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其實就在平時的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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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平正幫著陳老師把院裏的柴火垛碼整齊,聽見屋裏母親又在跟招娣誇陳老師,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笑著接話:“可不是嘛姐,上次你基地的暖棚被風雪壓塌了一角,陳姐夫連夜就從學校趕回來,帶著我和張叔他們拿鐵架撐了半宿,手都凍得通紅也沒停。第二天還特意請了學校的物理老師來,說要幫著設計更結實的支撐結構,比咱自己還急。”
    他往屋裏瞅了眼,壓低聲音:“前陣子我想買台二手拖拉機翻地,錢不夠正犯愁,姐夫知道了,沒幾天就把他攢的稿費取出來給我,說‘趁農閑趕緊翻了地,來年好下種’。他還幫我打聽哪個牌子的機器耐用,連維修師傅的電話都給我抄來了——你說,這哪是應付著過日子的樣兒?”
    陳老師恰好從屋裏出來,聽見這話推了推眼鏡,臉上泛起淺紅:“平兒淨說這些。你姐一個人撐著基地不容易,我搭把手是應該的。”招娣站在門後,看著陳老師彎腰撿起地上的碎柴,又看了看梁平眼裏的認真,鼻尖忽然有些發酸——這場始於將就的婚姻,竟在日複一日的瑣碎裏,長出了這樣紮實的暖意,像冬日裏慢慢燒旺的爐火,不耀眼,卻足夠熨帖人心。
    招弟靠在門框上,看著男人把剝好的橘子一瓣瓣遞到兒子嘴裏,小家夥笑得眼睛眯成條縫,口水沾了男人滿手,他也不惱,掏出手帕慢悠悠擦著,動作裏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
    風從窗縫鑽進來,掀動她鬢角的碎發。這半年來,她總覺得這場合約婚姻像走鋼絲,步步都得提著心,可此刻看著父子倆湊在一起的模樣,心裏那根緊繃的弦忽然鬆了。
    男人像是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頭來,眉梢帶著點笑意:“站那兒幹嘛?進來,剛燉了銀耳湯。”
    招弟走過去,接過他遞來的碗,溫熱的瓷壁熨帖著掌心。銀耳燉得糯糯的,甜意順著喉嚨滑下去,竟比往日多了幾分滋味。她低頭抿著湯,聽見男人在教兒子認字,聲音不高,卻穩得讓人安心。
    原來踏實是這種感覺啊,像腳下踩住了實土,不像從前,總覺得自己在漂著。苦日子過了太久,這點突如其來的甜,竟讓她鼻尖微微發顫。她悄悄抬眼,看他認真的側臉,第一次沒去想合約到期的那天,隻覺得此刻的溫暖,或許能撐著她,再走很遠的路。
    男人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喑啞,手裏的字卡輕輕落在桌上。
    招弟握著碗的手指頓了頓,抬起頭時,撞進他深邃的眼眸裏。那裏麵映著燈光,也映著她的影子,看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以前總覺得,結婚就是搭個夥過日子,”他喉結動了動,目光落在她微顫的眼睫上,“我沒想過要結婚,是因為我不知道,世間竟然有你這樣的女子。”
    他笑了笑,帶著點自嘲:“善良,溫柔,看一眼就……讓人挪不開眼。”
    “我知道我普通,拿不出什麽像樣的東西,配不上你。”他的聲音更輕了,像怕驚擾了什麽,“可留在你身邊一天,就見不得你皺眉,更見不得你掉眼淚。”
    小家夥不知何時停了咿呀學語,眨巴著和他如出一轍的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招弟,”他忽然叫她的名字,鄭重得讓她心頭發緊,“我想每天看著你笑,哪怕隻是看著,對我來說,也是種天大的幸福。”
    銀耳湯的甜還在舌尖縈繞,招弟卻覺得眼眶發燙。她別過頭,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聲音細若蚊蚋:“你……說這些做什麽。”
    男人沒回答,隻是伸手,輕輕拂開她鬢邊沾著的一縷碎發。指尖的溫度透過發絲傳過來,燙得她耳尖都紅了。
    “沒什麽,”他說,語氣裏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就是想讓你知道,不是隻有你覺得此刻溫暖。對我來說,能這樣看著你喝湯,聽你說話,就已經是這輩子最踏實的日子了。”
