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我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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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裏,薑山睡得沉,夢裏又撞見那個喝得醉醺醺的老怪物。老怪物蹲在他枕頭邊,手裏的酒葫蘆晃來晃去,酒液灑了他一臉。
    “你這老東西,腦子是被門夾了?”老怪物用葫蘆敲他的腦袋,“總把‘七十多’掛在嘴邊,誰跟你說七十歲就不能娶十八的?我這紅線都給你係緊了,你自己不往前湊,有個屁用!”
    薑山想反駁,嘴卻像被粘住了,發不出聲。
    “沒辦法,隻能幫你一把了。”老怪物歎了口氣,突然抬手往他額頭拍來,掌心泛著淡淡的金光,“抹了你的破記憶,讓你記著自己是三十出頭的後生,該幹啥幹啥去!”
    金光鑽進額頭的瞬間,薑山覺得腦子裏像有團霧被吹散了,那些關於七十歲的瑣碎、關於承兒的遠逝、關於老怪物的絮叨,都變得模糊起來,隻剩下些沉甸甸的念想——護著眼前人,守著這點熱乎氣。
    “記住了,你叫薑山,是個能打的硬漢子……”老怪物的聲音越來越遠,最後像陣風似的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薑山猛地睜開眼,陽光透過窗紙照在臉上,暖得有點晃眼。他坐起身,看著陌生的廂房,牆上掛著他不認識的字畫,桌上擺著個沒見過的羅盤。
    “我是誰?”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皮膚緊實,胳膊上的肌肉硬邦邦的,一點也不像印象裏“老骨頭”的模樣。
    “我在哪裏?”他掀開被子下床,走到門口,聽見院裏傳來清脆的笑聲,是沈清辭在跟表姐說話。那聲音熟悉又陌生,像在哪裏聽過,卻想不起具體的緣由。
    他撓了撓頭,腦子裏空空的,卻又有種莫名的踏實——好像待在這裏是對的,好像院裏的笑聲是他該守護的。手腕上的龜甲金紋輕輕發燙,像是在說:別想了,往前走就是了。
    “薑先生,醒啦?”沈清辭正好端著水盆經過,看見他站在門口發愣,笑彎了眼,“快來洗臉,我娘蒸了紅糖糕,特意給你留了一大塊呢!”
    薑山望著她眼裏的光,心裏突然一動,像是有根弦被輕輕撥動了。他沒說話,隻是跟著她往院裏走,陽光落在兩人身上,暖得讓人心裏發顫。
    忘了過去又怎樣?隻要還能護著這笑,守著這暖,就夠了。
    沈父蹲在石榴樹下,看著薑山幫表姐搬書箱,兩人頭湊在一起說著什麽,表姐笑得肩膀直顫,薑山也跟著笑,眼裏的光比往常亮了些。他捅了捅旁邊擇菜的沈母,壓低聲音:“哎,你發現沒?這薑小子最近不對勁。”
    沈母頭也沒抬:“咋不對勁了?”
    “他改口了!”沈父往薑山那邊努努嘴,“以前非喊我‘老弟’,現在一口一個‘叔’,喊得那叫一個順!也不扯什麽七十多的渾話了,你說……他是不是想通了,看上咱家清辭了?”
    沈母剛要說話,就看見沈清辭端著茶走過去,想遞給薑山,可薑山正幫表姐撿掉在地上的書頁,伸手接過表姐遞來的帕子擦手,壓根沒注意到沈清辭。沈清辭的手僵在半空,臉慢慢紅了,轉身悶悶地回了屋。
    “不對,不對。”沈父咂咂嘴,眉頭皺起來,“我看他好像更喜歡清辭她表姐。你瞅那倆人,剛才搬箱子,他手都快碰到表姐的手了,表姐也沒躲,還笑呢!”
    “年輕人湊在一起說說話,有啥稀奇的?”沈母白了他一眼,心裏卻也犯嘀咕——前陣子薑山明明跟清辭更親近些,教她打拳,聽她念書,怎麽這兩天倒跟表姐熱絡起來了?
