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老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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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虎爹醒過來那天,陽光透過icu的玻璃窗,在被單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他剛睜開眼,就看見個熟悉的身影坐在床邊,穿著黑色唐裝,手裏盤著串油亮的核桃——是趙洪生。
“你個老東西,”趙洪生抬眼,嘴角扯出點笑,眼角的疤跟著動,“我來看看你死了沒有。”
王虎爹的喉嚨動了動,插著氧氣管說不出話,卻也扯了扯嘴角,眼裏的光像兩簇剛燃起來的火星。
旁邊的護士嚇了一跳,剛要上前,卻被王虎媽拉住。兩個老太太站在病房門口,看著病床上的兩個老頭,眼裏都帶著點說不清的複雜。
“當年搶碼頭,你把我撞進海裏,我以為這輩子都爬不上來了。”趙洪生拿起個蘋果,慢悠悠地削著,果皮連成條,沒斷,“結果你讓手下把我撈上來,還偷偷送了三個月的藥——這事,我記到現在。”
王虎爹眨了眨眼,像是在說“應該的”。
“後來我哥去找你拚命,”趙洪生的刀頓了頓,果皮斷了,“你明明能讓他橫著出去,卻隻打斷了他的腿。我總罵你假仁假義,現在才明白,你是怕我趙家絕後。”
氧氣管裏傳來輕微的氣流聲,王虎爹的眼眶紅了。
“我女人死的時候,”趙洪生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放在盤子裏,“你讓老王頭偷偷給她立碑,每年帶著虎子去磕頭。我恨了你二十年,卻在清明看見那碑前的白菊時,心裏跟被貓抓似的。”
他拿起塊蘋果,遞到王虎爹嘴邊,語氣裏帶著點別扭的溫柔:“嚐嚐?你以前總說,碼頭的蘋果沒家裏的甜。”
王虎爹小口咬著,蘋果的清甜在舌尖蔓延開來,像很多年前,兩個年輕的漢子蹲在碼頭的角落裏,分著吃的那個蘋果。
“小雅說要嫁虎子,”趙洪生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我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可看著她護著那小子的樣子,就像看見我女人當年護著我——有些事,躲不掉。”
王虎爹的手微微動了動,王虎趕緊握住,那隻手枯瘦,卻帶著股勁。
“恩怨這東西,”趙洪生笑了,笑得有點澀,“就像碼頭的潮水,漲了又退,退了又漲,可總有落潮的時候。我們鬥了一輩子,最後讓孩子們給結了局,挺好。”
他站起身,拍了拍王虎爹的被子:“好好活著,等你好了,咱哥倆喝頓酒。不聊碼頭,不聊恩怨,就說說當年在碼頭偷玉米被追的事。”
王虎爹眨了眨眼,眼裏的淚掉下來,砸在被子上,像顆遲到了二十年的和解。
趙洪生沒回頭,大步走出病房。走廊裏,王虎媽站在那,手裏拿著個布包:“這是當年你哥的藥費單,我找出來了,該還的……”
“燒了吧。”趙洪生打斷她,聲音裏帶著點釋然,“再提,就對不起孩子們了。”
兩個老人站在走廊盡頭,看著窗外的陽光,都沒說話。風從窗戶吹進來,帶著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卻吹不散那些沉澱在歲月裏的無奈——誰不想安穩度日?誰願意刀光劍影?可江湖這條路,一旦踏進去,就由不得自己。
王虎站在病房裏,看著父親眼裏漸漸亮起的光,突然明白,所謂恩怨,不過是兩個男人在命運的漩渦裏,身不由己的掙紮。他們不是天生的仇人,是被時代、被生計、被那些身不由己的選擇,推到了對立麵。
而現在,孩子們用愛,解開了他們用一輩子都解不開的結。
父親的手指在他手心裏動了動,像是在說“都過去了”。王虎握緊那隻枯瘦的手,心裏忽然踏實了——父親會好起來,碼頭會好起來,那些血與淚的過往,終究會被歲月撫平,變成老人們酒後的談資,變成孩子們聽來的故事。
陽光正好,透過玻璃窗,在病房裏投下溫暖的光斑,像一個遲到了太久的擁抱,擁住了這兩個在江湖裏沉浮了一輩子的男人,也擁住了那段終於塵埃落定的過往。
王虎爹能坐起來那天,趙洪生拎著個保溫桶又來了,裏麵是他親手燉的排骨湯,說是“給老東西補補,免得沒人跟我鬥嘴”。
王虎爹剛能說上兩句話,聲音還發虛,聽見這話卻笑了,咳得胸口直顫:“你個老小子……還是這麽記仇。”
“能不記仇?”趙洪生往他碗裏盛湯,勺子在碗沿磕出脆響,“當年你搶碼頭那股勁,跟瘋了似的,拿著炸藥包就往我船上衝,兄弟們都叫你‘玩命三郎’。你知道你結了多少仇家?光我知道的,就有李家、張家、還有南邊的海匪……哪一個不是想扒你皮抽你筋?”