    兒子忽然伸出小胖手,一把抓住兩人相離不遠的手指,咯咯笑起來。
    招弟低頭看著交疊的手,那根剛鬆下來的弦,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係住了,暖烘烘的,再沒了要繃斷的意思。
    男人的指尖還停在她發間,話裏帶著種豁出去的坦誠,像是把藏了許久的心思一股腦倒了出來。
    “我知道,”他喉結滾了滾,目光落在牆上那幅沒什麽分量的結婚照上,“我們這場婚,連帶著那場應付場麵的婚禮,從根上就是張合同。”
    “當時各取所需,你需要個身份安穩下來,我……”他頓了頓,看向懷裏已經開始打哈欠的兒子,“我需要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
    “我以前總說自己是單身主義,覺得兩個人的日子太麻煩,不如一個人清淨。”他笑了笑,眼角的細紋裏盛著光,“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習慣了早上起來桌上有兩碗粥,習慣了晚上回來能聽見你哄孩子的聲音,習慣了……回頭就能看見你。”
    招弟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溫熱的瓷碗硌著皮膚,卻沒比心裏的滾燙更灼人。
    “是我自己沒忍住,不知不覺就……”他沒說下去,隻是輕輕搖了搖頭,目光重新落回她臉上時,多了些小心翼翼的懇切,“招弟,你別有負擔。”
    “這些話,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他抬手,替她拭去不知何時滑落的淚珠,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你不用急著回應,也不用覺得欠了我什麽。哪怕最後還是要走回合同上的路,我也認。”
    “我隻是……不想再藏了。”他的聲音軟下來,帶著點釋然,又有點悵然,“能這樣告訴你,就夠了。”
    窗外的風不知停了多久,屋裏隻剩下兒子均勻的呼吸聲。招弟望著他眼裏的坦誠,忽然想起剛見麵時,他穿著筆挺的西裝,遞過合同的樣子,疏離又客氣。
    誰能想到,日子過著過著,竟把一份冰冷的協議,過成了此刻眼裏的溫度。她吸了吸鼻子,把臉埋進還帶著餘溫的空碗裏,悶悶地說:“粥涼了。”
    男人愣了愣,隨即低低地笑出聲:“我再去熱一碗。”
    他起身時,袖口被輕輕拽住了。
    招弟低著頭,聲音帶著淚後的沙啞:“不用了……”
    她抬起眼,睫毛上還掛著水珠,卻看得格外認真:“合同的事……先不說。”
    男人的腳步頓住了,眼裏的驚訝慢慢漫開,最後釀成一片溫柔的海。
    “好,”他說,聲音裏帶著抑製不住的輕顫,“先不說。”
    男人忽然低低笑了一聲,伸手把兒子往懷裏攏了攏,小家夥在夢裏咂了咂嘴,小胳膊搭在他胳膊上。
    “真婚姻又如何,假婚姻又如何?”他望著招弟,眼裏的光比桌上的台燈還要亮些,“日子是過給自己看的,此刻我覺得心裏填得滿滿當當的,這就夠了。”
    “你也知道,我以前是出了名的恐婚,家裏催得再緊,我都梗著脖子不鬆口。”他自嘲地挑了挑眉,“總說自己是單身主義,其實不過是沒碰見能讓我心甘情願卸下防備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寶:“梁博士,你是真的……完美。”
    招弟被他看得不自在,端起空碗想起身,卻被他按住了手腕。
    “別躲,”他聲音沉了沉,帶著點執拗,“就算這日子要假裝一輩子,我也心甘情願。”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時爬了進來,剛好落在他鬢角。招弟看見他喉結動了動,像是有千言萬語堵在那兒,最後隻化作一句輕得像歎息的話:
    “有些愛,說不說出口,它都在那兒。”
    他鬆開手,指尖卻像還帶著餘溫,燙得招弟手腕發麻。她低頭看著碗底殘留的銀耳碎屑,忽然想起剛認識時,他總穿著一絲不苟的白襯衫,說話客氣得像在做學術報告。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人,會把“心甘情願”四個字說得這樣懇切。
    “你……”招弟張了張嘴,聲音有點發澀,“不怕別人笑話?”
    男人往她這邊挪了挪,椅子腿在地板上蹭出輕微的聲響:“別人笑不笑,關我什麽事?”