    正說著,薑山抱著書箱往屋裏走,路過石榴樹,衝沈父笑了笑:“叔,這書箱沉,我幫表姐放書房去。”
    “哎,好,好。”沈父應著,等他走遠了,才又跟沈母嘀咕,“你聽聽,這‘叔’喊得多親!要說他對清辭沒心思吧,他又不喊‘老哥’了;要說他對表姐有意思吧,前幾天還教清辭看龜甲呢……”
    沈母放下手裏的菜,歎了口氣:“管他對誰有意思,孩子們心裏有數。這兵荒馬亂的,能有個人真心待她們,比啥都強。”她往屋裏瞥了一眼,沈清辭正扒著窗縫往外看,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書房的方向,“就是苦了咱清辭,這丫頭,心思重。”
    沈父沒說話,摸出旱煙袋點上,煙霧繚繞裏,他看著薑山的背影——這小子,本事大,人也周正,就是這心思,比他研究的風水還難猜。
    院裏的風卷起幾片落葉,落在沈清辭的窗台上。她趕緊縮回手,假裝在翻書,耳朵卻豎得高高的,聽著書房那邊的動靜,心裏像揣了隻亂撞的兔子——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沈清辭躲在門後,指節攥得發白。
    書房裏的動靜清晰地傳出來,表姐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嬌憨:“薑山哥,你幫我看看那最高一層的書好不好?我夠不著。”
    “好。”薑山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接著是椅子拖動的聲響,大概是薑山踩了椅子。表姐又說:“哎呀,小心點!別摔著了,我扶著椅子腿吧?”
    沈清辭從門縫裏看過去,表姐的手虛虛搭在椅腿邊,目光卻一直落在薑山身上,嘴角噙著笑。等薑山把書拿下來,她伸手去接,指尖“不經意”地劃過薑山的手腕,隨即像受驚的小鹿般縮回手,臉頰微紅:“謝謝薑山哥,你真厲害,這麽高都夠得到。”
    薑山笑了笑:“舉手之勞。”
    “這些書都是我以前念過的,有些地方還做了批注,你要是不嫌棄,回頭借給你看?”表姐說著,已經翻開一本,指著其中一頁,“你看這裏,我當時總弄不懂這個典故,後來查了好多書才明白……”她湊得很近,發梢幾乎要碰薑山山的胳膊。
    沈清辭看得心口發堵。她想起前幾天自己念詩給薑山聽,念到生僻處,她想解釋,薑山卻笑著說“我懂”,那時她還覺得他是懂她的,可現在看來,表姐這樣把“不懂”說出來,反而更能牽住他的注意力。
    沒過多久,書房裏傳來茶杯打翻的聲音。表姐“呀”了一聲,帶著歉意說:“對不起對不起,手滑了……這水灑你褲子上了,快脫下來我幫你擦擦?”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行。”薑山的聲音有些無奈。
    “那怎麽行,多濕啊。”表姐堅持著,“我屋裏有新拆的帕子,吸水性好,你等著,我去拿!”
    她一陣風似的跑出來,路過門口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了沈清辭,卻像沒看見似的,徑直往自己房間去了。沈清辭氣得眼圈發紅——表姐明明看見了,卻故意裝作不知,這分明是故意在她麵前炫耀!
    很快,表姐拿著帕子回了書房,聲音軟得像:“來,我幫你擦吧,你自己不好使勁。”
    沈清辭再也看不下去,轉身跑回自己房間,趴在桌上委屈得想哭。她想起表姐剛才的樣子:會主動找話題,會示弱求助,會恰到好處地靠近,甚至懂得用小意外來拉近距離。而自己呢?連遞杯茶都做不好,更別說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了。
    窗外,表姐不知又說了句什麽,引得薑山低笑起來。沈清辭捂住耳朵,心裏又氣又急,像被貓爪撓著——她到底該怎麽做,才能讓薑山的目光,重新落到自己身上?
