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盛開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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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姐臨走前幾天,梁平揣著攢了大半年的零花錢,偷偷跑到鎮上去。那是他平日裏省下來的買糖錢、幫鄰居跑腿掙的零碎角子,被他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著,藏在枕頭底下。他在供銷社轉了半天,最終咬咬牙,買下了一個巴掌大的塑料筆記本——封麵上印著天安門,內頁雪白,是他能想到的、最配得上“大學生”的東西。
    晚上,他把筆記本塞給大姐,臉憋得通紅:“姐,給你。上課記筆記用。”
    大姐愣了愣,翻開本子,指尖輕輕劃過光滑的紙頁,抬頭時眼裏閃著光:“小弟,這得花不少錢吧?”
    “我自己攢的!”梁平梗著脖子,“你別嫌不好。”
    “怎麽會嫌?”大姐把筆記本寶貝似的揣進懷裏,“這是我收到最好的禮物。”
    可轉天,大姐從包裏拿出一個鐵皮青蛙,上了弦就能蹦跳,漆皮亮閃閃的,是鎮上百貨店最貴的那種。“給你的,”她把青蛙塞到梁平手裏,“用獎學金買的,比你那本筆記本便宜多了。”
    梁平捏著冰涼的鐵皮,急了:“你留著錢花啊!大學花銷大。”
    “放心吧,”大姐笑起來,眼角的紋路都透著輕快,“我去學校打聽了,能勤工儉學,幫圖書館整理書,或者去食堂打飯,掙的錢夠我吃飯買書了。再說,這獎學金本來就該分你一份——要不是你總想著幫家裏幹活,我哪能安心複習?”
    梁平沒說話,低頭看著鐵皮青蛙在桌上蹦跳,一下,又一下。他知道大姐是怕他心裏過意不去,才找了這樣的理由。可手裏的玩具沉甸甸的,像揣了塊暖乎乎的石頭——這是第一次,他給姐姐的東西,被鄭重地接了過去,還換來了這樣一份帶著心意的回贈。
    他突然覺得,那本廉價的筆記本,好像真的派上了用場。至少它讓大姐知道,這個總被護著的弟弟,也想學著護著她了。
    大姐動身去大學那天,母親從早忙到晚,把她的行李翻來覆去地檢查。“到了學校別亂花錢,食堂的菜夠吃就別買零食。”“天冷了要記得加衣裳,別學人家愛美穿得單薄。”絮絮叨叨的話,從灶房說到堂屋,又從堂屋追到門口。
    梁老漢站在一旁抽著旱煙,沒多說什麽,隻在大姐拎起行李時,突然從懷裏掏出個布包塞給她。布包沉甸甸的,層層疊疊裹了好幾層,打開一看,全是皺巴巴的零錢,還有幾張帶著體溫的整鈔。“拿著。”他聲音有點啞,“家裏這幾年收成好,糧倉堆得冒尖,不缺這點。”
    母親這時也拎來個布袋子,裏麵裝著用油紙包好的芝麻餅,是大姐從小愛吃的。“路上餓了墊墊,到了學校分給同學嚐嚐。”她抹了把眼角,“咱們就是普普通通的農民,不圖啥大富大貴,紮紮實實把日子過好就行。你能考上大學,爹娘臉上已經夠光彩了。”
    大姐捏著錢,看著袋子裏的芝麻餅,眼圈紅了:“爹,娘,我有錢,獎學金夠花的。”
    “讓你拿著就拿著!”梁老漢難得板起臉,語氣卻軟,“在外麵不比家裏,手裏有錢心裏不慌。還有,大學裏人多,要是有人欺負你,別忍著,給家裏捎信,爹去給你撐腰。”
    母親也跟著點頭:“是啊,咱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你是咱老梁家第一個走出村子的,挺直腰杆做人。”
    車軲轆碾過村口的石子路時,大姐從車窗裏探出頭,看見父母還站在原地望著。梁平跟著跑了幾步,揮著手喊:“姐,放假早點回來!”
    大姐笑著點頭,眼眶裏的淚卻掉了下來。她知道,爹娘嘴上說著“省著花”,背地裏卻把攢了大半年的錢都塞給了她;說著“別惹事”,心裏卻怕她在外受半點委屈。那些樸實的囑托裏,藏著的全是說不出的疼惜。
    梁平站在父母身邊,看著遠去的車影,突然覺得,原來“有出息”不隻是考大學、掙獎學金,更是能讓爹娘提起時,眼裏既有驕傲,又有放得下心的安穩。
    大姐名叫梁招娣,這名字是梁老漢取的,盼著能招來個兒子,沒想到連添了五個丫頭,直到老六才盼來梁平。可這名字跟著大姐走了十八年,聽著土氣,卻透著家裏人實實在在的盼頭。
    開學那天,梁招娣穿上學校發的藍布校服,站在大學門口的槐樹下等報到。布料挺括,襯得她原本就清秀的眉眼越發亮堂,粗布衣裳沒掩住的靈氣,像剛剝殼的花生,透著股幹淨勁兒。路過的同學忍不住回頭,有幾個小聲嘀咕:“哇,這新生也太好看了吧?”
    正愣神時,身後傳來個熟悉的聲音:“梁招娣!”
    回頭一看,是高中同班的趙磊,縣城裏的,家裏開著個小雜貨鋪。高中時他就總往招娣跟前湊,送過筆記本,遞過冰棍,話裏話外都是討好,招娣隻當沒看見——她滿腦子都是做題,哪顧得上這些。沒想到,他竟也考上了這所大學。
    “真巧啊,”趙磊幾步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著她,眼裏的光更亮了,“穿上校服跟換了個人似的,比高中時還好看。”
    招娣不太自在地別過臉:“你也來了,挺好。”
    “可不是嘛,”趙磊笑得一臉得意,“為了跟你考一個學校,我爸請了三個老師給我補課,天天學到後半夜呢。”他說著,很自然地想接過招娣手裏的行李,“我幫你拿,報道處在哪?我帶你去。”
    招娣往後退了半步,躲開了他的手:“不用,我自己能行,通知書上寫了地址。”
    趙磊也不尷尬,嘿嘿笑著跟在她身後:“你一個農村來的,城裏路不熟,我帶你走才放心。再說,大學裏人雜,你一個女孩子家,得有人照應著。”
    接下來的日子,趙磊幾乎天天找招娣。她去圖書館,他就坐在對麵看書,眼神總往她臉上瞟;她去食堂打飯,他早早占好座,把筷子擺得整整齊齊;甚至她去水房打水,都能在門口撞見他,說“真巧,我也來打水”。
    有回招娣在宿舍樓下被他堵住,他手裏拿著個紅綢子包的東西,非要塞給她:“這是我媽去廟裏求的平安符,你戴著,保你順順利利的。”
    招娣皺著眉推回去:“謝謝你的好意,我不需要。”
    “怎麽不需要?”趙磊的臉沉了沉,“你一個人在這兒,無依無靠的,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那些想跟你搭話的男生,沒安什麽好心!”
    招娣看著他眼裏的執拗,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她往後退了一步,聲音很輕,卻很清楚:“趙磊,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還有,我上大學是來念書的,不是來讓人‘照顧’的。”
    說完,她轉身就走,沒再回頭。身後的趙磊站在原地,捏著那個平安符,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他總覺得,像梁招娣這樣從農村來的姑娘,該是溫順好拿捏的,卻沒想過,她眼裏的韌勁,比城裏姑娘更硬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