他頓了頓,瞥了眼站在旁邊的王虎,嘴角撇了撇:“你這小子,要不是娶了我姑娘,現在墳頭草都三尺高了!上次李家那批貨,要不是我讓人偷偷換了路線,你以為憑你那點人手能擋得住?”
王虎愣了愣,想起上個月那場莫名其妙的“意外”,貨輪臨時改道避開了伏擊,當時隻當是運氣,原來……
“你……”王虎爹看著趙洪生,眼裏閃過驚訝。
“別以為我是幫你。”趙洪生別過臉,耳根卻有點紅,“我是怕我姑娘剛嫁過去就守寡,丟我們趙家的人。”
王虎媽端著水果進來,聽見這話笑了:“他趙叔,你就別嘴硬了。上次虎子被人堵在巷子裏,是誰帶著人‘路過’解圍的?”
趙洪生把保溫桶往桌上一墩,佯怒道:“要不是看在小雅哭著給我打電話,我才不管!”
王虎爹喝著湯,突然歎了口氣:“說起來,這輩子跟你鬥,我好像……沒贏過幾次。”
“你還想贏?”趙洪生瞪眼,“當年搶碼頭,你斷了我三根肋骨,最後還不是把最肥的航線讓了半條給我?後來你兒子跟我閨女好上,你明著不吭聲,暗地裏幫了多少忙?老王頭,你就是個外硬內軟的貨!”
他說著,自己先笑了,眼角的疤擠成一道縫:“可我呢?鬥來鬥去,最後把閨女都賠進去了。你說這叫什麽事?當年我爹跟你爹鬥,我跟你鬥,結果倒好,下一輩成了一家人。合著我趙家,天生就是給你王家當陪襯的?”
王虎爹放下碗,看著他,眼裏的光軟得像化了的糖:“輸贏哪有那麽重要?你看現在,孩子們好好的,碼頭安安穩穩的,比什麽都強。”
“強個屁!”趙洪生嘴上罵著,語氣裏卻沒了火氣,“我就是不服氣!當年你拿炸藥包逼我退,我服;後來你兒子用腦子贏了我,我也服。可憑什麽……憑什麽最後是我先鬆的手?”
王虎站在門口,聽著兩個老頭像孩子似的拌嘴,突然懂了。趙洪生不是真的在乎輸贏,他是舍不得那份鬥了一輩子的情誼。就像兩棵長在碼頭的老槐樹,根纏在一起,枝椏對著較勁,風一吹就互相拍打著葉子,真要砍了哪一棵,另一棵也會覺得空落落的。
“因為你比我疼閨女。”王虎爹突然說,聲音輕得像歎息,“我當年硬著心腸跟你鬥,是因為我知道,退一步,全家都得喝西北風。可你不一樣,你把小雅護得太好,舍不得她受半點委屈——這不是輸,是贏了人心。”
趙洪生愣住了,手裏的核桃轉得飛快,半晌才嘟囔一句:“算你……說得有道理。”
夕陽透過窗戶照進來,給兩個老頭鍍上了層金邊。王虎看著他們,一個剛從鬼門關爬回來,一個卸了滿身的戾氣,鬥了一輩子的仇家,此刻像對老夥計,在病房裏慢慢喝著湯,說著那些刀光劍影裏藏著的溫柔。
原來江湖最深的道理,從來不是誰贏誰輸,是到了最後,能坐在一起喝碗湯,笑著說“當年真傻”。
趙洪生走的時候,王虎爹讓王虎把那枚傳了三代的船錨吊墜送給他。“當年你爹救過我,這東西……該物歸原主。”
趙洪生捏著那枚鏽跡斑斑的吊墜,突然紅了眼:“老東西,等你好了,咱去碼頭轉轉,看看孩子們弄的那些新花樣。”
“好。”
王虎送他到樓下,看著他的車消失在街角,突然聽見父親在身後輕聲說:“告訴你趙叔,下次喝酒……我請。”
風從碼頭的方向吹過來,帶著新生的氣息。王虎抬頭看了看天,藍得像水洗過一樣。他知道,那些打打殺殺的日子真的過去了,剩下的,是兩個老頭拌嘴的煙火氣,是孩子們牽手的溫柔,是碼頭終於等來的安穩。
輸贏?早就不重要了。
王虎爹能下地那天,趙洪生又來了,手裏拎著個鳥籠,裏麵的畫眉叫得正歡。他把鳥籠往窗台上一掛,斜著眼看王虎爹:“老東西,能走兩步了?別是裝的吧?”