    “你真的不記得自己是誰了?從哪裏來的?”她微微歪著頭,眼底藏著一絲狡黠,見他眉頭緊鎖的樣子,忽然彎起唇角笑了笑,“我們是男女朋友關係啊。”
    薑山愣住了,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看向她的眼神裏滿是困惑:“男女朋友?我什麽時候有這麽個女朋友了?”他抬手按了按發疼的太陽穴,腦海裏一片空白,那些模糊的片段裏,分明沒有這樣親近的畫麵。
    “你前段時間出了點意外,把好多事都忘了。”她走近兩步,聲音放得更柔,伸手想去碰他的胳膊,見他沒躲開,便順勢輕輕拉住了,“你忘了?上次在湖邊,你還說要教我打水漂呢,結果自己差點掉下去,還是我拉著你的。”
    這話半真半假,湖邊的事確有發生,隻是當時在場的還有沈清辭,是她們倆一起拉住了差點滑倒的他。可薑山記不清細節了,隻覺得她的語氣太過篤定,讓他不由得有些動搖。
    “可我……”他想說什麽,卻被她打斷。
    “你是不是覺得很陌生?”她仰頭望著他,眼裏像盛著星光,“沒關係呀,記不起來也不要緊,我可以慢慢幫你想起來。你看,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我照顧你,你陪著我,就像以前一樣。”她說著,自然地鬆開他的胳膊,轉身去收拾桌上的茶杯,“你剛醒沒多久,肯定餓了吧?我去給你端點粥來,你以前最愛喝我煮的南瓜粥了。”
    薑山站在原地,看著她輕快的背影,心裏越發混亂。他確實想不起過去的事,可“女朋友”這三個字,總讓他覺得哪裏不對勁。尤其是剛才她拉著他胳膊時,他第一反應竟不是親近,而是想起沈清辭遞茶時那隻僵在半空的手,還有她轉身時泛紅的耳根。
    “等等。”他忽然開口。
    她腳步一頓,轉過身來,臉上依舊是那副溫柔的笑:“怎麽了?”
    “我……”薑山張了張嘴,那些混亂的記憶碎片在腦子裏衝撞,“我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她眼底的光閃了閃,很快又恢複如常,走上前替他理了理衣襟:“傻瓜,剛醒過來都這樣。別多想了,等你好利索了,自然就都記起來了。”她說著,指尖“不經意”地擦過他的領口,帶著恰到好處的親昵,“我去弄粥,很快就來。”
    看著她走進廚房的背影,薑山皺緊了眉。他不確定這一切是不是真的,可她這番話,卻實實在在給了她留在身邊的理由——照顧失憶的“男朋友”,誰也挑不出錯處。
    而躲在廊柱後的沈清辭,手指深深掐進了掌心。她聽見了那句“男女朋友”,也看見了表姐拉著他胳膊的樣子,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她不懂,為什麽表姐能這樣坦然地說出謊話,為什麽那些她做不到的親近,表姐做起來卻這樣自然。
    廚房裏傳來碗碟碰撞的輕響,夾雜著表姐低柔的笑聲。沈清辭吸了吸鼻子,轉身悄悄回了屋,將那片刺眼的溫柔,關在了門外。
    沈清辭坐在客廳角落的竹椅上,手裏捏著半塊沒吃完的桂花糕,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廊下。
    表姐正倚著柱子跟薑山說話,陽光落在她發梢,鍍上一層暖融融的金邊。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旗袍,領口繡著細碎蘭草草,襯得脖頸纖長,腰肢也格外窈窕。沈清辭不得不承認,表姐是真的好看,那種帶著成熟韻致的美,像枝頭熟透的石榴,飽滿又誘人。
    “對了,”表姐忽然轉頭看向沈清辭,笑盈盈地說,“清辭,你還記得吧?前陣子我跟你說,要給你介紹個男朋友,人品相貌都好的。”
    沈清辭一愣,捏著桂花糕的手指緊了緊。
    表姐卻沒等她回答,又轉回去對薑山眨眨眼:“說起來,我跟他年紀也合襯,我比他大六歲,你呢?看著跟我也差不多?”
    薑山撓了撓頭,含糊道:“記不清了,不過聽叔說,我應該比你小些。”
    “那正好啊。”表姐笑得更甜了,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一片落葉,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你看,我這妹妹臉皮薄,要是真介紹了,怕是連話都不敢跟人說。倒是我,跟你這幾天處下來,覺得挺投緣的。”
    沈清辭的心猛地往下沉。
    原來表姐說的“介紹男朋友”,指的是薑山?
    她想起剛才表姐拉著薑山的手說“我們是男女朋友”,想起她一次次找借口靠近,想起薑山雖然困惑,卻沒明確拒絕……這一切串起來,竟像是早就鋪好的路。
    表姐比她大六歲,確實更懂得怎麽跟男人相處,一舉一動都帶著恰到好處的風情。她會笑著說“你幫我搬這個,我力氣小”,會在薑山皺眉時遞上一杯熱茶,會把“我們以前怎樣怎樣”掛在嘴邊,哪怕薑山什麽都不記得,也能被她帶著走。
    這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表姐漂亮,大方,主動,跟薑山站在一起,連沈父沈母看了,都私下裏嘀咕“看著倒真般配”。
    可沈清辭的胸口像是被什麽堵住了,悶得發慌。
    她想起薑山教她打拳時,會耐心地糾正她的姿勢,說“手腕再穩些”;想起他聽她念詩,會安靜地坐在石榴樹下,眼神專注;想起他把烤好的紅薯偷偷塞給她,說“剛出爐的,趁熱吃”……那些細碎的瞬間,像散落在記憶裏的星子,明明亮過,怎麽忽然就被表姐帶來的這片雲遮住了?
