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各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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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把煙頭狠狠摁在桌角,火星濺起來的瞬間,他一拍桌子:“忍?再忍下去,他們得騎到咱們脖子上拉屎!收保護費是搶錢,欺負梁平是糟踐人,這倆賬必須一起算!”
老二已經摸出了藏在床底的鋼管,那是去年工地上幹活順回來的,此刻被他攥得咯吱響:“我早就看那幾個黃毛不順眼了,上次打老大的賬還沒清,這次又動梁平——今晚就讓他們知道,老實人不是泥捏的!”
梁平沒說話,隻是從抽屜裏翻出一卷寬膠帶,一圈圈纏在手腕上。膠帶邊緣硌著皮膚,卻讓他心裏那股發緊的勁兒鬆了些——他想起《焦氏易林》裏“乘馬班如,泣血漣如”的句子,原是說征戰的慘烈,此刻倒像是在應景。
老四平時最怕事,這會兒卻紅著眼圈往書包裏塞啤酒瓶:“我……我雖然打不過,但砸瓶子總行!大不了一起受處分!”
老大瞅著他那模樣,忽然笑了:“慫包,一會兒躲我們後麵,別往前衝。”話雖這麽說,卻把自己最厚的那件工裝外套扔給了老四,“穿上,別被碎玻璃劃著。”
夜裏十點,宿舍樓後的小巷比上次更暗。梧桐葉被風吹得簌簌響,像有人在暗處磨牙。三個黃毛果然在,正靠著牆根數錢,為首的那個看見梁平他們,吹了聲口哨:“喲,窮小子還敢帶人來?是來送這個月的保護費?”
老大沒廢話,操起手裏的拖把杆就衝了過去。拖把頭上的布條被甩得飛起來,正抽在黃毛臉上。那黃毛“嗷”一聲,鋼管還沒舉起來,就被老二踹中肚子,踉蹌著撞在牆上。
矮個的想繞後偷襲,梁平早有準備,側身躲過拳頭,順手抄起牆角的磚,不是砸人,而是狠狠拍在對方膝蓋後彎。那矮個腿一軟跪倒在地,梁平想起被踩的書,想起那句“窮是有錯的”,胸腔裏像有團火在燒,抬腳就往他屁股上踹——沒敢用勁,卻足夠解氣。
最亂的時候,老四抱著書包衝過來,閉著眼把啤酒瓶往地上砸。玻璃碎碴濺得到處都是,倒真把剩下那個黃毛嚇住了。老大瞅準機會,一拖把杆掄在他胳膊上,隻聽“哢嚓”一聲,那黃毛抱著胳膊蹲在地上,臉疼得發白。
為首的黃毛見勢不妙,想爬牆逃跑,被老二拽著後領拉下來,結結實實摔在落葉堆裏。老大踩著他的背,拖把杆抵著他脖子:“上次收的錢,還有扔給梁平的一百塊,明天都給我還回來!”
黃毛疼得齜牙咧嘴,嘴裏還硬:“你們敢打我?知道我哥是誰嗎?”
“我管你哥是閻王爺還是豬八戒!”老二踹了他一腳,“再敢來學校附近晃悠,下次就不是斷胳膊這麽簡單了!”
梁平撿起地上的鋼管,往黃毛麵前一扔,“哐當”一聲震得人耳朵疼:“我們不是好欺負的,更不是因為窮才好欺負。再惹事,警察和導員那裏,你的‘業績’我們可都記著呢。”
黃毛看著梁平眼裏的狠勁,又看了看滿地的玻璃碴和自己同伴的慘樣,終於慫了,連連點頭:“我還!我明天就還!再也不來了!”
老大啐了口唾沫,拽著他的頭發把人提起來:“滾!別讓我再看見你們這幾根黃雞毛!”
三個黃毛連滾帶爬地跑了,巷子裏隻剩下他們四個,還有滿地狼藉。老四癱坐在地上,手抖得厲害,卻咧著嘴笑:“我……我剛才沒拖後腿吧?”