王虎爹拄著拐杖,慢慢挪到窗邊,喘著氣笑:“托你的福,死不了。”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趙洪生逗著鳥,“我是怕你死了,沒人跟我鬥嘴,悶得慌。”
“你以為我為啥醒?”王虎爹突然說,眼裏閃過點促狹的光,“那天護士說你來看我,我一聽就氣不打一處來——憑啥我躺這兒半死不活,你倒能拎著鳥籠遛彎?我要是死了,你不得在我墳頭放鞭炮?”
趙洪生手裏的鳥食罐差點掉地上,轉身瞪他:“你個老王八蛋,我是那種人?”
“你不是?”王虎爹挑眉,“當年我斷了腿,你提著二鍋頭來看我,嘴上罵我活該,轉頭就把偷襲我的人打斷了胳膊。你這點心思,我還不知道?”
趙洪生被說中了心事,臉一紅,梗著脖子:“我那是怕你死了,沒人跟我搶碼頭,日子太無聊。”
兩個老頭靠在窗邊,看著樓下的車水馬龍,都沒說話。畫眉的叫聲清脆,混著遠處碼頭的汽笛,像首奇怪的歌,唱著那些刀光劍影裏藏著的溫柔。
“說真的,”王虎爹突然歎了口氣,“當年要不是為了那口氣,誰願意舞刀弄槍?我隻想讓老婆孩子能吃上熱飯,你不也一樣?”
趙洪生摸了摸鳥籠,聲音低了些:“我哥死那年,我閨女剛滿月。我抱著她站在碼頭,心裏就一個念頭——誰也不能動我閨女,誰也不能搶我碼頭。現在想想,傻不傻?”
“傻。”王虎爹笑了,“可那時候,不傻能活下去嗎?”
風從窗戶吹進來,帶著初夏的熱意。王虎爹看著趙洪生鬢角的白發,突然覺得,這老小子跟自己,其實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嘴硬心軟,把所有的溫柔都藏在刀光劍影裏,把所有的牽掛都裹在狠話裏。
“等我好了,”王虎爹拄著拐杖,往屋裏挪,“咱去碼頭轉轉。虎子說要在那蓋個公園,種滿向日葵。”
“向日葵?”趙洪生嗤笑,“那破花有啥好看的?不如種月季,我閨女喜歡。”
“我說種向日葵就種向日葵!”
“我偏要種月季!”
兩個老頭又吵了起來,聲音不大,卻像兩塊老石頭碰撞,帶著點笨拙的熱乎氣。
王虎站在門口,聽著屋裏的爭吵,突然覺得眼眶發熱。原來這世上最動人的和解,不是痛哭流涕的道歉,是兩個鬥了一輩子的老頭,能在夕陽下為了種向日葵還是種月季,像孩子似的爭個不休。
輸贏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都還活著,能看著孩子們把日子過成他們當年不敢想的樣子——沒有血債,隻有煙火;沒有刀光,隻有花香。
鳥籠裏的畫眉還在叫,窗外的陽光正好,把兩個老頭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棵終於能並肩沐浴陽光的老槐樹,根纏在一起,枝椏相觸,在歲月裏,慢慢長成了彼此最熟悉的模樣。
王虎爹把拐杖往牆上一靠,胸膛挺得筆直,盡管呼吸還帶著點喘,眼裏的光卻像年輕時攥著刀的樣子:“這話我愛聽!當年在曬穀場,你把我摁在麥秸堆裏揍,我記到現在!”
