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用一輩子思念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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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虎正在碼頭核對貨運單,鐵牛突然跑過來,臉色發白:“虎哥,招娣姐……招娣姐來了!”
    他手裏的筆“啪嗒”掉在單據上,墨水暈開一個黑團。轉身時,看見招娣站在碼頭入口,穿著那件他熟悉的淡藍色連衣裙,裙擺沾著泥,頭發被海風吹得亂糟糟,卻直直地望著他,眼裏的光比碼頭的探照燈還亮。
    “你怎麽來了?”王虎衝過去,聲音發緊,“誰讓你來的?這裏不安全!”
    “我自己要來的。”她仰著頭看他,眼眶泛紅,卻倔強地沒掉淚,“王虎,你把我拉黑了,不回我消息,不接我電話,就是想讓我當逃兵?”
    “我是為你好!”他攥緊她的胳膊,指節發白,“你看看這地方!到處是刀口舔血的人,到處是仇家!你留在這,命都可能保不住!”
    “那又怎麽樣?”招娣猛地甩開他的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不就是黑幫老大嗎?不就是混社會嗎?就算你是活閻王,我也嫁!”
    王虎愣住了,碼頭的風卷著鹹腥氣撲過來,吹得兩人頭發亂飛。
    “你以為我怕這些?”招娣指著倉庫牆上的彈孔,指著遠處貨船上的刀疤水手,“我是農村出來的,從小在田裏摸爬滾打,見過最毒的蛇,挨過最狠的凍,什麽苦沒吃過?我怕的不是你的仇家,不是這碼頭的腥風,是你把我推開!”
    她一步步逼近他,眼裏的淚終於掉下來,砸在他手背上,滾燙的:“你爹躺醫院,你媽憔悴,你妹要高考,家族生意要撐,這些我都知道!你以為我是實驗室裏養的嬌花,見不得風雨?王虎,我跟你在一起,就沒想著隻享清福!”
    “你不懂!”王虎後退一步,聲音裏帶著絕望,“那些人不是跟你講道理的!他們會往你實驗室扔石頭,會去嚇唬你爹娘,會趁你走夜路時……”
    “那我就跟你一起扛!”招娣打斷他,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溫度燙得他心頭發顫,“你教我怎麽躲,教我怎麽防,教我認出那些壞人的臉!你打你的架,我守我的你——等你把那些恩怨了了,我們就去種莊稼,去西北的戈壁灘,去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好不好?”
    她踮起腳,輕輕碰了碰他臉上的疤——那是前幾天跟仇家火拚時劃的。王虎渾身一震,像被電流擊中,猛地把她擁進懷裏,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揉進骨血裏。
    “你傻不傻……”他的聲音哽咽,“我這種人,配不上你……”
    “配不配得上,我說了算!”招娣在他懷裏蹭了蹭,把臉埋進他沾滿汗味的襯衫裏,“我梁招娣認定的人,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跟著闖!你當你的王家繼承人,我做你的後盾——你處理你的恩怨,我幫你管賬,幫你照顧阿姨,幫你看顧妹妹,等你把這攤事理順了,我們再去領證,去辦一個全是莊稼和鮮花的婚禮!”
    遠處的貨輪鳴響了汽笛,海鷗在頭頂盤旋。王虎抱著懷裏的姑娘,感覺那些壓得他喘不過氣的責任、那些揮之不去的恐懼,好像被她這幾句話輕輕吹散了些。
    他想起母親說的“溫室裏的苗”,可眼前的姑娘,分明帶著田埂上野草的韌勁,怎麽也折不斷。
    “可是……”他還想說什麽,卻被招娣捂住了嘴。
    “別可是了,”她踮起腳,在他唇上印下一個帶著淚的吻,“從今天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仇家,我陪你一起擋;你的擔子,我陪你一起扛。王虎,我們這輩子,纏上了。”
    陽光穿過雲層,照在碼頭上,給兩人鍍上了一層金邊。王虎低頭看著她眼裏的光,那光比實驗室的顯微鏡亮,比戈壁灘的夕陽暖,像顆種子,落進他荒蕪已久的心裏,瞬間就發了芽。
    他抬手,用袖口擦掉她臉上的淚,聲音啞得像生鏽的門軸,卻帶著從未有過的堅定:“好,纏上了。”
    鐵牛在遠處偷偷抹了把臉,轉身對兄弟們咧嘴笑:“咱嫂子……比鐵娘子還剛!”