老二揉著發酸的胳膊,笑得直喘氣:“何止沒拖後腿,你那幾下比鞭炮還管用!”
老大拍了拍梁平的肩膀,手勁比平時輕了些:“疼嗎?剛才踹那一腳,夠勁。”
梁平搖搖頭,又點點頭。後背的淤青被扯得發疼,心裏卻像卸了塊大石頭。月光穿過梧桐葉的縫隙照下來,落在他手腕的膠帶上,竟有種奇異的安寧。
“回去吧,”他撿起地上的書包,“明天還得上課。”
往宿舍走的路上,老四忽然說:“其實……我剛才砸瓶子的時候,腿都軟了。”
老大哈哈大笑:“誰不是呢?但你看,真豁出去了,也沒那麽難。”
梁平看著他們的背影,忽然想起老大說的“層次”。或許往上爬很重要,但有些時候,總得有人站出來說“不行”——不是為了爭輸贏,是為了讓那些道理,那些書裏教的“直道而行”,不至於被踩得太難看。
夜風掀起他的衣角,後背的疼還在隱隱作祟,他卻覺得,今晚的月光,比任何時候都亮。
天剛蒙蒙亮,宿舍樓門口的梧桐葉上還掛著露水,梁平他們剛洗漱完準備去操場晨跑,就見一個身影氣喘籲籲地衝過來,懷裏抱著個白色醫藥箱,額前的碎發都被汗打濕了。
是曉冉。
她一眼就看見梁平袖口沒來得及縫補的破洞,還有老大臉上沒消的淤青,眼睛瞬間紅了:“梁平!你們……”話沒說完,眼淚先掉了下來,“我爸昨天聽門衛說有人在巷子打架,我猜就是你們!”
她把醫藥箱往石桌上一放,手忙腳亂地打開,碘伏、棉簽、紗布滾了一地。“讓我看看,傷哪了?是不是又被那幾個人打了?”她拉過梁平的胳膊,看見手背上的擦傷,聲音都帶著顫,“怎麽這麽不小心?昨天讓你早點來我家,你也不說清楚……”
梁平看著她泛紅的眼眶,忽然有點慌,想說“我們贏了”,又怕她擔心,隻能笨笨地解釋:“不是被打,是我們……教訓了他們一頓。”
“教訓?”曉冉瞪他,拿起棉簽蘸了碘伏往他傷口上抹,力道卻放得極輕,“你們知不知道多危險?萬一被記過怎麽辦?萬一受傷嚴重……”說到這兒,她吸了吸鼻子,把後半句咽了回去。
老大在旁邊撓撓頭,難得有點不好意思:“曉冉妹子,這事不怪梁平,是我們幾個合計著來的。那幾個黃毛太欺負人,不收拾他們,以後還得作惡。”
老二也幫腔:“我們有分寸,沒下重手,就是讓他們知道厲害。”
曉冉沒理他們,隻是專注地給梁平處理傷口。棉簽碰到擦傷處時,梁平下意識縮了縮手,她立刻停住,抬頭看他:“疼嗎?忍忍,消了毒才不會發炎。”
陽光慢慢爬過樓頂,照在曉冉低垂的臉上,她睫毛很長,像停著兩隻不安的蝴蝶。梁平忽然想起昨天攥在手裏的百元鈔,想起那句“窮是有錯的”,再看看眼前為他著急的曉冉,心裏像被什麽東西燙了一下。
“我沒事,”他輕聲說,“真的。他們以後不敢來了。”
曉冉抿著嘴沒說話,給老大塗藥膏時卻格外用力,疼得老大“嘶”了一聲。“下次不許這樣了,”她放下棉簽,語氣帶著點嚴肅,“有事可以找我爸,他認識派出所的人,或者告訴老師也行,別自己硬扛。”
她收拾醫藥箱時,從夾層裏摸出個小布包,塞給梁平:“這是我媽熬的藥膏,治淤青特別管用,記得每天塗。還有……”她抬頭看了他一眼,臉頰有點紅,“別總穿破了的衣服,我帶了針線,中午幫你補補。”
老大在旁邊嘿嘿笑:“曉冉妹子,你這是心疼我們梁平啊?”
