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活可是技術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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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飯時,沈清辭正給八能喂米湯,薑山扒拉著碗裏的糙米飯,幾次想開口又咽了回去。直到沈母抱著八能去哄睡,沈父也抽著煙袋回了屋,他才放下筷子,搓了搓手。
    “媳婦,跟你說個事。”他聲音有點低。
    沈清辭抬頭看他,見他眉頭皺著,手裏還攥著個沒啃完的窩窩頭,輕聲問:“怎麽了?是不是碼頭又出事了?”
    “倒不是出事。”薑山歎了口氣,“就是……最近工錢被克扣得厲害,我算著這個月的錢,夠買米夠買藥,可想給你扯塊布做件新褂子,還差著點。”他看了眼沈清辭身上洗得發白的舊布衫,那還是從北平帶出來的。
    沈清辭低下頭,用帕子擦了擦八能濺在桌上的米湯:“我不用新褂子,舊的能穿。省著點花,夠過日子的。”
    “不是省不省的事。”薑山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帶著針腳磨出的薄繭,“我想晚上出去拉兩個小時黃包車,就在附近的洋行街那邊,活兒多。我保證,就幹兩個點,不耽誤明天上工,也不耽誤回來陪你和八能。”
    沈清辭的心揪了一下。他白天在碼頭扛了一天重活,肩膀後背早就累得夠嗆,晚上再去拉黃包車,那身子骨怎麽吃得消?她想起前陣子他回來時,後背被汗水浸得發僵,夜裏翻身都輕聲哼唧。
    “不行。”她搖搖頭,眼眶有點熱,“你太累了,晚上得歇著。錢不夠我就再省點,八能的米湯裏少放半勺糖,我的針線活再快點,總能攢出來的。”
    “傻媳婦。”薑山笑了笑,伸手替她理了理額前的碎發,“我年輕,力氣大,扛得住。你忘了?我以前拉黃包車,比別人跑得都快。就兩個小時,能多掙二十個銅板呢,夠給八能買兩回糖葫蘆了。”
    他知道她心疼他,可他更心疼她——她白天要補衣服,晚上要哄孩子,眼睛熬得越來越紅,卻總說不累。還有爹娘,年紀大了,本該享點福,卻跟著他在這亂世裏精打細算。
    “我保證,絕不累著自己。”薑山舉起手,像個孩子似的發誓,“等這個月過去,碼頭那邊要是鬆快了,我就不去了。就這陣子,好不好?”
    沈清辭看著他眼裏的堅持,又看了看裏屋八能睡熟的小臉,終究是點了點頭,隻是握住他的手更緊了些:“那你……一定早點回來。我給你留著燈,再溫碗粥。”
    “哎!”薑山笑得露出白牙,把最後一口窩窩頭塞進嘴裏,“還是媳婦疼我。”
    夜裏,等一家人都睡熟了,薑山悄悄起身,摸出床底下那輛半舊的黃包車牌,擦了擦上麵的灰塵。月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他寬厚的肩膀上,也落在他腰間那串溫溫的龜甲上。
    他知道累,可一想到沈清辭穿上新褂子的樣子,想到八能咬著糖葫蘆笑的樣子,想到爹娘喝著熱粥暖身子的樣子,那點累,就變成了腳下的勁。
    亂世裏的日子,不就是這樣嗎?你多扛一點,我多攢一點,一家人湊在一起,就總能把日子往前挪一步。
    薑山拉黃包車的本事,在洋行街一帶很快傳開了。
    他不像別的車夫那樣慢悠悠地晃,隻要客人說“麻煩快點”,他拉起車來就像一陣風。洋行街的石板路不平,他卻能跑得又穩又快,車輪碾過石子的聲音“噠噠噠”連成一片,像馬蹄聲似的。有回一個外國商人趕火車,坐他的車從外灘到火車站,竟比預定時間早了一刻鍾,那商人下車時直豎大拇指,說從沒體會過“風從耳邊飛過去的感覺”。
    消息傳得飛快,富人們都樂意找他——有人是為了趕時間,更多人是圖個新鮮,想嚐嚐“比汽車還快”的滋味。有次一個電影明星坐他的車去片場,特意讓跟班騎著自行車在旁邊跟著,回來後在報上寫了篇文章,說“黃包車上的速度與激情,勝過任何跑車”。
    結果第二天,《申報》的社會版就登了篇小通訊,配著張薑山拉車飛奔的照片,標題格外醒目——《飛起來的黃包車:滬上奇人夜奔洋行街》。
    這下薑山更出名了。每晚他剛把車停在街角,就有人排著隊等。兩個小時裏,他幾乎腳不沾地,拉了一趟又一趟,客人給的小費也格外大方。有次一個老板高興了,直接甩給他一塊銀元,說“賞你的,再跑快點!”