    風裏的血腥味好像淡了些,混進了姑娘發間的皂角香,竟有了點甜。王虎知道,前路依舊有刀光劍影,但懷裏有了這束光,再黑的夜,好像也能走下去了。
    老疤臉在看守所裏接到消息時,正用磨尖的牙刷柄在牆上劃道道。傳話的獄警是他早就買通的,壓低聲音說:“王虎那小子最近跟個女的走得近,是個搞農業研究的,叫梁招娣,家在城郊鄉下。”
    “搞農業的?”老疤臉嗤笑一聲,一口黃牙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光,“這小子玩膩了江湖氣,改吃田園風了?”
    “聽說那女的挺倔,知道王家的底細還往上湊,昨天直接跑到碼頭找王虎,當著一群兄弟的麵說要嫁給他。”獄警遞過一張偷偷拍的照片,“就是這姑娘,看著挺文靜,不像能扛事的。”
    老疤臉眯著眼打量照片。姑娘穿著簡單的連衣裙,站在碼頭的背景裏,身後是堆著的貨箱和扛著麻袋的工人,她卻笑得眉眼彎彎,手裏還攥著個筆記本,像剛從實驗室跑出來的。
    “嗬,”他把照片揉成一團,“這就是王府的軟肋啊。王虎那小子現在看著硬氣,骨子裏還是護犢子——當年他爹就是因為他妹妹被綁,才在談判桌上讓了步。現在來了這麽個幹淨得像白紙的姑娘,不就是給他量身定做的靶子?”
    “疤爺的意思是……”
    “你出去後,找幾個機靈點的兄弟,”老疤臉湊近鐵欄杆,聲音像毒蛇吐信,“別動那姑娘,先去她老家轉轉。她爹媽不是在鄉下種地嗎?去‘拜訪’一下,讓他們知道,跟王家扯上關係,日子就別想安生。”
    他頓了頓,指節敲著欄杆,發出“咚咚”的悶響:“再去她實驗室‘看看’,不用做什麽,就把她培育的那些破苗子拔幾棵,讓她知道,她那點學問在江湖裏,屁用沒有。”
    獄警點頭哈腰地應著,剛要走,又被老疤臉叫住。
    “記住,”他眼裏閃過狠勁,“動靜別太大,就當個提醒。王虎不是想當好人嗎?不是想洗白家業嗎?我就逼他,逼他動怒,逼他再拿起刀——隻要他沾了血,就再也回不了頭,到時候,王家的產業,還不是咱的囊中之物?”
    鐵欄杆被他拍得“哐當”響,看守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獄警慌忙收了聲,快步離開。
    老疤臉重新坐回牆角,看著牆上歪歪扭扭的道道,突然笑了。他想起王虎爹當年搶他地盤時的狠勁,想起自己被砍傷腿時的疼,更想起王虎那天在倉庫裏紅著眼砍人的樣子——那小子骨子裏的狠勁,跟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不過被那點“幹淨日子”迷了眼。
    現在好了,來了個梁招娣。
    就像給緊繃的弦上又加了力,隻要輕輕一撥,就能斷。
    他撿起地上的碎照片,看著姑娘笑盈盈的臉,啐了一口:“小丫頭片子,跟王家混,有你哭的時候。”
    窗外的月光透過鐵窗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像一張張開的網,正朝著那個還在實驗室裏認真記錄數據的姑娘,悄悄撒了過去。
    實驗室的培養箱發出“嘀嘀”的警報聲時,梁招娣的手還在抖。剛接到母親的電話,老人家在那頭哭得幾乎喘不上氣:“招娣啊,你快回來吧……你弟平兒在放學路上被人堵了,臉都打腫了,人家說……說再跟王家來往,下次就卸他一條腿啊!”