“你還好意思說?”趙洪生擼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道淺疤,“是誰咬我胳膊一口,差點把我這塊肉啃下來?”
兩個老頭你一言我一語,把幾十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全翻了出來。王虎媽端著藥進來,笑著搖頭:“多大歲數了,還跟孩子似的。”
“你不懂。”趙洪生瞪她一眼,轉而對王虎爹說,“就這麽定了,等你能走利索了,咱去後山那片空場,摔三跤!誰輸了,誰請喝一個月的二鍋頭!”
“輸的還不知道是誰!”王虎爹拍著胸脯,咳了兩聲又趕緊扶住牆,惹得趙洪生哈哈大笑。
笑聲落在病房裏,像顆石子投進靜水,漾開圈溫柔的漣漪。王虎站在門口看著,突然想起小時候,這兩個老頭總趁著大人不注意,在碼頭的角落裏偷偷分糖吃——趙洪生塞給父親半塊麥芽糖,父親回贈他顆水果糖,嘴裏還互相罵著“吃貨”。
原來那些劍拔弩張的歲月裏,早藏著旁人看不懂的默契。就像兩棵長在石縫裏的草,根須在地下纏纏繞繞,露出地麵的部分卻梗著脖子較勁,風一吹就互相拍打,雨一淋又緊緊挨著。
“前麵的事,讓孩子們折騰去吧。”趙洪生望著窗外,碼頭的塔吊正在緩緩轉動,吊臂劃出的弧線溫柔得不像裝過集裝箱的,“虎子想把碼頭改成物流園,就讓他改;小雅想在碼頭開畫展,就讓她開。咱這些老骨頭,管不了那麽多了。”
王虎爹點頭:“對,咱隻負責摔跤、喝酒、看孫子。”
“誰跟你有孫子?”趙洪生嘴硬,眼裏卻笑開了花,“我閨女才剛嫁過去!”
夕陽的光透過紗窗,在他們臉上織出細碎的網。兩個老頭靠在床頭,你一句我一句地規劃著傷好後的日子——去後山摔跤,去碼頭看日落,去老槐樹下殺兩盤棋,把那些被恩怨占去的時光,一點點補回來。
王虎悄悄退了出去,把空間留給這對“老冤家”。走廊裏,小雅正提著保溫桶走來,看見他就笑:“我爸又跟王叔抬杠呢?”
“嗯,約好傷好去後山摔跤。”王虎接過保溫桶,眼裏帶著暖意。
“隨他們吧。”小雅挽住他的胳膊,“我媽說,他們倆啊,這輩子就靠互相較勁活著呢。”
遠處的貨輪鳴響了汽笛,悠長的聲音裏沒有了過去的戾氣,隻有安穩的煙火氣。王虎看著夕陽染紅的天際,突然明白,所謂江湖,到最後不過是兩個光著屁股長大的老頭,吵吵鬧鬧一輩子,卻在歲月的盡頭,把彼此活成了最放不下的牽掛。
至於輸贏,早在他們約好摔跤的那一刻,就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事。
老槐樹下的石桌上,棋盤擺得滿滿當當。王虎爹把手裏的棋子一扔,氣呼呼地瞪著對麵的趙洪生:“不算不算!剛才那步你耍賴!”
“輸了就輸了,還嘴硬。”趙洪生笑得眼角的疤都堆成了褶,把贏來的三顆花生扔進嘴裏,“連輸三盤,老王頭,你這腦子是真不如從前了。”
王虎媽端著茶水過來,笑著給兩人續上:“他啊,前陣子躺病床上躺久了,腦子都鏽了。”
王虎爹哼了一聲,轉頭看見趙洪生獨自坐在那剝花生,身邊空蕩蕩的,突然冒出一句:“老趙,你看我這鐵娘子還陪在身邊,你是不是也得討個老伴?整個老婆,省得天天往我這跑,蹭吃蹭喝。”
這話一出,連樹上的麻雀都靜了靜。鐵牛正蹲在旁邊修自行車,手裏的扳手“哐當”掉在地上——這世上,大概也就王虎爹敢跟趙洪生說這話。
趙洪生剝花生的手猛地一頓,抬頭瞪他:“你個老東西,咒我是不是?”