    等他收車回家,摸出懷裏的錢袋,沉甸甸的能硌得慌。兩個小時掙的錢,竟比別人拉兩天還多,有時甚至比他在碼頭幹一天的工錢還豐厚。
    沈清辭第一次見他帶回那麽多錢,嚇了一跳:“怎麽掙這麽多?你是不是……”
    “放心,幹幹淨淨的。”薑山笑著把錢倒在桌上,銅板銀元叮當作響,“客人們賞的多,說我拉得快。”他拿起那張登著自己照片的報紙,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你看,他們還給我起了個外號。”
    沈清辭看著照片上那個弓著腰、步伐如飛的身影,眼眶有點熱。她知道這“飛起來”的背後,是他用盡了力氣——每次他回來,後背的衣服都能擰出水,胳膊上的青筋還突突地跳。
    “別太拚了。”她替他擦著汗,聲音輕輕的,“錢夠用就行,累壞了身子怎麽好?”
    “不累。”薑山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繭磨得她皮膚有點癢,“你看,這些錢能給你扯塊好布,給八能買罐進口奶粉,再給爹娘買點補品。多好。”
    他沒說的是,每次拉著車飛奔時,他總覺得腰間的龜甲在發燙,像有股勁推著他往前跑。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吹散了碼頭的疲憊,也吹散了亂世的愁緒,那一刻,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跑快點,再快點,就能讓家裏人過得再好一點。
    後來,連黑虎幫的人都聽說了他的名聲。有次刀疤臉在煙館裏看見報紙,撇著嘴罵了句“運氣好的蠢貨”,卻沒再說要找他麻煩——誰都知道,現在的薑山,不光是碼頭的工人,還是洋行街小有名氣的“飛人車夫”,真動了他,說不定會惹來麻煩。
    薑山依舊白天在碼頭扛貨,晚上去拉黃包車。日子還是累,卻因為那每晚兩個小時的“飛奔”,多了點盼頭。沈清辭用他掙的錢,給八能做了件帶小老虎圖案的棉襖,給爹娘各添了件厚棉褲,自己也終於有了件新做的藍布褂子。
    那天晚上,薑山收車回來,沈清辭穿著新褂子站在門口等他,月光灑在她身上,柔和得像幅畫。
    “回來了?”她接過他手裏的車把,“鍋裏溫著粥。”
    薑山看著她,笑了。他想,這“飛起來的黃包車”哪是什麽奇事,不過是一個男人,想讓家裏人能穩穩當當站在地上,過點好日子罷了。
    洋行街的拐角剛停穩車,就有兩個穿黑綢衫的漢子走了過來,腰間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是青幫的人。
    “你就是那個‘飛起來的黃包車’?”為首的漢子上下打量著薑山,語氣帶著倨傲。
    薑山擦了擦汗,點點頭:“是我,有事?”
    “我們大小姐要見你。”漢子朝街對麵抬了抬下巴,一輛鋥亮的黑色轎車停在那裏,車窗半降,能看見裏麵坐著個穿月白旗袍的年輕女子,手指上的翡翠戒指在陽光下閃著光。
    薑山心裏咯噔一下,還是跟著走了過去。
    車窗完全降下,露出張明豔卻帶著幾分傲氣的臉。女子打量他片刻,嘴角勾起點笑意:“你就是薑山?報紙上寫你拉車比汽車還快?”
