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灘,這個碼頭算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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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山剛走出碼頭沒多遠,就聽見身後有人唉聲歎氣地議論,是幾個收拾工具準備回家的工友。
    “我可聽說了,”一個矮胖的漢子壓低聲音,眼神裏滿是惶恐,“老老板不光是丟了碼頭,連地契什麽的都轉給‘黑虎堂’了!”
    “黑虎堂?”旁邊的人倒吸一口涼氣,“就是那個在閘北一帶橫行霸道的黑虎堂?他們可比刀疤臉那幫人狠多了!”
    “可不是嘛!”矮胖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前陣子在虹口區,就因為一個腳夫多問了句工錢,被他們打斷了腿扔在江裏!聽說他們管著的幾個碼頭,工人每天幹十六個鍾頭,飯都不讓吃飽,克扣工資是常事,稍不順心就拳打腳踢——那哪是幹活,簡直是當牲口使喚!”
    這話像塊冰扔進了剛緩和點的氣氛裏,幾個工友的臉瞬間都白了。
    “老老板怎麽能轉給他們啊……”有人聲音發顫,“就算要讓出去,找個稍微講道理的也行啊!黑虎堂那幫人,根本不是人!”
    “估計是被逼著沒辦法了。”另一個年紀大的歎道,“黑虎堂這些年發展得太大,巡捕房都得讓他們三分,老老板剛斷了腿,哪敢跟他們硬抗?怕是不轉也得轉。”
    “那咱們……咱們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啊?”一個年輕些的工友帶著哭腔,“我家裏還有三個娃等著張嘴吃飯呢,要是被他們克扣工資,一家子都得喝西北風!”
    薑山走在前麵,這些話一字不落地聽進耳朵裏。他攥緊了手裏的扁擔,指節泛白。黑虎堂的名號他聽過,上個月在碼頭附近的茶館,就見過他們的人把一個賣煙卷的小販打得頭破血流,就因為對方沒給他們“孝敬”。
    “山哥,”小順子跟上來,怯生生地拉他的衣角,“黑虎堂……真的那麽嚇人嗎?”
    薑山低頭看了看他,小家夥眼裏滿是不安。他放緩了語氣:“別擔心,有我在。”
    話雖這麽說,他心裏卻沉甸甸的。刀疤臉隻是小打小鬧,黑虎堂卻是真正的惡勢力,他們有地盤有靠山,對付幾個苦力,就像碾死幾隻螞蟻。
    “要不……咱們換個碼頭?”有人提議。
    “換哪去?”老趙歎道,“上海的碼頭,差不多都被這些幫派分完了,去哪不是一樣受氣?”
    一行人默默地走著,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卻照不散眉宇間的愁雲。薑山看著前麵蜿蜒的巷弄,沈清辭應該已經做好了晚飯,八能說不定正趴在院門口等他回家。
    他深吸一口氣,腳步穩了穩。不管來的是黑虎堂還是什麽別的,他能做的,就是明天照常來碼頭,該扛的貨照樣扛,該護的人照樣護。
    日子再難,也得往下過。隻要一家人還在,隻要身邊這些工友還在,就總有辦法。
    走到巷口時,薑山回頭看了眼跟在後麵的工友們,揚聲道:“明兒個,想接著來幹活的,還在老地方聚。天塌不下來。”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顆石子落進水裏,讓原本惶惶不安的人心,稍稍定了些。
    黑虎幫正式接管碼頭那天,沒放鞭炮,隻來了十幾個挎著槍的漢子,把老老板留下的那塊“誠信碼頭”的木牌劈了,換上塊黑底金字的“黑虎碼頭”匾。從那天起,碼頭的天就徹底變了。
    天不亮,工人們就得跪在碼頭入口等著點名,晚一步就是一鞭子。以前扛貨有個歇腳的棚子,現在被拆了,大太陽底下曬得人頭暈,也得硬挺著黑虎虎幫的監工手裏總拎著根鐵棍,見誰慢了就往腿上掄,“吃我的飯,就得賣我的命!”是他們掛在嘴邊的話。
    老趙快六十了,背早就駝得像座橋,那天扛著個鐵桶沒站穩,摔在地上。監工上去就踹,嘴裏罵著“老不死的,耽誤老子出貨”,直到老趙蜷縮在地上哼不出聲,才被旁邊的工友偷偷拖到一邊。老趙捂著肋骨,咳出來的痰裏帶著血絲,卻隻是擺擺手:“別吱聲,忍忍就過去了,家裏老婆子還等著我買米回去。”
    小順子娘的病剛見好,他想多掙點錢抓藥,拚命扛最重的貨。有次監工故意把貨扔在泥水裏,讓他撈起來扛。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單衣,小順子凍得嘴唇發紫,卻咬著牙把貨扛到倉庫,因為他知道,少扛一件,就少一個銅板。晚上回家,他發起高燒,沈清辭給他熬了薑湯,他攥著沈清辭塞的兩個銅板,迷迷糊糊地說:“山哥,我沒事,明天還能去……”
    薑山看得眼睛發紅,好幾次想衝上去,都被老趙他們死死拉住。“山哥,忍忍!”老趙壓低聲音,“你要是跟他們鬧翻了,咱們這些人都得被趕出去!一家老小等著吃飯呢!”
