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寵大的梁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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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家村的老梁家,堂屋裏的煤油燈今晚亮得格外晃眼。王秀蓮剛被扶到炕沿上,額頭上還掛著汗珠,耳朵卻死死支棱著——接生婆抱著繈褓轉身的那一刻,她的手攥得指甲都嵌進了掌心。
    “是個帶把兒的!”接生婆的嗓門像敲鑼,話音剛落,梁老漢手裏的旱煙杆“啪嗒”掉在地上,他先是愣了愣,隨即蹲在地上捂著臉,肩膀一抽一抽的,是哭還是笑,連他自己都分不清。
    五個閨女扒在門框上,大的已經能幫著燒火,小的還梳著丫丫辮,此刻都踮著腳往裏瞅。當接生婆把紅布包著的小家夥遞到梁老漢懷裏時,那皺巴巴的小臉突然迸出一聲啼哭,響亮得像要掀翻屋頂。梁老漢這輩子沒抱過這麽軟的東西,手都在抖,卻死死不肯鬆開,嘴裏反複念叨:“有後了,老梁家有後了……”
    王秀蓮的眼淚也下來了,不是疼的,是熱的。這幾年懷一次盼一次,月子裏偷偷抹的淚能裝一瓦罐,今兒個終於能踏踏實實笑一回。她瞅著丈夫那副傻樣,又看了看門口幾個閨女探頭探腦的模樣,突然喊大閨女:“去,把炕頭那筐雞蛋煮幾個,給你妹妹們分了。”
    夜裏的梁家村格外靜,隻有老梁家還亮著燈。梁老漢把孩子放在妻子身邊,自己搬個板凳守在炕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小小的臉蛋,仿佛要把這十幾年的期盼都在今晚看夠。王秀蓮輕輕拍著兒子的背,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嘴角的笑意怎麽也壓不住。
    窗外的月光溜進屋裏,落在一家人臉上。五個閨女擠在炕尾,大的給小的講“以後有弟弟啦”,小的似懂非懂地點頭,屋裏沒有了往日的忙碌,隻有藏不住的歡喜在悄悄蔓延。梁老漢摸了摸煙杆,突然覺得,這輩子種的地、受的累,在聽到那句“是個小子”時,全都值了。
    給孩子取名那天,梁老漢蹲在門檻上琢磨了半晌。村裏識字的先生說,“平”字好,安穩平順,能扛事。他一拍大腿,就叫梁平!
    打梁平會爬起,家裏的規矩就圍著他轉了。五個姐姐的新布鞋剛上腳,轉眼就被他踩髒了鞋頭,姐姐們隻能把幹淨的讓出來,自己穿帶補丁的;鍋裏煮了倆雞蛋,準是先剝好塞進他手裏,姐姐們捧著粗瓷碗喝稀粥,看著他吃也覺得甜。
    梁平學走路時摔了一跤,還沒哭出聲,梁老漢已經把他撈進懷裏,往地上啐了兩口:“這破地,敢絆我兒子!”王秀蓮則一邊揉著他的膝蓋,一邊往姐姐們身上瞪:“咋不看好弟弟?”大閨女默默低下頭,其實她剛伸手想去扶,卻被弟弟揮手打開了。
    等梁平上了學,書包從來不用自己背,二姐姐每天提前到校門口等著接;作業本寫得歪歪扭扭,三姐姐熬夜幫他描紅;在外麵跟人起了爭執,四姐姐五姐姐立刻衝上去護著,哪怕自己胳膊被撓出紅印子,回家也隻說“是弟弟保護了我們”。
    梁老漢下地幹活,總不忘在兜裏揣塊糖,收工第一件事就是掏出來塞給梁平;王秀蓮做針線活,縫得最多的是梁平的新衣,針腳細密得像繡花,姐姐們的衣裳卻總是“再穿一年還能長”。
    村裏人見了常打趣:“老梁家這小子,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梁老漢聽了嘿嘿笑,眼裏的得意藏不住——在他看來,這是該著的,他盼了一輩子的根,就得這麽疼著。
    隻是沒人注意,梁平漸漸習慣了伸著手要東西,習慣了姐姐們的退讓,習慣了父母那句“你是弟弟,她們該讓著你”。有回五姐姐藏了塊舍不得吃的麥芽糖,被他翻出來搶了去,姐姐委屈地哭了,他卻理直氣壯地說:“家裏啥都是我的!”王秀蓮聽見了,也隻輕描淡寫地哄了句:“你弟弟還小。”
    那盞總為梁平亮到最晚的煤油燈,照著他被寵得愈發驕縱的眉眼,也照著姐姐們漸漸低下去的頭。老梁家以為這樣是對兒子最好的疼惜,卻沒料到,這份沉甸甸的偏愛,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壓歪了這棵被寄予厚望的“獨苗”。
    梁平十二歲那年,跟著同村男孩去村西頭的野河摸魚。岸邊蘆葦沙沙作響,幾個半大孩子脫了鞋就往水裏撲,隻有梁平杵在岸上發愣——他從沒下過水,母親總說“河裏危險”,每次出門姐姐們都盯著他,連村口的泥坑都不讓靠近。
    “梁平,你咋不下來?”二狗手裏抓著條滑溜溜的鯽魚,水花濺到他褲腿上。梁平憋紅了臉,硬著頭皮踩進水裏,腳底一滑,“撲通”栽進淺灘。嗆了兩口水爬起來時,褲腿沾滿青苔,頭發滴著水,模樣狼狽得惹來哄笑。他攥著濕漉漉的衣角往家跑,聽見背後傳來嬉鬧:“老梁家的寶貝疙瘩,連魚都抓不住!”
    放暑假時,小夥伴們相約去後山掏鳥窩。梁平仰頭望著十幾米高的老槐樹,手心直冒冷汗。七姐姐小時候爬樹摔斷過胳膊,從那以後,家裏人見他往樹邊湊就緊張得不行。當其他孩子像猴子般靈活攀援時,他隻能在樹下撿幾片落葉,看他們舉著鳥蛋歡呼雀躍,滿心都是酸澀。
    更難堪的是在學堂。有次先生布置課外作業,要求每人帶件親手做的手工藝品。梁平慌了神,他的書包是姐姐縫的,鉛筆盒是父親買的,從小到大,哪樣東西是自己動手的?交作業那天,他紅著臉把姐姐連夜繡的香囊交上去,卻被先生一眼識破:“這針腳,不像出自孩童之手。”
    夜裏,梁平躲在被窩裏偷偷抹眼淚。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映著牆上掛著的嶄新書包——那是姐姐們攢了三個月零用錢買的。他突然意識到,被全家人捧在手心的自己,竟連最普通的事都做不好。窗外傳來母親輕手輕腳查看他是否蓋好被子的腳步聲,他蒙住頭,第一次覺得這份沉甸甸的寵愛,像座密不透風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