    她看著表姐自然地接過薑山遞來的水杯,指尖相觸時,兩人都沒躲閃,心裏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原來表姐說的“機會很多”,是這個意思。
    用一個“男女朋友”的謊言先占住位置,再用那些她學不會的親昵和主動,一點點把薑山的注意力都攏過去。
    沈清辭低下頭,把臉埋在膝蓋裏。桂花糕的甜香還在舌尖,心裏卻酸得發澀。她說不清楚自己在難受什麽,或許是難受薑山的目光不再落在她身上,或許是難受表姐用這樣的方式搶走了本該屬於她的可能,又或許,是難受自己連上前說一句話的勇氣都沒有。
    就好像心裏有個很重要的東西,明明昨天還好好放在那裏,今天醒來,卻被人悄無聲息地拿走了,隻留下一個空蕩蕩的洞,風一吹,就疼。
    沈清辭抱著剛曬好的床單往屋裏走,經過石階時,腳下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身子猛地往前傾。她驚呼一聲,閉緊了眼,預想中的疼痛卻沒傳來——腰間忽然多了一股穩穩的力量,將她往後帶了回去。
    睜眼時,鼻尖正對著薑山的胸口,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他的手臂環在她腰側,力道不算重,卻牢牢穩住了她。陽光從他肩頭漏下來,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兩人四目相對,他眼裏的驚愕還沒褪去,她的心跳卻像被什麽東西猛地撞了一下,咚地一聲,快得幾乎要蹦出嗓子眼。
    時間像是停了片刻。
    “清辭!”薑山先回過神,鬆開手往後退了半步,耳根微微發紅,“你沒事吧?”
    沈清辭搖搖頭,剛想說“沒事”,就聽見身後傳來表姐的聲音,帶著幾分笑意,卻又不太對勁:“喲,這是怎麽了?差點摔著?”
    她轉頭,看見表姐站在廊下,手裏還拿著件剛繡了一半的帕子,目光在她和薑山之間轉了一圈。
    薑山撓撓頭,解釋道:“她腳滑了一下。”
    表姐走過來,自然地挽住薑山的胳膊,對著沈清辭眨眨眼:“你這丫頭,走路怎麽毛毛躁躁的?還好薑山反應快。”說著,她仰頭看向薑山,語氣半帶嬌嗔,“不過,你可是我男朋友,可不能對別人有別的心思呀。她可是我表妹,還是個大學生呢,單純得很。”
    沈清辭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剛才那點悸動瞬間涼了半截。
    “我跟清辭沒什麽……”薑山想辯解,卻被表姐打斷。
    “我知道你們沒什麽呀。”表姐笑得眉眼彎彎,手指在他胳膊上輕輕劃了一下,“說起來,過兩天這邊事穩定了,你陪我回趟家好不好?我爹娘早想看看你了。”見薑山沒說話,她又湊近了些,聲音軟下來,“今晚月色肯定好,我們晚點去院子裏看月亮吧?就我們倆。”
    薑山望著眼前的人,表姐今天化了點淡妝,眉眼清秀,旗袍勾勒出豐滿的曲線,確實好看又得體。他腦子裏亂糟糟的,“女朋友”三個字被她反複提起,竟讓他生出幾分恍惚的認同感。心髒不爭氣地跳快了幾拍,他訥訥地點了點頭:“好。”
    表姐眼裏立刻漾起笑意,趁他不注意,飛快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很輕的一下,像羽毛拂過。
    薑山徹底愣住了,手還僵在剛才扶過沈清辭的位置,臉上燙得厲害。
    而這一幕,恰好被轉身想回屋的沈清辭看在眼裏。
    她站在門後,看著表姐踮腳親在薑山臉上,看著薑山愣住的樣子,看著表姐得逞後那抹得意的笑。剛才被他抱住的暖意還沒散去,此刻卻像被冰水澆透,從頭頂涼到腳心。
    她沒敢再看,轉身跑進自己房間,反手關上房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接一顆砸在衣襟上,無聲無息,卻燙得灼人。
    原來,他真的信了。
    原來,他們真的可以這樣親近。
    心裏那個重要的東西,好像不止被搶走了,還被狠狠踩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