    他看著工友們胳膊上、背上新添的傷痕,看著他們拿到工錢時,明明被克扣了大半,卻還要陪著笑臉接過,心裏像被石頭壓著。有次他撞見個年輕工友,拿著被克扣後僅剩的幾個銅板,蹲在牆角哭,嘴裏念叨著“娃的學費又湊不齊了”。
    黑虎幫的人不僅克扣工錢,還變著法兒地要錢。今天要“孝敬錢”,明天要“茶水錢”,甚至連工友們帶的午飯,他們都要搶過去翻翻看,見著個白麵饅頭就直接拿走。工人們隻能把幹糧藏在懷裏,混著汗味啃,就算發黴了,也舍不得扔。
    有個叫阿強的工友,實在氣不過,跟監工理論了兩句,當天晚上就被人拖到江灘打了個半死,第二天拖著一條斷腿來辭工,眼裏的光全滅了:“我認了,隻求他們別找我家人麻煩。”
    薑山每次扛著貨走過碼頭,都能看見那塊“黑虎碼頭”的匾,像塊烙鐵燙在心裏。他腰間的龜甲被汗水浸得發亮,那點溫熱是他唯一的支撐。他看著工友們低著頭,默默地扛貨、卸貨,臉上是麻木,眼裏卻藏著一點不敢熄滅的火苗——那是家裏的炊煙,是孩子的笑臉,是病床上親人等著的藥。
    沒人願意忍,可除了忍,他們別無選擇。在這亂世裏,碼頭是他們唯一能靠力氣換口飯吃的地方。哪怕被欺壓,被打罵,隻要還能拿到那點夠家人糊口的錢,他們就隻能彎下腰,把所有的委屈和憤怒,都咽進肚子裏,變成扛貨時更沉的力氣。
    傍晚下工,薑山揣著被克扣後剩下的工錢,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摸了摸懷裏的錢,夠買三斤米,還能給八能買塊糖。這點念想,就像黑夜裏的一點星光,支撐著他,也支撐著所有在碼頭掙紮的人,熬過一個又一個苦難的日子。
    日頭正毒的時候,監工的鞭子又落在了老趙背上。老頭本來就沒力氣,扛著半袋棉花走得慢了些,那鞭子帶著風聲抽下來,把他打得一個趔趄,棉花撒了一地。
    “老東西,裝死是吧!”監工獰笑著抬腳就要踹,手腕卻被一隻大手死死攥住。
    是薑山。
    他剛把一整箱鐵件卸下來,渾身的汗像水澆過一樣,眼睛裏卻燃著火星:“他扛不動,我替他扛。但你再動他一下試試。”
    監工被他攥得胳膊生疼,臉漲成了豬肝色:“薑山!你他媽敢管老子的事?信不信我讓你橫著出碼頭!”
    “我不信。”薑山鬆開手,聲音不大,卻讓周圍的工友都停了手裏的活。他往前走了一步,比監工高出一個頭,投下的影子把對方罩得嚴嚴實實,“工錢,我們可以少拿。畢竟這碼頭現在是你們的,我們認。”
    他掃了眼周圍噤若寒蟬的工友,老趙捂著背在地上咳,小順子眼裏含著淚卻不敢作聲,還有幾個年輕的,拳頭攥得死緊。
    “但是,”薑山的目光猛地轉向監工,帶著股狠勁,“再打人,不管打誰,老子今天就廢了你。”
    監工被他看得發怵,卻還嘴硬:“你他媽找死!”說著就抄起旁邊的鐵棍。
    薑山沒躲,隻是冷冷地看著他。這時,周圍的工友突然動了——老趙掙紮著站起來,小順子往前挪了半步,連平時最膽小的那個年輕工友,也咬著牙站到了薑山身後。沒人說話,但三四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監工,像一群被逼到牆角的狼。
    監工舉著鐵棍的手,僵在了半空。
    薑山又開口了,聲音傳遍了整個碼頭:“還有,每天的飯,必須讓我們吃飽。窩窩頭也好,糙米飯也罷,總得管夠。我們是來扛活的,不是來當餓死鬼的——沒力氣,怎麽給你們卸貨?怎麽讓你們賺錢?”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後落回監工身上:“要麽,讓我們吃飽,別再動手打人。要麽,從現在起,這碼頭的活,我們誰也不幹了。”
    “集體不幹”四個字,像塊巨石砸在地上,震得人耳朵嗡嗡響。監工臉色變了,他知道這些工人說的是實話——黑虎幫占碼頭是為了掙錢,要是貨堆在碼頭運不出去,上麵怪罪下來,他擔待不起。
    周圍靜得能聽見風吹過帆布的聲音太陽陽曬在身上火辣辣的,沒人動,也沒人說話,就那麽對峙著。
    過了好一會兒,監工才悻悻地放下鐵棍,惡狠狠地瞪著薑山:“行,算你狠!飯的事我報上去,至於打人……你們安分幹活,誰閑得沒事動手?”
