受……”
滾燙的體溫在狂暴的風雪中開始失控地流失,強健的肌肉不受控製地劇烈痙攣起來,壓在蕭見信身上的力量時重時輕,嘴裏甚至開始吐出帶血絲的白沫。
他顯然已經認出蕭見信,但人性和和本能的劇烈衝突下,旦增的身體開始出現可怕的失衡。
足以抵禦寒風的毛發陡然散去,匍匐在蕭見信身上的巨狼開始縮小,當著蕭見信的麵試圖變回人的模樣。
他臉上痛苦的表情,瘋狂搖晃的腦袋,像一個在欲望與嚴寒雙重酷刑下瀕臨崩潰的生命體。
他在憑借自己的理智回歸人性……?
“旦增停下來,先回去!”蕭見信意識到的瞬間,不顧身體的顫抖,猛地拽住他還未完全散去的脖毛。
不能!不能在外麵變回人,會凍死的!
旦增撲在他身上,臉上已經是半人半狼的模樣,毛發褪了一半止住,從嘴裏擠出痛苦的聲音:
“我…難受……控製不……住…會吃掉…你……吼!”
旦增扭動脖頸,仰頭又是一聲狼嚎,細雪落在他眉間,垂眼時又變成了狼的模樣,獸瞳狠厲。
但試圖啃咬他的動作,總在利齒觸及肌膚時變作舔舐,從喉間擠出不舍的呻吟,像是人聲,又像是獸吼:
“不…行……走……”
蕭見信環顧四周:斷裂的牢籠、呼嘯的致命風雪、飛速消耗殆盡的暖石、自己肩頭流血的傷口…所有常規救援手段在此時此地都是笑話。
他沒有任何藥物、工具或幫手能解決一頭處於發情期且瀕臨崩潰的巨狼,也注定沒有外援。所有人都在距離他幾公裏外的地下。
現在有什麽能夠立刻解救旦增?
一個冰冷到骨髓、絕望到令人窒息的答案纏繞上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他看著旦增那雙在痛苦中掙紮、偶爾閃過一絲微弱哀求的眼睛,感受著它身體傳來的瀕死顫抖和灼熱。
不行,可是……
旦增必須活下去。
他猛地閉上了眼睛,牙關緊咬到幾乎出血。再睜開時,那雙總是帶著點冷漠或算計的眸子裏,隻剩下一種瘋狂。
他不再試圖推開壓在身上的巨狼。
他用盡全身殘餘的力氣,抬起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臂,主動地、緊緊地環抱住了旦增滾燙的、覆蓋著粗硬皮毛的脖頸。
他將自己的臉深深埋進對方沾滿冰霜和血腥味的鬃毛裏,他用嘶啞的聲音,在旦增耳邊,如同最嚴厲的命令,又如同最卑微的祈求,低吼道:
“旦增…撐住…回去。隻要先回去……”
旦增聽到了。
他早已意識到環境的惡劣,極度的低溫讓蕭見信幾乎是半昏迷,裸露在外的手臂涼得像是石塊。
旦增立刻以狼的姿態,叼住蕭見信防護服的兜帽,觀察片刻,立刻朝著別墅內奔去。“唔…!”
被巨狼叼著兜帽拖行的感覺並不好受,冰冷的雪粒不斷灌入破損的防護服裂口,刮擦著裸露的傷口和皮膚。
蕭見信感覺自己像個破麻袋,在深雪中被快速拖動,視野因失血和低溫而模糊晃動,隻能看到旦增油亮粗硬的頸毛在眼前劇烈起伏,聽到他粗重灼熱的喘息噴在雪地上融出的小坑。
別墅的門差點被旦增撞碎,幾乎是滾著衝入相對避風的玄關,而後後腿一蹬踹上了門。室內並不比外麵暖和多少,零下七十度的低溫早已滲透每一個角落,但至少隔絕了那能瞬間凍僵骨髓的狂風。
“噗通。”
旦增將蕭見信甩在冰冷的地板,沒有絲毫停留,立刻衝進了客廳。
“嗬…嗬……”巨狼喉嚨裏發出低沉的、意義不明的咕嚕聲,巨大的頭顱焦躁地蹭著地板,衝動在皮毛下不安地搏動,不一會兒屬於頂級掠食者發情期的濃烈氣味在狹小的玄關裏彌漫開來。
在這混亂中,旦增的身體再次劇烈抽搐,狼毛飛速褪去,身形急劇縮小,痛苦地蜷縮起來,顯露出部分人類的形態——寬闊的肩膀、布滿汗水和痛苦扭曲的人類麵孔,但手臂和下半身依然覆蓋著濃密的狼毛,爪子深陷在地板裏,尾巴焦躁地拍打著地麵。他雙手抓地,喉嚨裏發出似人似狼的哀嚎。
蕭見信躺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牙齒打顫。他知道,自己必須立刻行動。失血和低溫正在迅速帶走他的體力和意識,所幸異能還勉強在工作。
他掙紮著撐起上半身,幾乎是爬到了二樓,扶著牆,哆哆嗦嗦地走到了臥室,將暖石抱在懷裏,置入了電力裝置裏。
但電力係統壞了,防護服也壞了。
“嗬、嗬……”蕭見信又回到一樓,還沒下樓就聽見了那巨大的聲響,整個別墅地板都在顫抖。
蕭見信下到一樓,正好看見旦增在瘋狂撞擊自己的腦袋。