    “小姐謬讚,就是腳底下快點。”薑山低著頭,不敢多看。他聽人說過,青幫老大的妹妹,人稱“玉姐”,在上海灘是出了名的驕縱。
    “有意思。”玉姐撥了撥耳邊的珍珠耳環,“從今天起,你別拉別人了,專門給我拉車。碼頭的活也別幹了,我養著你。”
    旁邊的跟班阿彪趕緊湊過來,壓低聲音:“大小姐,您瘋了?一個拉黃包車的,哪配讓您專門雇著?”
    玉姐沒理他,看著薑山:“每月給你開堂主級的工錢,一萬塊。”
    “一萬?!”阿彪驚得差點跳起來,“大小姐!咱們堂主的月錢才一萬!給他這麽多幹啥?他一個拉車的……”
    薑山也愣住了,一萬塊在這年月,夠普通人家過一輩子了。他抬頭看向玉姐,她眼裏帶著點玩味,不像開玩笑。
    “小姐,多謝好意,我怕是不能應。”薑山拱了拱手,“我白天在碼頭幹活,晚上拉兩小時車,習慣了。而且……”他頓了頓,“碼頭的弟兄們還等著我照應,不能說走就走。”
    “照應?”玉姐挑眉,“一萬塊不夠你照應他們?還是說,你覺得給我拉車屈就了你?”
    “不是屈就。”薑山說得實在,“我拉車是為了掙錢養家,不是為了當誰的專屬車夫。再說,我拉車圖個自由,想跑就跑,想停就停,要是被圈住了,怕是跑不快了。”
    阿彪在旁邊急得直使眼色,心說這小子是瘋了,一萬塊都不要?
    玉姐卻笑了,是真的笑了,眼裏的傲氣淡了點:“我還是頭回見跟錢過不去的。你就不怕我不高興?”
    “我知道小姐是好意。”薑山依舊低著頭,“但人各有各的活法,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
    玉姐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擺擺手:“行,我不逼你。”她從包裏抽出張名片遞過去,“想通了隨時找我。不過——”她話鋒一轉,“以後我要用車,隨時叫你,不能推脫。”
    薑山接過名片,上麵隻有一個電話號碼。“隻要我在,隨叫隨到。”
    看著轎車駛遠,阿彪還在嘟囔:“真是個傻子,一萬塊啊……”
    薑山沒理會,重新拉起黃包車,腳步依舊輕快。風吹過耳邊,他心裏卻很踏實。一萬塊是多,可要是沒了碼頭的活,沒了晚上拉車的自由,那錢拿著也不舒坦。
    他想起沈清辭縫衣服時專注的樣子,想起八能抓著他衣襟笑的樣子,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白天扛貨,晚上拉車,錢是自己掙的,日子是自己過的,踏實。
    隻是他沒想到,這事沒過兩天,《申報》上又登了他的消息,這次的標題更惹眼:《拒萬金之聘,飛人車夫守初心》。
    這下,連碼頭的工友都知道了,老趙拍著他的肩膀直樂:“山哥,你可真行!一萬塊都不動心!”
    薑山撓撓頭,笑了。他哪懂什麽初心,他隻是知道,有些東西,比錢金貴。
    青幫總堂的紅木椅上,青幫老大陳嘯林指尖轉著枚玉扳指,聽妹妹玉姐講完薑山拒聘的事,嘴角噙著點笑:“哦?連我妹妹的麵子都不給?這小子有點意思。”
    旁邊的智囊趕緊遞話:“聽說是碼頭扛活的,晚上拉黃包車,速度快得邪門,報上說比汽車還猛。”
    “速度不正常?”陳嘯林挑眉,坐直了身子,“十有八九是練家子,藏著功夫呢。”他敲了敲桌麵,“去查查,他在哪碼頭幹活?把那碼頭的人打個招呼,讓他待不下去。”
    “老大是想……”
    “玉姐身邊正缺個能打的。”陳嘯林眼裏閃過精光,“把他弄到我妹妹身邊,既能護著她,也能探探他的底。真是塊料子,沒準我還能跟他拜個把子——這亂世,這種又能打又有骨氣的人才,可遇不可求。”
    手下剛領命要走,堂口外突然傳來哭喪聲,刀疤臉帶著兩個手下,灰頭土臉地闖了進來,衣服上還沾著泥。
    “陳老大!您高抬貴手!”刀疤臉“撲通”跪下,膝頭磕在青磚地上邦邦響,“我們黑虎幫知道錯了,不該跟您搶碼頭生意,可您也不能斷了我們活路啊!總堂剛發了話,把我們幾個踢出來了,說我們得罪了青幫,留著是禍害……”
    陳嘯林瞥他一眼,沒說話。智囊冷笑:“你們黑虎堂占的碼頭,本就是我們青幫讓出去的薄麵,還敢克扣我們罩著的工人?真當陳老大好說話?”