曉冉臉更紅了,拎起醫藥箱就跑,跑了兩步又回頭,衝梁平喊:“晚上記得來我家,我爸說要給你看新收的《焦氏易林》刻本!”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晨光裏,老四戳了戳梁平:“哥,你臉紅了。”
梁平摸了摸臉,確實有點燙。他打開那個小布包,藥膏的清香混著淡淡的草藥味飄出來,像極了曉冉身上的味道。遠處的操場傳來早鍛煉的哨聲,老大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你,這藥膏比醫院的管用多了——看來往上爬的路上,還能撿著點甜。”
梁平笑了,把布包小心地揣進兜裏。晨光穿過梧桐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點,他忽然覺得,那些關於“層次”的煩惱,好像也沒那麽重了。
老大摸著自己還在發燙的腮幫子,看著曉冉剛給梁平貼好的創可貼,故意拉長了調子:“哎,我說曉冉妹子,這就不對了啊——我們幾個可是陪梁平一起‘作戰’的,我這臉腫得跟發麵饅頭似的,老二胳膊還青著呢,你怎麽光圍著他轉?”
曉冉正蹲在地上撿剛才撒落的棉簽,聞言抬頭,臉頰還帶著點沒褪的紅暈,卻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誰說沒你們的份?”她從醫藥箱底層翻出一管大瓶碘伏,塞給老二,“這個你拿著,給老大塗臉正好,他皮糙肉厚,用這個勁兒大的才管用。”
又摸出兩包紗布扔給老四:“你昨天砸瓶子時被玻璃劃了腳吧?我看見你走路一瘸一拐的,趕緊找個地方消消毒包上,別感染了。”
分配完東西,她才拍了拍手,看向老大:“你那臉是老傷加新傷,我特意帶了我媽泡的藥酒,等會兒讓梁平給你揉揉,比藥膏見效快——主要是怕我下手沒輕沒重,再給你揉哭了。”
老大被逗得哈哈大笑,剛才故意裝的委屈勁兒全沒了:“還是曉冉妹子懂我!不像我新處的那幾個妹子,上次我打球崴了腳,她們就知道發‘多喝熱水’,哪像你,直接把醫藥箱都搬來了。”
他撞了撞老二的胳膊,擠眉弄眼道:“你看,這就是差距!姑娘和姑娘啊,真不一樣。有的隻會嘴上關心,有的是實打實往心裏去。”
老二連連點頭:“可不是嘛,上次我感冒,我姐們兒就給我寄了盒潤喉糖,還是水果味的,我那嗓子疼得咽口水都費勁,吃那玩意兒頂啥用?”
