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協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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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虎把妹妹送回家時,母親正坐在父親的書房裏,對著那盤碼頭沙盤發呆。台燈的光落在她鬢角的白發上,比上次見麵時又添了幾縷,曾經挺直的背也微微佝僂著,哪還有半點“鐵娘子”的樣子。
“回來了。”她沒回頭,聲音輕得像歎息,“玥玥怎麽樣?”
“額頭縫了三針,醫生說沒大礙。”王虎站在門口,鞋底的泥蹭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子,“是李家的人,借著學生的名義動手。”
母親緩緩轉過身,眼裏沒有驚訝,隻有一種早已看透的疲憊:“我就知道,老疤臉隻是個開頭。你以為把碼頭讓出去,把生意交出去,他們就會放過你?”她指著沙盤上那些插著小旗的貨櫃,“這些東西沾了太多血,早就成了活物,要麽咬死別人,要麽被別人咬死,沒有第三條路。”
王虎的拳頭在身側攥緊:“可我不想再打下去了。玥玥還要高考,爸還在醫院躺著,我……”
“你想退?”母親打斷他,拿起沙盤邊的小旗子,狠狠插在代表王家老宅的位置,“退到哪裏去?退到鄉下種地?他們會追到田裏,把你的秧苗全拔了;退到城裏打工?他們會砸了你的飯碗,讓你連房租都交不起。王虎,你爹當年就試過放手,結果呢?被人堵在巷子裏砍了三刀,差點沒回來。”
她走到他麵前,抬手撫過他臉上的疤——那是前幾天跟人火拚時留下的,還沒拆線。指尖的溫度帶著顫抖:“媽知道你累,知道你想過幹淨日子。可這條路,一旦踏進來,就隻能往前衝,不能回頭。你弱一分,他們就敢進一尺;你強一分,他們才會怕你一分。”
“強?”王虎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像我爹那樣,一輩子打打殺殺,最後躺在icu裏?像你那樣,一身傷疤,守著個空宅子?”
“至少能護著家裏人!”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眼眶泛紅,“我當年要是不強,你和你妹妹早就成了別人手裏的籌碼!你以為‘鐵娘子’是天生的?是被刀架在脖子上,硬生生逼出來的!”
她深吸一口氣,從抽屜裏拿出個上了鎖的木盒,鑰匙插進鎖孔時,手還在抖。打開來,裏麵是枚黃銅徽章,上麵刻著個“王”字,邊緣磨得發亮。
“這是你爺爺當年闖碼頭時帶的,”母親把徽章放在他手裏,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他常說,江湖裏的規矩,拳頭硬的人說了算。你想護著玥玥,護著你爹,護著……你心裏的那個人,就得比他們更狠,更硬,讓他們不敢動,也動不起。”
王虎捏著那枚徽章,邊緣硌得掌心生疼。窗外的碼頭傳來汽笛聲,悠長而沉重,像在催促著什麽。
“媽不是讓你學你爹那樣殺人放火,”母親的聲音軟了些,帶著懇求,“是讓你守住底線,卻也得亮出獠牙。把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全清了,換成幹淨的貨運,可手裏的刀不能扔——不是為了惹事,是為了不被人欺負。”
他想起妹妹額頭上的紗布,想起父親呼吸機的聲音,想起招娣哭著說“我們算了吧”,想起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和揮之不去的威脅。
是啊,退是退不掉的。仇恨這東西,一旦生根,就會順著血脈往上爬,直到把所有人拖進泥沼。
王虎握緊了那枚徽章,冰涼的金屬仿佛融進了掌心的肉裏。他轉身往外走,腳步比來時沉了百倍。
“虎子!”母親在身後喊住他。
他回頭,看見母親站在台燈下,眼裏的光像燃盡的灰燼,卻又帶著點微弱的火星:“別學你爹,也別學我。走條新路子,帶著這個家,往亮處走。”
王虎沒說話,隻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拉開門。夜風灌進來,帶著碼頭特有的鹹腥氣,吹得他襯衫獵獵作響。
鐵牛和幾個兄弟正在樓下等著,看見他出來,都挺直了背。
“把那些灰色的線全掐了,”王虎的聲音在夜風中異常清晰,“明天開始,碼頭隻做正規貨運。但人手都給我打起精神,刀棍擦亮了,誰再敢來挑事,不用留情。”
兄弟們愣了愣,隨即齊聲應道:“是!”