    “嗡”的一聲,招娣眼前發黑,手裏的移液槍“啪”地掉在操作台上,藍色的試劑濺了白大褂一身。她猛地想起弟弟梁平,那個總跟在她身後、吵著要吃她做的紅薯幹的半大孩子,現在臉上可能帶著傷,眼裏一定滿是害怕。
    前幾天實驗室的耐旱幼苗被人連根拔起時,她咬著牙沒吭聲,隻是蹲在地上把斷苗撿起來,重新栽進土裏;昨天收到老家寄來的包裹被拆開,裏麵的醃菜撒了一地,她也隻是默默收拾幹淨,告訴自己要挺住。可現在,他們動了她的弟弟——那是她放在心尖上疼的人。
    “怎麽了?”周明軒路過實驗室,看見她臉色慘白,皺起眉,“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招娣搖搖頭,抓起手機就往外跑。走廊裏的風灌進她單薄的白大褂,她卻感覺不到冷,心裏像被冰錐紮著,密密麻麻地疼。她給王虎打電話,聽筒裏卻傳來冰冷的忙音——他一定還在碼頭處理那些沒完沒了的糾紛,他一定不知道,她的世界已經因為他,亂成了一鍋粥。
    打車回老家的路上,窗外的景物飛快倒退,像她抓不住的安穩日子。她想起小時候,弟弟發高燒,她背著他走了十幾裏夜路去衛生院;想起他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第一個舉著通知書跑去找她報喜,說“姐,以後我養你”。可現在,這個她護了十幾年的弟弟,因為她,挨了打。
    村口的老槐樹下圍了不少人,母親正抱著梁平掉眼淚,父親蹲在地上,手裏的煙卷燒到了盡頭也沒察覺。梁平看見她,眼圈一下子紅了,卻梗著脖子說:“姐,我沒事,就是摔了一跤……”
    他左邊的臉頰高高腫起,嘴角還帶著血痂,校服的袖子被撕了道大口子。招娣走過去,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臉,眼淚“唰”地掉了下來:“誰打的?”
    “別問了!”父親猛地站起來,聲音裏帶著壓抑的怒火和無力,“招娣,聽爹一句勸,跟王家那小子斷了吧!咱就是普通人家,經不起那些折騰!你弟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你媽也活不成了!”
    “可是……”
    “沒有可是!”母親抹著眼淚,抓住她的手,“人家說了,隻要你跟王虎斷絕來往,以後就再也不找咱家麻煩。招娣啊,咱圖個安穩行不行?你弟弟還要考大學,你爸媽也想多活幾年啊!”
    周圍的鄰居也七嘴八舌地勸:“招娣,那王家不是咱能攀的高枝,是火坑啊!”“你一個讀過書的姑娘,何必往渾水裏跳?”
    招娣站在原地,聽著這些話,看著弟弟臉上的傷,看著父母佝僂的背,突然覺得自己之前那句“就算你是活閻王,我也嫁”,說得有多天真。她以為隻要自己夠勇敢,就能擋住所有風雨,卻忘了她不是孤身一人,她的身後,是一群需要她保護的親人。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是王虎發來的消息:“我處理完這邊的事,馬上過去找你。”
    招娣盯著那行字,指尖抖得厲害。她好像能看到他此刻的樣子——眉頭緊鎖,可能還帶著傷,正從碼頭往這邊趕,準備用他的方式保護她。可他不知道,他的保護,已經變成了刺向她家人的刀。
    “姐,”梁平拉了拉她的衣角,聲音帶著哭腔,“你別跟那個王虎好了行不行?我不怕疼,可我怕他們再去找爸媽……”
    招娣蹲下身,把弟弟摟進懷裏。他的後背還在發抖,像隻受驚的小獸。她閉上眼,眼淚砸在他的頭發上,帶著滾燙的溫度。
    原來有些擔子,不是光有勇氣就能扛的。原來她的愛,在家人的安危麵前,輕得像根羽毛。
    她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很久,才發出一條消息:
    “王虎,我們算了吧。”
    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她感覺心裏有什麽東西碎了,像被拔起的幼苗,連帶著根須,一起被扯出了血肉。
    村口的風還在吹,帶著田裏的土腥味,那是她從小聞到大的味道,此刻卻讓她覺得窒息。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必須退回自己的世界,那個隻有莊稼和實驗室的世界,把那個碼頭的男人,連同那些刀光劍影,徹底還給風裏的江湖。
    隻是胸口的位置,空得發疼,像被挖走了一塊,再也填不上了。
    王虎趕到老疤臉的地盤時,對方早就在廢棄工廠裏設好了局。鐵柵欄外停著輛麵包車,車窗裏隱約能看見個蜷縮的身影,像極了梁平。他紅著眼踹開門,手裏的鋼管在水泥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
    “老疤臉!你他媽給我滾出來!”