    刀疤臉這才反應過來,臉唰地白了:“原、原來是因為薑山?我們就跟他吵了幾句……”他哭喪著臉,“陳老大,我們真不知道他跟您有關係啊!現在弟兄們飯都沒著落了,黑虎堂那頭把我們當棄子,您看……”
    正說著,外麵傳來通報:“薑山在門外求見,說有工友找他。”
    陳嘯林揚手:“讓他進來。”
    薑山剛踏進堂口,就被刀疤臉拽住胳膊。刀疤臉哪還有之前的橫勁,眼圈都紅了:“山哥!求你收留我們吧!黑虎幫不要我們了,我們就剩這幾個人,再找不到活路,就得餓死在街頭了!”
    他身後的兩個手下也跟著作揖,一個個麵黃肌瘦,跟之前在碼頭耀武揚威的樣子判若兩人。
    薑山皺眉:“怎麽回事?”
    “還不是因為您!”刀疤臉哭喪著,“我們得罪了青幫,黑虎堂怕被牽連,直接把我們踢出來了……我們真不知道您跟青幫有關係啊!”
    薑山這才明白,難怪最近碼頭的黑虎幫監工換了人,原來是青幫動了手。他看向陳嘯林,抱拳道:“陳先生,這事跟他們無關,都是我的事。”
    陳嘯林笑了,站起身走到薑山麵前,比薑山矮半個頭,氣勢卻壓人:“我不管誰的事。我問你,你那速度,是不是練過?”
    薑山沉默片刻,點頭:“從小跟著師父學過幾年粗淺功夫。”
    “好!”陳嘯林拍他肩膀,力道不輕,薑山卻紋絲不動,“我妹妹身邊缺個護院,你去。每月按堂主例錢開,夠你一家子衣食無憂。要是你功夫真硬,我陳嘯林跟你拜把子都成。”
    刀疤臉在旁邊聽著,眼睛一亮,趕緊道:“山哥!您就應了吧!跟著陳老大,比在碼頭扛活強百倍!我們幾個也想跟著您,給您打雜都行!”
    薑山看向刀疤臉身後那幾個落魄的漢子,又想起碼頭的老趙、小順子,心裏歎了口氣。他對陳嘯林道:“護院可以,但我有條件。”
    “你說。”
    “我白天還得去碼頭,晚上再去護著玉小姐。”薑山認真道,“碼頭的弟兄們還等著我照應。至於他們幾個……”他看了眼刀疤臉,“要是不嫌棄,就跟我去碼頭幹活,憑力氣吃飯,以前的恩怨一筆勾銷。”
    刀疤臉愣了,隨即喜出望外,“噗通”跪下:“謝山哥!謝山哥!我們一定好好幹!”
    陳嘯林看著薑山,眼裏多了幾分欣賞:“行,就依你。但我妹妹要是少根頭發,我唯你是問。”
    薑山點頭應下。走出青幫總堂時,刀疤臉幾個亦步亦趨跟著,腰杆都直了些。
    “山哥,您真是我們的再生父母!”刀疤臉搓著手,“以後您指哪我們打哪!”
    薑山沒說話,隻是看著遠處的碼頭方向。他不知道這算不算卷入了幫派紛爭,但他知道,多幾個人幹活,碼頭的弟兄們就能少受點欺負;護著玉小姐,至少青幫不會再找碼頭的麻煩。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刀疤臉還在絮絮叨叨說著以後的打算,薑山卻想著,今晚得早點收車,給沈清辭說聲,以後晚上要去護院的事。
    亂世裏,哪有那麽多安穩路?能護著身邊人,走一步算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