王虎抬頭望向夜空,月亮被烏雲遮住,隻剩下幾顆疏星,在黑暗裏閃著微弱的光。他知道,這條路注定布滿荊棘,注定要在刀光劍影裏掙紮,可他別無選擇。
為了玥玥能安心高考,為了父親能醒過來,為了母親不再流淚,也為了……那個在陽光下種莊稼的姑娘能真正安穩,他必須變得更強。
強到能把所有風雨擋在門外,強到能讓那些豺狼虎豹,再也不敢覬覦王家的門。
隻是胸口那枚徽章,涼得像冰,凍得他心裏某個角落,生生發疼。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那個想做普通人的王虎,是真的死了。活下來的,是必須扛起一切的王家繼承人,是要在黑暗裏劈開一條血路的男人。林薇找到王虎時,他正在碼頭的集裝箱上抽煙。海風把他的襯衫吹得獵獵作響,袖口還沾著沒洗幹淨的油漬,整個人像塊被海水泡透的礁石,透著股說不出的沉鬱。
“王虎。”林薇站在跳板下,聲音隔著風傳過去,有點發飄。
他回頭,眼裏的紅血絲比上次見麵時更重了。掐滅煙扔到海裏,翻身跳下來,落在她麵前:“你怎麽來了?”
“我聽招娣說了。”林薇看著他,語氣裏帶著點複雜,“她說……你們算了。”
王虎的喉結動了動,沒接話,隻是轉身從貨櫃上拿起瓶沒開封的礦泉水,遞給她。
“我認識招娣這麽多年,她是什麽性子我最清楚。”林薇擰開瓶蓋,卻沒喝,“她不是怕事的人,能讓她鬆口,一定是你們家那些事……傷著她家人了吧?”
王虎低頭踢著腳下的石子,聲音悶得像從喉嚨裏滾出來:“是我沒本事,護不住她,也護不住她家裏人。”
“你以為她願意?”林薇突然提高了聲音,眼裏閃過點怒意,“那天她從老家回來,把自己關在實驗室哭了一整夜,培養皿摔了一地。她跟我說‘薇薇,我好像把他弄丟了’的時候,聲音抖得像秋風裏的葉子。”
她深吸一口氣,把礦泉水往他手裏一塞:“王虎,你跟招娣好聚好散?你以為這是過家家?她為了你,連中科院的項目都差點放棄;為了幫你查老疤臉的底細,熬了三個通宵翻資料。你一句‘算了’,就想把這幾年的情分全抹了?”
王虎攥緊礦泉水瓶,瓶身被捏得變了形。水從指縫滲出來,涼得像冰。
“我沒別的辦法。”他聲音啞得厲害,“那些人盯著她呢,我多跟她牽連一天,她和她家裏人就多一分危險。林薇,你不懂,這不是你們實驗室裏的事,不是算對數據就能解決的。”
“我是不懂你們的江湖,不懂你們的血債。”林薇盯著他,眼裏帶著失望,“但我懂招娣。她跟我說‘我們算了吧’的時候,眼裏的光都滅了。你口口聲聲說為了她好,可你知道嗎?她現在看著那些耐旱幼苗,都會想起你在戈壁灘上給她畫的倉庫草圖;她路過食堂的糖炒栗子攤,腳步都得頓半天——你把她的念想全掐斷了,這就是你說的好?”
海風突然變大,卷著鹹腥味撲在臉上。王虎別過臉,看著遠處的貨輪,眼眶猛地一熱。
“我……”他想說什麽,卻被林薇打斷。
“我來不是勸你複合的。”她從包裏掏出個布包,扔給他,“這是招娣落在宿舍的,她讓我還給你。”
布包沉甸甸的,打開一看,是那枚戈壁玉戒指,旁邊還壓著張紙條,是招娣的字跡,歪歪扭扭的,像寫的時候手在抖:“碼頭風大,記得添件衣服。”
王虎的手指撫過冰涼的玉戒,突然想起她把戒指套在自己無名指上時,眼裏的光比星星還亮。他喉結滾動,像有什麽東西堵著,怎麽也咽不下去。
“她現在怎麽樣?”他啞著嗓子問。
“還能怎麽樣?”林薇歎了口氣,“每天泡在實驗室,論文改了又改,好像想把自己累死。周明軒……就是我們公司新老板,總找機會幫她,她都客氣地擋回去了。”
王虎的心像被針紮了下,密密麻麻地疼。
“告訴她,”他把戒指重新包好,塞進懷裏,“好好搞她的研究,別惦記別的。以後……她家裏有任何事,隨時找我,隻要我王虎還在,就沒人能欺負梁家。”
林薇看著他,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有點可憐。他把所有的溫柔都藏在硬邦邦的殼裏,把所有的牽掛都憋在喉嚨裏,像頭困在碼頭的野獸,連想念都不敢大聲說。
“王虎,”她轉身要走,又停下,“招娣說,你以前總說她像田埂上的野草,韌得很。但野草也需要陽光啊,你把她的太陽摘了,她再韌,也會蔫的。”
海風卷著她的話,鑽進王虎的耳朵裏。他站在跳板上,看著林薇的身影消失在碼頭入口,突然狠狠一拳砸在集裝箱上,指骨生疼。
是啊,他摘了她的太陽。
可他站在陰溝裏,除了把她推回陽光下,還能做什麽呢?
懷裏的戒指硌著胸口,像塊滾燙的烙鐵,燙得他喘不過氣。遠處的貨輪鳴響了汽笛,悠長的聲音裏,全是說不出的虧欠和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