    他看著她,眼裏的溫柔幾乎要漫出來:“我隻知道,每天能看見你,能聽見你跟孩子拌嘴,能喝上你燉的湯,就比什麽都強。”
    “這種日子,多一天是一天,我珍惜還來不及呢。”
    她的視線越過窗欞,一直飄向遠處燈火闌珊的碼頭。那片晃動的光暈裏,藏著她過去的影子,像一根細密的刺,紮在記憶深處。
    當初她總說,等熬過這段日子就好了。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再深的傷口,總有結痂脫落的一天。她甚至數著日子,盼著哪天想起那個人時,心裏能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可命運偏要開這樣的玩笑。
    她收回目光,指尖在微涼的窗台上劃了道淺痕,嘴角牽起一抹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帶著點澀。“以前總覺得,隻要離那碼頭遠一點,再遠一點,就能把那些人和事都丟在風裏。”
    孩子的笑聲從屋裏傳來,她回頭望了一眼,眼底的悵然淡了些,卻又很快漫上來。“誰曾想呢?費盡心思想要放下的,偏偏在以為快要忘了的時候,被一陣風、一聲汽笛,就勾得清清楚楚。”
    她轉過身,望著我,聲音輕得像歎息:“你說這是不是很諷刺?那些年咬著牙熬過來的苦,以為終於能喘口氣了,卻在嚐到點甜的時候,才驚覺過去從未真正離開。”
    碼頭的汽笛聲隱約傳來,帶著海水的鹹澀。她忽然笑了,眼角有微光閃動:“或許不是時間沒用,是它讓我明白,有些放下,不是遺忘,是終於敢回頭看的時候,心裏不再發緊了。”
    她低頭攏了攏衣襟,聲音裏添了點暖意:“就像現在,想起碼頭,想起過去,是有點悵然,可轉頭看見你和孩子,又覺得……都過去了。”
    風從窗縫鑽進來,帶著碼頭的潮氣,卻吹不散屋裏的暖。她走到桌邊,替孩子掖了掖被角,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麽。原來有些傷口,不是被時間撫平的,是被新的溫暖,慢慢捂化了。
    王虎爹媽近來愛上了傍晚去後山的小廣場,老頭拎著太極劍跟人比劃,老太太就坐在石凳上看人家跳廣場舞,日子清閑得像天上的雲。
    這天散場早,老兩口沿著石板路往回走,剛拐過那棵老槐樹,就聽見一陣孩子的笑鬧聲。抬頭一看,招弟正蹲在不遠處,伸手護著懷裏的小家夥,不讓他去抓路邊的野菊。
    夕陽剛好落在孩子臉上,金閃閃的絨毛看得分明。王虎爹的太極劍“當啷”一聲磕在石階上——那孩子噘著嘴耍賴的模樣,那微微皺起的小眉頭,竟和虎子小時候被他揍了屁股鬧別扭的樣子,像得紮眼。
    王虎媽也看直了眼,拉著老伴的胳膊直哆嗦:“你看……你看那孩子的眼睛……”
    可不是麽?那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笑起來時眯成月牙的模樣,活脫脫就是從虎子臉上扒下來的。
    招弟聽見動靜轉過頭,看見是他們,忙抱著孩子站起身:“叔,嬸,這麽晚還沒回啊?”
    老兩口沒應聲,目光直勾勾黏在孩子臉上。小家夥不怕生,伸著小胖手要去夠王虎爹手裏的劍穗,嘴裏咿咿呀呀的,那股子不認生的勁兒,竟也像極了當年天不怕地不怕的虎子。
    王虎爹喉嚨動了動,把劍往身後藏了藏,聲音有點發緊:“這……這孩子多大了?”
    “剛滿兩歲。”招弟笑著應道,沒察覺老兩口異樣的神色。
    兩歲……王虎媽心裏咯噔一下。她悄悄掐了老伴一把,眼神裏翻湧著驚濤駭浪——虎子跟招弟的事,他們門兒清;這孩子的來曆,他們也略知一二。可這眉眼,這神態,怎麽就能像到這個份上?
    晚風卷著槐花香飄過來,甜得有些發膩。王虎爹望著孩子抓著招弟衣領的小手指,忽然想起虎子小時候總愛揪他的胡子,也是這麽用力的模樣。
    招弟被他們看得渾身不自在,抱著孩子想走:“叔,嬸,我們先回了。”
    “哎,”王虎媽急忙叫住她,聲音都變了調,“這孩子……眉眼真俊。”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覺得幹澀。老兩口幾十年在道上摸爬滾打,什麽場麵沒見過,此刻卻被個兩歲的娃娃攪得心神不寧。那孩子衝他們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剛冒頭的小牙,王虎爹手裏的劍穗“啪”地掉在地上。
    這後山的路他們走了無數遍,今兒個卻覺得腳下發沉。王虎媽回頭望了眼招弟抱著孩子遠去的背影,總覺得那孩子的笑聲裏,藏著什麽讓他們心驚的秘密。這剛暖熱乎的日子,莫不是要起什麽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