“我咒你幹啥?”王虎爹往石凳上一坐,蹺起二郎腿,“前陣子社區張大媽托我問你,說她兒子在國外,自己一個人住著悶,想找個伴兒遛彎下棋。張大媽我認識,年輕時是紡織廠的標兵,幹淨利落,跟你正好配。”
趙洪生的臉瞬間漲紅,抓起棋盤上的棋子就往他身上扔:“你個老王八蛋!我看你是病好了欠揍!”
王虎爹笑著躲,棋子砸在身上也不惱:“你別裝!上次在醫院,我看見你偷偷看張大媽跳廣場舞,眼睛都直了!”
“你胡說八道什麽!”趙洪生梗著脖子,卻偷偷往社區活動中心的方向瞥了眼——張大媽此刻正帶著一群老太太扭秧歌,紅綢子舞得像團火。
王虎媽捂著嘴笑:“他趙叔,老王說的是實話。你一個人住著也孤單,找個伴兒互相照應,小雅也能放心。”
趙洪生別過臉,撿起地上的棋子,聲音悶悶的:“我這歲數了,折騰啥?”
“歲數大咋了?”王虎爹拍著他的肩膀,力道不輕,“你忘了年輕時說過,等碼頭安穩了,就娶個會織毛衣的媳婦?張大媽織的毛衣,鄰裏街坊誰不誇?”
這話戳中了趙洪生的軟肋。年輕時他確實想過,等報了仇,就找個溫和的女人過日子,給小雅織毛衣,陪她看星星。可後來嫂子死了,恩怨纏了一輩子,這念想早就被壓在了箱底。
“再說了,”王虎爹湊近了些,聲音壓低卻帶著股促狹,“你不找個老伴,以後摔跤誰扶你?下棋誰給你端茶?總不能天天賴在我家吧?”
趙洪生被他說得心裏發慌,抓起桌上的空茶杯猛灌了口,卻忘了裏麵早沒水了。王虎爹看著他這副模樣,突然哈哈大笑——這老小子,看著硬得像塊石頭,其實心裏比誰都盼著點熱乎氣。
旁邊的街坊們遠遠看著,都跟著笑。誰不知道趙洪生這輩子最忌諱別人提“找老伴”,也就王虎爹敢戳他的痛處,還戳得他沒法發作。
“行了行了,下棋下棋!”趙洪生把棋盤一推,耳根卻紅得厲害,“再提這事,我掀你桌子!”
王虎爹笑著重新擺棋,眼角卻瞥見他偷偷往社區活動中心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風穿過老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在替這對老夥計笑——吵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到頭來,最懂你的還是那個跟你鬥了半世的冤家。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王虎媽坐在旁邊擇菜,時不時插句嘴,趙洪生嘴上罵著“婦道人家懂什麽”,嘴角卻忍不住往上翹。
一盤棋下到一半,趙洪生突然說:“張大媽……真會織毛衣?”
王虎爹手裏的棋子差點掉地上,隨即笑得更歡了:“不僅會織,還會做紅燒肉!比我家老婆子做得香!”
“哼,我才不信。”趙洪生嘴硬,眼裏的光卻亮了,像被點燃的火星,“改天……我倒要嚐嚐。”
老槐樹下的笑聲傳得很遠,混著扭秧歌的嗩呐聲,像一首熱熱鬧鬧的歌。王虎爹看著對麵假裝淡定的趙洪生,心裏清楚,這老小子的春天,怕是要來了。
有些話,隻有他敢說;有些關心,隻有用這種拌嘴的方式,才能說進彼此的心裏。畢竟,他們是光著屁股長大的兄弟,是鬥了一輩子的冤家,更是這世上最懂對方軟肋的人。
至於趙洪生會不會真的去找張大媽,王虎爹一點都不著急。他有的是耐心,陪著這老小子慢慢折騰——就像過去的幾十年裏,他們一起折騰碼頭,一起折騰恩怨,現在,該一起折騰點像樣的晚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