    陰影裏走出一群人,老疤臉被簇擁在中間,胳膊上還纏著繃帶,臉上卻掛著勝券在握的笑:“小王崽子,急了?早跟你說過,別把軟肋露出來,偏不聽。”
    “我弟弟呢?”王虎的鋼管攥得發白,指節咯咯作響,“你動誰都可以,動我家人,別怪我不講規矩!”
    “規矩?”老疤臉嗤笑一聲,拍了拍手。兩個漢子架著個少年走出來,臉上帶著傷,正是梁平。孩子嚇得直哆嗦,看見王虎就哭出聲:“虎哥……”
    “放了他!”王虎往前衝了兩步,被對方的人攔住。
    “放了他也行,”老疤臉蹲在地上,用樹枝在泥裏劃著圈,“把碼頭的轉讓協議簽了,再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頭,我就當這事沒發生過。”
    王虎的眼睛紅得像要滴血。他看著梁平眼裏的恐懼,想起招娣哭著說“我們算了吧”,想起她弟弟臉上的傷,胸口的怒火像岩漿一樣炸開。
    “我操你媽!”
    他猛地揮起鋼管,砸在最前麵那漢子的頭上。那人悶哼一聲倒地,鮮血瞬間湧出來。混亂中,有人拿刀刺向他的後背,他反手一肘撞過去,聽見肋骨斷裂的脆響。
    “都給我讓開!”他像頭失控的野獸,踩著地上的人往前衝,鋼管舞得虎虎生風,“老疤臉,今天我不卸你一條腿,就不姓王!”
    老疤臉退到人群後,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故意露出破綻,讓王虎的鋼管擦著自己的胳膊過去,帶起一串血珠。“來啊!往這捅!”他指著自己的心口,聲音帶著挑釁,“殺了我,你弟弟就能走!不然,我讓你眼睜睜看著他……”
    話沒說完,王虎的鋼管已經砸到他麵前。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鐵牛突然從外麵衝進來,嘶吼著:“虎哥!別上當!那不是梁平!是他們找的替身!招娣姐剛打電話,說梁平早就被她接走了!”
    王虎的動作猛地頓住。鋼管離老疤臉的喉嚨隻有寸許,他看著對方眼裏一閃而過的慌亂,瞬間明白了什麽。
    “你想讓我殺人?”他的聲音冷得像冰,“想讓我王家徹底翻不了身?”
    老疤臉臉色一變,隨即又硬起頭皮:“殺了我又怎樣?你以為你現在還幹淨?外麵全是警察,隻要我死在這,你王家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碼頭的生意,遲早是我的!”
    王虎盯著他,眼裏的瘋狂慢慢褪去,隻剩下徹骨的寒意。他突然笑了,笑聲在空曠的工廠裏回蕩,帶著說不出的悲涼。
    “江湖道義?”他緩緩放下鋼管,“你也配提這四個字。”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警笛聲。老疤臉的人慌了神,他卻大喊:“動手!殺了他!”
    王虎沒動,隻是側身躲過刺來的刀,反手奪過,扔出老遠。他看著衝上來的人,突然揚聲喊:“都停手!老疤臉私藏軍火、走私違禁品的證據,我已經交給警察了!”
    老疤臉臉色煞白:“你胡說!”
    “你以為我這些天在碼頭隻是對賬?”王虎撿起地上的鋼管,卻沒再動手,“你藏在貨倉第三排的炸藥,跟海關勾結的賬本,我全找到了。今天來,就是等你自投羅網。”
    警笛聲越來越近,工廠的大門被踹開,警察蜂擁而入。老疤臉的人瞬間潰散,他被按在地上時,還在嘶吼:“王虎!你算計我!你不得好死!”
    王虎站在原地,看著被押走的老疤臉,又看向窗外。天邊泛起魚肚白,像極了他和招娣約定領證那天的晨光。鐵牛跑過來,遞給他手機:“招娣姐剛才又打電話了,說梁平沒事,就是受了點驚嚇。”
    他沒接,隻是望著遠處的天際線,嘴角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老疤臉想讓他染血,想讓他永無翻身之日。可他偏不。他守住了王家的產業,卻弄丟了他的光。
    鋼管從手裏滑落,“哐當”一聲砸在地上。他蹲下身,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贏了又怎樣?
    那個說“就算你是活閻王,我也嫁”的姑娘,再也不會回來了。
    工廠外的風吹進來,帶著清晨的涼意,吹不散他滿身的疲憊和心裏那道永遠填不上的傷口。有些債,能用錢還;有些傷,卻要用一輩子的思念來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