曉冉被他們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低頭整理著醫藥箱:“你們別取笑我了,都是同學,互相照應是應該的。”她偷偷抬眼瞥了梁平一眼,見他正看著自己,趕緊又低下頭,耳根卻悄悄紅了。
梁平拿起那瓶藥酒,擰開蓋子聞了聞,一股醇厚的藥香飄出來:“老大,過來,我給你揉揉。”
老大湊過去,故意大聲說:“還是梁平有福氣,沾光沾得這麽明顯。”
曉冉沒接話,隻是把一板新的創可貼塞進梁平手裏:“這個你拿著,萬一還有小傷口能用上。”說完,她背起醫藥箱,“我先回去了,我爸還等著我給他送文件呢。晚上記得來我家看刻本啊。”
看著她跑遠的背影,老四突然冒出一句:“我覺得……曉冉姐對梁平是真上心。”
老大斜了梁平一眼,嘴角卻揚著笑:“上心才好。咱們梁平平時悶葫蘆一個,就該有個人這麽疼他。”
梁平握著那板創可貼,指尖傳來包裝紙的涼意,心裏卻暖烘烘的。晨光越來越亮,把梧桐葉上的露水照得像碎鑽,他忽然覺得,昨天巷子裏的疼,今天都變成了帶點甜的滋味。
老大這話一出口,宿舍裏頓時靜了。老四正往嘴裏塞包子,嚼到一半停住了;老二手裏的籃球“咚”地掉在地上,滾到梁平腳邊。
梁平剛把曉冉給的藥膏收進抽屜,聞言愣了愣,低頭看著桌上那本剛用牛皮紙包好封麵的《焦氏易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脊。
“不是破書。”他聲音很輕,卻帶著點執拗,“是影印本,有些是清代的刻本,市麵上少見。”
“少見能當飯吃?”老大走過來,一把奪過那本書,掂量了掂量,“就這紙片子,花掉你快三千?你五個姐姐省吃儉用給你寄錢,是讓你在這兒當書呆子的?”
他把書往桌上一放,語氣裏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急:“上個月你姐打電話來,問你錢夠不夠,你說夠夠夠,轉頭就把錢扔給那些收破爛的——我跟你去那舊貨市場看過,那老頭蹲在垃圾堆旁邊翻書,你跟他討價還價時眼睛都亮了,我當時就想罵你傻!”
老二撿回籃球,接口道:“就是啊梁平。上次我們去擼串,你說你減肥不去,結果第二天我看見你從舊貨市場拎回一摞線裝書,餓得啃幹麵包——那麵包都硬得能硌掉牙,你圖啥?”
老四也小聲說:“哥,你五個姐姐對你多好啊。上次二姐來學校看你,給你帶了一箱子吃的,臨走前偷偷塞給我兩百塊,讓我盯著你多吃點肉。你倒好,把錢全砸在書上,姐要是知道了,得多心疼。”
梁平沒說話,隻是把那本書重新抱在懷裏。書紙有點糙,帶著陳年的油墨味,那是他跑了三趟舊貨市場,跟老頭軟磨硬泡才砍下來的價。他想起三姐說的“平啊,別學你哥,早早輟學打工,你安心讀書,姐們兒供你”,鼻子忽然有點酸。
“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他抬起頭,眼睛裏帶著點迷茫,又透著點堅定,“可我看見那些書,就像……就像餓肚子的人看見饅頭。”
他翻開一頁,指著上麵的批注:“你看這字,是民國時候的人寫的,說不定當年捧著這本書的人,也跟我們一樣在宿舍裏熬夜。這些字能傳下來,多不容易。”
老大被他說得沒脾氣,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愛讀書,可也不能這麽虧待自己啊。下次再買那些‘饅頭’,留兩百塊請我們喝瓶啤酒總行吧?就當……就當替你姐們兒監督你,別真把自己熬成個書架子。”
梁平看著老大別扭的樣子,忽然笑了:“行。下次再淘著好書,我請你們喝冰鎮的。”
老二立刻接話:“還得加兩串腰子!”
“加!”梁平拍了拍懷裏的書,“都加。”
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書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仿佛活了過來。老大看著他眼裏的光,忽然覺得,或許這書裏真有什麽寶貝,能讓一個人甘願啃幹麵包也要捧著——就像有人愛打球,有人愛打遊戲,,誰說得清值不值呢?
他踢了踢梁平的凳子:“趕緊把藥膏塗了,一會兒上課遲到了。對了,晚上去曉冉家,別捧著你的破書發呆,人家姑娘對你有意思,你得機靈點。”
梁平的臉“騰”地紅了,把書往抽屜裏塞時,手指都有點抖。宿舍裏響起一片笑聲,晨光裏,連空氣都帶著點熱熱鬧鬧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