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樣帶著幾分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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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母往灶膛裏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臉上明暗交錯,語氣裏滿是憤懣:“現在的世道,就是這般沒道理。你看街麵上,兵痞搶了老百姓的東西,打死個把中國人,巡捕房眼皮都不抬一下,說是‘自家人糾紛’;可薑山打死那幾個洋兵,你瞅瞅,巡捕房像瘋了似的查了半個月,天天在街上盤查,嘴裏喊著‘維護外僑安全’,說到底,還不是怕洋人給他們主子施壓?”
沈清辭默默聽著,想起去年秋天那些日子,家裏總是關著門,沈父夜裏總去巷口望風,薑山胳膊上的傷沒好利索,就跟著沈父去碼頭扛活躲風頭。那時她才知道,殺了洋人,是會掉腦袋的。
“什麽世道?”沈母啐了一口,“就是洋人當道,中國人的命不值錢!可偏生有人看不清,還覺得攀附洋人風光。你表姐林曼雲不就總說,‘將來找個洋行做事的,才算是有出路’?”
她轉頭看向女兒,眼神沉了沉:“可薑山不一樣。他一個外鄉人,剛到北平就敢為你跟洋人拚命,這份膽氣,這份心,比那些嘴上說得好聽的強百倍。你要是真錯過了,將來有你後悔的。”
沈清辭攥緊了衣角,母親的話像錘子,一下下敲在她心上。是啊,兵荒馬亂的年月,人命如草芥,可薑山卻願意為她豁出命去。這份情分,林曼雲編再多“英雄救美”的戲碼,也比不了。
“明天曼雲去買布,少說也得大半天。”沈母拍了拍她的背,“你就大大方方跟他說,把去年秋天的事揀能說的說,告訴他你心裏記著這份情。哪怕他還是記不起,也該讓他知道,你不是個隻會躲在後麵哭的丫頭。”
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梆子敲了三下,已是三更天。沈清辭望著灶膛裏跳動的火苗,心裏那點猶豫,正被一點點燒盡。
是啊,什麽世道都好,她不能讓真心待她的人,被那些虛情假意的謊話騙了去。
沈清辭被母親說得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臉上一陣熱一陣涼。
“你說說你,”沈母看著她這模樣,又氣又笑,“說會兒真實的事兒,怎麽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她往窗外瞥了眼,薑山正幫沈父修理院裏的籬笆,太陽底下,他挽著袖子,露出結實的胳膊,肌肉線條隨著動作繃緊,汗珠順著下頜線往下淌,落在青布短褂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你看薑山那小子,”沈母的語氣軟了些,“剛來的時候,臉上帶著傷,胡子拉碴的,看著像三十出頭的糙漢。這陣子養得好了,眉眼露出來,倒像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跟你站在一塊兒,般配得很。”
沈清辭偷偷抬眼望過去,正好撞見薑山直起身擦汗,目光不經意掃過她的窗戶,她像被燙到似的,趕緊縮回脖子,臉又紅透了。
“這小子身子骨也結實,”沈母繼續說,“前天院裏那口大水缸,你爹跟你哥倆人才抬動,他一個人就穩穩抱起來了。家裏什麽重活累活,他伸手就幹,從不偷懶。你表姐林曼雲嘴上說得好聽,真讓她跟薑山過日子,她未必能受這份苦,可你不一樣,你打小就跟著我們操勞,性子耐實,跟他正好互補。”
這些話像溫水,慢慢淌進沈清辭心裏。她想起薑山幫她劈柴時,總把劈好的細柴單獨摞在一邊,說她力氣小,拿起來方便;想起他聽她念那些新思想的文章,雖然大多時候不說話,卻會在她念到激動處,默默遞上一杯涼茶。
這些都是真的,是林曼雲編不出來的實在。
“媽……”她小聲說,“我明天……真的能跟他說上話嗎?”
“怎麽不能?”沈母拍了拍她的手,“就說去年東單那回,你謝他救命之恩。他要是還有點良心,就該記著你這份情。就算記不全,你慢慢說,總能勾起點什麽來。”
沈清辭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窗外的陽光正好,薑山修理完籬笆,正彎腰給石榴樹澆水,背影挺拔得像株白楊。
或許,真的可以試試。
第二天午後,林曼雲果然提著籃子去了前門,院子裏隻剩下沈清辭和薑山。
沈清辭攥著衣角在院裏轉了三圈,終於咬著牙走到正在劈柴的薑山身後。
“薑山。”她聲音發顫,像被風吹得打抖的葉子。
薑山回過頭,斧頭還扛在肩上,汗水順著下頜線往下淌:“清辭?有事?”
“我……”沈清辭臉漲得通紅,想好的話全堵在喉嚨口,看著他結實的胳膊上那道淺淺的疤,忽然脫口而出,“去年秋天,東單牌樓,你記得嗎?”
薑山愣住了,斧頭“哐當”一聲落在地上。他眉頭緊鎖,努力在空白的腦子裏搜尋:“東單?秋天?”