“轟隆——哢嚓!” 堅固的實木鞋櫃如同紙糊般瞬間四分五裂,木屑和裏麵的雜物四處飛濺。罪魁禍首旦增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撞擊,堅硬的狼頭狠狠撞在牆壁上,留下蛛網般的裂痕,石膏粉塵簌簌落下。
他試圖用自殘來宣泄那幾乎要將他撐爆的痛苦。
不可以……不可以……傷害他……
旦增正跟可怕的本能抗爭,敏銳的耳朵捕獲到了一聲輕響,他扭頭看去,隻見蕭見信倒在樓梯上。
“桑……格……?”那個沙啞幹裂的聲音再次艱難地擠出,帶著焦急和擔憂,還有無比的自責。
蕭見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肩頭布料被撕裂,血液浸濕了脖頸和鎖骨,他唇色慘白,凍得夠嗆。
蕭見信抬頭看向他:“旦增,過來。”
說著,蕭見信掃了一眼旦增的後腿之間,將防護服的拉鏈給拉了下來。
旦增猛地後退了一步,砰一聲撞在牆上,尾巴高高抬起,好似看見了什麽恐怖的東西。
他離蕭見信三四米遠的地方瘋狂地傷害自己,嘶吼著發出含糊的人聲,似乎想要直接把自己弄死一般:“桑格,我不能…那樣……你快走!”
虞初魎說,死路一條?
嗬。
蕭見信喘了幾口氣,抬眼看向旦增,聲音顫個不停:
“再不過來……我要…凍死了……”
旦增一僵。
“快點…變成人,然後抱我一下…好冷…”
哆哆嗦嗦的聲音聽得旦增心一揪。
體內的燥熱和痛苦依然存在, 可他奇跡般地冷靜了下來。
毛發漸漸消失,男人異域而深邃的五官浮現,褪去了野獸的模樣,可那健壯身軀上的體征並未消失,也沒有靠近,急促的呼吸和猩紅的雙目依然鎖定著某人。
隻是眼中怎麽壓製不住那悲傷:“我…不想傷害你……”
蕭見信扶著樓梯,伸出雙手,直直盯著旦增,直接下了命令:“……我讓你過來,抱我,不是傷害我。”
……
街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世界已經完全變成了白色的墓地,脆弱一些的動植物都會死在這樣的低溫中,一切在無聲無息中悄然消亡。
等到冬天,那些變異植物留下的頑強殘根,會再重獲新生。
他想起某次荒野跋涉,不知道是在哪個位置,街道已經荒蕪,城市已經消亡,但在初春泥濘的凍土上,他曾見過一抹驚心動魄的藍。
不是天空的倒影,而是一隻剛剛破土而出的鳥。
當從泥渣裏看見那藍色的羽翼時他震驚了許久。
它渾身沾滿泥濘,狼狽不堪,整個冬天將自己深埋——它靠著什麽活下來的?
答案在羽翼間抖落的碎片。那破開的洞穴裏,全是裂開的蛋殼。
——食子而活。
求生的意誌如此強大,改變了習性和本能,還有什麽能阻止它飛翔?
蕭見信隻能怔怔望著那抹藍色消失在天際。
蕭見信不會指責那隻鳥:“你怎麽能吃自己下的蛋!那是你的孩子!”
他知道生存是一場隱形的交易。用一部分,換取另一部分的延續。
蘇南基地的溫暖,也是建立在焓晶石——建立在無數礦工的血汗甚至生命之上的。
交換,犧牲,用一部分去滋養另一部分。
隻是,人這個物種,自詡高尚的同時,丟棄了動物性,也丟棄了某部分純粹,以至於大部分人都學不會那隻鳥的聰明——不能讓我活得更好的道德,就是枷鎖。
所有的壓力、屈辱和難堪,此刻就是那鎖鏈,纏繞著他。
“代價…” 蕭見信的聲音低啞,幾乎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如同那隻鳥的選擇,痛苦,扭曲,但指向唯一的生路。
窗外是吞噬一切的白色地獄,而他心中,那隻食子的藍鳥正發出無聲的尖嘯,撕裂了最後的猶豫。如果他是這隻藍鳥,他願意做的事情,就不想任何人指責他……包括旦增。
…就,這麽辦吧。
“你說什麽?”身上的男人發出疑問。
蕭見信抱緊這唯一的熱源,張嘴想要回應,卻隻能發出脆弱的低吟。
“呃、旦增。”
“疼?”旦增心疼地瞧著他,“不要哭……”
“沒…有。”蕭見信伸手蓋住他的臉,也將自己的臉掩在他胸膛間,可那顫抖的尾音還是暴露了一些。
流失的溫度再度以另一種方式回歸他的體內,炙熱到仿佛要灼燒了他的五髒六腑。
蕭見信緊緊抱住旦增溫暖的身體,同他在這萬籟俱寂的冰雪中取暖。
等春天來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