    這話明顯是服軟了。
    薑山沒再逼他,轉身扶起老趙:“趙叔,我送你歇會兒。”他又看向小順子,“去把撒了的棉花收起來,我來扛。”
    工友們這才鬆了口氣,有人悄悄抹了把汗,有人給薑山遞了個感激的眼神。碼頭上的號子聲重新響起,雖然還是帶著疲憊,卻比剛才多了點底氣。
    中午送飯的時候,筐裏的窩窩頭果然比平時多了些,還摻了幾個摻了玉米麵的。沒人說話,但吃著手裏的窩頭,大家都知道,這是用剛才那股子硬氣換來的。
    薑山啃著窩窩頭,看著遠處“黑虎碼頭”的匾,心裏清楚,這隻是暫時的。黑虎幫不會善罷甘休,但他不怕。他看了眼身邊狼吞虎咽的工友們,他們的臉被曬得黝黑,手上全是老繭,可每個人眼裏,都藏著一股為了家裏人活下去的韌勁兒。
    隻要這股勁兒還在,日子再難,總能找出條縫來,透口氣。
    黑虎幫的堂口設在碼頭附近的一間煙館裏,刀疤臉正把一個茶碗狠狠砸在地上,碎片濺了滿地。
    “一群泥腿子也敢翻天?”他唾沫橫飛,指著旁邊的手下罵,“真他媽晦氣!老子手底下帶的是槍,不是燒火棍!還能被幾個扛貨的嚇唬住?”
    旁邊一個瘦高個趕緊遞上煙,諂媚地笑:“堂哥息怒,那薑山就是個愣頭青,力氣大了點,沒什麽後台。”
    “力氣大?”刀疤臉抽了口煙,眼神陰鷙,“力氣大就敢跟老子叫板?不知道這碼頭誰說了算?”他把煙蒂摁在桌上,“晚上你帶十幾個人,把家夥都帶上——就是那十幾支新弄來的槍,給我把薑山拖到江灘,廢了他!我倒要看看,沒了這個出頭鳥,剩下的還敢不敢鬧!”
    瘦高個愣了下:“帶槍去?會不會太紮眼了?巡捕房那邊……”
    “怕個屁!”刀疤臉瞪眼,“巡捕房的人收了老子的錢,眼睛早就瞎了!就說是清理碼頭的混混,誰他媽敢多問?”
    正說著,一個穿綢衫的中年人掀簾進來,是黑虎幫負責管賬的,也是刀疤臉的叔。他聽了幾句,皺起眉頭:“你要動薑山?”
    “叔,那小子帶頭鬧事,不收拾他,其他碼頭的工人都學樣,咱們還怎麽掙錢?”刀疤臉不服氣。
    “蠢!”中年人敲了敲他的腦袋,“你以為他們今天是單為一口飯鬧?是為了一口氣!薑山隻是挑頭的,你廢了他,隻會把剩下的人逼得更狠!到時候不光咱們這碼頭,閘北、虹口的碼頭都跟著鬧起來,你扛得住?”
    刀疤臉愣住了。
    中年人歎了口氣:“現在是什麽時候?外麵兵荒馬亂的,多少人沒飯吃?咱們占碼頭是為了求財,不是為了把人往死路上逼。他們要吃飯,就給他們吃——多蒸幾籠窩窩頭能花幾個錢?隻要貨能運出去,這點錢早晚能賺回來。”
    他頓了頓,語氣沉下來:“薑山不能動,至少現在不能。但也不能讓他覺得咱們好欺負。”中年人看向瘦高個,“你去安排,明天的午飯加兩個菜,糙米飯管夠。下午讓監工傳話,就說‘安分幹活,少不了大家一口飯’——但也得敲打敲打,告訴他們別得寸進尺,這碼頭姓黑虎,不是他們的!”
    “那……就這麽算了?”刀疤臉不甘心。
    “算了?”中年人冷笑,“等這陣子風頭過了,找個由頭把薑山趕出碼頭就是。對付這種硬骨頭,得慢慢來。現在最要緊的是穩住局麵,別讓其他碼頭看了笑話。”
    刀疤臉咬了咬牙,終究還是點了頭:“行,聽叔的。”但他心裏那股火氣沒消,盯著窗外碼頭的方向,眼裏的狠勁像淬了毒的刀子。
    瘦高個退出去安排,心裏清楚,明天的碼頭表麵上會平靜,甚至能聞見飯菜香,但江灘的風裏,已經藏著血腥味了。
    而此時的碼頭上,薑山剛幫小順子把最後一袋貨扛完,正看著他揣著比平時多兩個的窩窩頭,蹦蹦跳跳地往家跑。夕陽把水麵染成金紅色,他摸了摸腰間的龜甲,隻覺得那點溫熱裏,似乎多了點說不清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