“就是……就是你救我的那次。”沈清辭的脖子都紅了,聲音小得像蚊子哼,“三個洋兵,你用扁擔……”
“洋兵?扁擔?”薑山撓了撓頭,眼裏滿是困惑,“我救過你?”
“你救過!”沈清辭急了,臉更紅了,“你還把我背回來的,路上我跟你說謝謝,你說‘該做的’!這些你都忘了?”
她越說越急,眼淚都快出來了,脖子上的青筋都隱隱透著紅:“林曼雲說的都是假的!戲樓遇險是編的,男女朋友也是騙你的!你跟她根本不是那樣認識的!”
薑山被她吼得一愣一愣的,看著她臉紅脖子粗的樣子,像隻炸毛的小兔子,心裏忽然一動。他張了張嘴,想說“我好像有點印象”,又怕說錯了讓她更急。
“你……”他剛吐出一個字,就看見沈清辭急得鼻尖冒汗,眼眶紅紅的,卻還倔強地瞪著他,那模樣又急又憨。
不知怎麽的,他忽然覺得這副樣子比林曼雲刻意的笑要順眼得多。
“你這一笑真好看。”
這話沒頭沒尾的,薑山自己說完都愣了。
沈清辭也懵了,她明明急得快哭了,哪笑了?可看著薑山眼裏那點真誠的笑意,她緊繃的嘴角竟真的不受控製地翹了起來,像被春風拂過的花骨朵,“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這一笑就收不住了。
她想起自己剛才臉紅脖子粗的樣子,想起他傻乎乎撓頭的模樣,想起那句沒頭沒尾的“你這一笑真好看”,越想越好笑,捂著嘴蹲在地上笑個不停,眼淚都笑出來了。
薑山站在原地,看著她笑得肩膀直顫,陽光落在她泛紅的臉頰上,像撒了層金粉。他自己也忍不住咧開嘴,嘴角硬是翹了半天沒放下來,心裏那點被林曼雲攪起的混沌,好像被這陣笑聲衝開了個小口子,亮堂了些。
“你笑什麽?”他也蹲下來,聲音裏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
沈清辭笑得喘不過氣,指著他胳膊上的疤:“你看……你看那疤,就是救我時被洋兵劃的,這總假不了吧?”
薑山低頭看了看胳膊,又抬頭看她笑紅的臉,忽然覺得,或許她說的是真的。
沈清辭笑夠了,臉頰還泛著紅,抬頭看見薑山正盯著自己,眼神裏帶著點笑意,她趕緊低下頭,耳根又熱了。
“那個……”她清了清嗓子,撿起地上的柴禾往他腳邊遞了遞,“你別光看著我,柴還沒劈完呢。”
薑山接過柴禾,放在砧板上,卻沒立刻拿起斧頭,而是看著她:“你剛才說,我救你的時候,把你背回來了?”
“嗯。”沈清辭點點頭,聲音輕快了些,“你背得可穩了,我當時嚇得腿軟,趴在你背上都不敢動,就聽見你心跳得咚咚響,跟打鼓似的。”
薑山摸了摸後腦勺,笑了:“我心跳那麽快?”
“就有!”沈清辭抬眼瞪他,眼裏卻帶著笑意,“你還說‘別怕,有我在’,雖然聲音有點抖,可我聽了真的不那麽怕了。”
她越說越順,那些藏在心裏的小事像倒豆子似的往外蹦:“你剛住到沈家時,晚上總做噩夢,哼哼唧唧的,我聽見了就偷偷在你窗台上放個蘋果,第二天早上就沒了,是不是你吃了?”
薑山愣住了,眉頭慢慢舒展,像是有什麽模糊的片段在腦子裏閃了閃:“蘋果?好像……有點印象。”
“還有呢!”沈清辭眼睛亮起來,“你教我紮馬步,說‘氣沉丹田’,可我總沉不下去,你就拿根小樹枝,說我膝蓋彎了就抽我,結果一次都沒抽過!”
“那不是怕把你抽哭了?”薑山也笑了,想起她當時憋紅了臉咬著牙的樣子,“你看著文靜,倔得很,越抽肯定越跟自己較勁。”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從打拳說到念書,從他幫她修書桌,說到她給她縫補磨破的袖口。陽光從頭頂的石榴樹葉縫裏漏下來,在他們腳邊晃成細碎的光斑。
沈清辭說起自己念新學堂時被先生誇作文寫得好,薑山就笑著說“我就知道你厲害”;薑山提到自己好像會點拳腳功夫,卻想不起跟誰學的,沈清辭就歪著頭猜“說不定你以前是練武術的”。
他們聊得太投入,連灶房的煙囪什麽時候冒起了煙都沒注意,直到沈母在屋裏喊“清辭,曼雲該回來了,去門口看看”,兩人才猛地回過神。
日頭都快偏西了。
沈清辭看著薑山被陽光曬得發亮的側臉,想起剛才他說“你念詩時最好看”,臉頰又熱了。薑山也看著她,嘴角還帶著沒褪下去的笑意,心裏那片空白的地方,好像被這些細碎的對話填進了些什麽,暖暖的。
“時間過得真快。”沈清辭小聲說。
薑山點點頭,忽然說:“等會兒曼雲回來,我有話問她。”
沈清辭抬頭看他,眼裏閃著光:“嗯。”
風吹過院子,石榴樹的葉子沙沙響,像是在替他們藏著這半天的歡喜。
林曼雲提著布籃子剛進院門,就看見薑山和沈清辭站在石榴樹下說話,兩人臉上都帶著笑,那股親近勁兒刺得她眼睛疼。
“喲,聊什麽呢,這麽開心?”她揚著聲音走過去,自然地想挽薑山的胳膊。
薑山卻往旁邊挪了半步,避開了她的手。
林曼雲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淡了些:“怎麽了?”
薑山沒看她,目光落在沈清辭泛紅的臉上,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轉頭問林曼雲:“你倒說說,我今年多大?”
林曼雲心裏咯噔一下,麵上卻依舊笑著:“不是跟你說過了?二十五啊,跟我同歲。”
“二十五?”薑山皺起眉,看向沈清辭,“可清辭說,我剛來沈家的時候,非得說自己七十多了,還讓叔管我叫哥,有這事嗎?”
沈清辭趕緊點頭,眼裏閃著光:“有!你當時非說自己是光緒年間生的,比我爹大十好幾歲,我爹跟你爭了半天,說‘我都五十了,哪能叫你哥’,你還說‘我虛歲七十八,你得喊叔’!”
她越說越肯定,連當時薑山板著臉一本正經的樣子都學了出來:“你忘了?我當時還跟你說‘薑先生看著比我大不了幾歲,怎麽會七十八’,你瞪我一眼,說‘小姑娘家懂什麽’!”
林曼雲的臉瞬間白了,她哪知道還有這茬?編年齡時隻想著跟自己湊齊,壓根沒聽過這出。
“我……”她張了張嘴,想找借口,卻被薑山追問:“我是這麽說的?”
“千真萬確!”沈清辭生怕她狡辯,搶著說,“我爹當時還讓我娘給你煮雞蛋補身體,說‘七十多的老爺子,可不能累著’,結果你吃了六個雞蛋,我爹都看傻了!”
薑山聽得眉頭直跳,腦子裏像是有根弦被撥動了,那些模糊的片段裏,似乎真有個倔老頭似的自己,梗著脖子跟沈父爭歲數。他忍不住低頭笑了,肩膀都在抖。
“真是奇怪了……”他喃喃自語,看向林曼雲的眼神裏多了幾分審視,“我怎麽一點都不記得跟你在戲樓遇過險?反倒清辭說的這些事,聽著倒像是我會做的。”
林曼雲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而沈清辭看著薑山眼裏的困惑漸漸變成了然,心裏那朵剛才被笑聲澆開的花,忽然開得更豔了。她悄悄往薑山身邊靠了靠,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原來,說真話的感覺,這麽好。
林曼雲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眼圈瞬間就紅了:“可我們是男女朋友啊!昨天晚上在月光底下,你還抱了我,怎麽的?才過了半天,就不認賬了?”
她往前湊了兩步,眼圈紅得像兔子,聲音又急又委屈:“你是不是看上清辭這個小姑娘了?覺得她年輕,比我懂事?想把我甩了呀?”
薑山被她問得一愣一愣的,眉頭擰成個疙瘩:“我沒那個意思……”
“沒那個意思你跟她聊那麽久?”林曼雲得理不饒人,眼淚啪嗒往下掉,“剛才我在巷口都看見了,你們倆站在石榴樹下有說有笑,她看你的眼神,都快黏在你身上了!你當我瞎嗎?”
沈清辭臉漲得通紅,剛想辯解,就被林曼雲打斷:“你別說話!這裏沒你的事!”
“怎麽沒她的事?”薑山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時沉了些,“她說的那些事,我聽著倒比你說的實在。什麽七十多,讓叔叫哥,這些我好像……真有點印象。”
林曼雲的哭聲戛然而止,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信她不信我?就因為她年輕?”
“不是因為年輕。”薑山看著她,眼神裏的困惑越來越深,“是你說的話,跟清辭說的對不上。你說我二十五,可我怎麽會跟叔爭歲數,說自己七十八?你說我們在戲樓認識,可清辭說我是救了她才來的沈家……”
他頓了頓,看向沈清辭,見她攥著衣角,嘴唇抿得緊緊的,臉頰還泛著紅,忽然想起剛才她說起東單往事時,眼裏的光比林曼雲的眼淚亮多了。
“而且,”他撓了撓頭,語氣有點硬,“昨天晚上那個擁抱,是你靠過來的,我沒動。”
林曼雲被他堵得啞口無言,臉一陣紅一陣白,指著他半天說不出話。
沈清辭站在旁邊,聽著薑山一句句厘清,心裏又熱又燙,剛才被林曼雲指責的委屈,忽然就散了。她悄悄抬眼,看見薑山正皺著眉看林曼雲,嘴角抿著,那模樣竟有幾分認真。
風從巷口吹進來,卷起地上的落葉,林曼雲的哭聲停了,薑山的眉頭沒鬆,沈清辭的心跳卻越來越快——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悄悄往好的方向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