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裏的魚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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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木大雷的辦公室檀香檀香混合著紙張的油墨味,彌漫在空氣中。老陰陽師捧著一份泛黃的卷軸,手指顫抖地指著上朱砂朱砂紋路,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大人!陛下陛下親自下了嘉獎令!您看,這小子的呼吸頻率,竟和平安時代流傳下來的‘龜息術’分毫不差——那是傳說中能延年益壽、聚氣凝神的古老法門啊!”
    佐藤美穗站在一旁,看著神木大雷接過那份燙金的嘉獎令,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她手裏還攥著記錄薑山呼吸的本子,上麵密密麻麻的數字,曾被她視為荒唐的任務,此刻卻成了天皇禦筆嘉獎的憑證。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不一般!”神木大雷拍著桌子,震得茶杯裏的茶水都漾了出來,“之前讓士兵模仿他的呼吸節奏,耐力提升了三成;現在看來,這根本不是普通的呼吸,是能聚‘氣’的法門!要是能參透其中的奧秘,咱們的士兵不僅能打仗,還能像烏龜一樣長壽——這才是帝國最需要的‘寶藏’!”
    老陰陽師連連點頭,指著卷軸上的圖譜:“您看這裏,吸氣時三長兩短,呼氣時沉至丹田,和佐藤少佐記錄的分毫不差!這‘龜息術’早就失傳了,沒想到竟藏在一個中國碼頭工人的本能裏!”
    神木大雷的目光落在佐藤美穗身上,帶著幾分讚許,卻又有一絲不滿:“多虧了你記錄得仔細。不過,光有呼吸還不夠——軍部的意思是,要讓他把這法門的精髓傳下來,最好能融入血脈。”
    佐藤美穗的心猛地一沉,果然還是繞不開這句話。
    “大人,他連自己在練‘龜息術’都不知道,隻是本能地呼吸……”
    “所以才要你多下功夫!”神木大雷打斷她,眼神裏的意味不言而喻,“讓他對你敞開心扉,讓他願意說,願意教。必要時……用之前軍部給的藥也無妨。他的呼吸法門再厲害,也得有傳人,有了帶龍氣的血脈,這法門才能真正為帝國所用。”
    佐藤美穗攥緊了手心,指甲幾乎嵌進肉裏。她想起薑山每天清晨坐在廊下,閉著眼,呼吸悠長,像在感受風的方向。他從不刻意控製,吸氣時帶著碼頭的潮氣,呼氣時混著青草的味道,那是屬於他自己的節奏,不是什麽“龜息術”,更不是供人研究的“法門”。
    可現在,這最自然的呼吸,也成了被覬覦的珍寶。
    她走出辦公室時,正撞見薑山在庭院裏打拳。晨光裏,他的呼吸和拳腳配合得恰到好處,出拳時猛地呼收勢收勢時緩緩吸氣,胸口的起伏像江麵上的波浪,沉穩而有力。
    “你又在看什麽?”薑山停下動作,額頭上的汗珠順著下頜線滑落,眼神裏帶著慣有的警惕。
    佐藤美穗張了張嘴,那句“你的呼吸能延年益壽”堵在喉嚨口,怎麽也說不出口。她隻是搖了搖頭,轉身想走。
    “你們又想用我的呼吸幹什麽?”薑山突然問,聲音裏帶著一絲嘲諷,“是不是能讓你們的天皇多活幾年?”
    佐藤美穗的腳步頓住了。他果然什麽都知道,或者說,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賦予了各種“意義”。
    她沒有回頭,隻是低聲說:“他們說……你的呼吸很特別。”
    “再特別,也是為了活著回家。”薑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在碼頭扛貨,憋氣久了能多扛一袋;被你們抓來,呼吸慢了能少受點罪——哪有什麽法門,不過是想活下去的本能罷了。”
    佐藤美穗走出很遠,還能聽到身後拳腳破空的聲音,和那沉穩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她突然覺得,那些被老陰陽師奉若神明的“龜息術”,那些被天皇嘉獎的呼吸頻率,根本不是什麽古老法門,隻是一個普通人在亂世裏,用盡全身力氣活下去的證明。
    而他們,卻要用這“活下去的本能”,去滋養一場野心勃勃的戰爭。
    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將那份記錄呼吸的本子鎖進抽屜。窗外,薑山還在打拳,呼吸依舊沉穩,像不知道自己的一呼一吸,早已牽動了整個軍部的神經,甚至換來了天皇的嘉獎。
    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的複雜心緒,最終會走向何方。她隻知道,那個在庭院裏呼吸的男人,他的每一次吸氣,都在渴望自由;每一次呼氣,都在思念家鄉。
    而這些,卻被他們解讀成了能延年益壽、助戰必勝的“法門”。
    真是天大的諷刺。
    夜色像塊浸了墨的破布,沉沉壓在庭院的石燈籠上。佐藤美穗跌跌撞撞地衝進薑山的房間,和服的下擺被扯破了一道口子,頭發散亂,臉上還帶著淚痕。
    “薑山……”她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裏,聲音抖得像風中的殘燭,“現在開始吻我。”
    薑山猛地甩開她的手,後退一步,眉頭擰成了疙瘩:“你瘋了?”
    “我沒瘋!”佐藤美穗突然拔高聲音,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神木說,要是我再拿不下你,就把我賣到前線當慰安婦!你知道那地方是什麽下場——那些士兵會把我撕碎的!”
    她撲上來,再次抓住他的衣袖,力氣大得不像個女人:“這年月,誰有什麽人性?你們中國人罵我們沒人性,可你們軍部的人,不也一樣為了利益把人當牲口賣?”
    “我伺候了你這麽久,”她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帶著一絲哀求,甚至還有點自暴自棄的悲涼,“我給你送藥,給你縫衣服,替你擋過神木的鞭子……就算是條狗,也該念點情分吧?總該為我做點什麽吧?”
    薑山看著她通紅的眼睛,看著她被扯破的和服下露出的肩膀,那上麵還有之前替他擋鞭子時留下的疤痕。他想起這些日子,她蹲在角落記錄他的呼吸,想起她摔碎藥瓶時的決絕,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
    可他更忘不了碼頭上的硝煙,忘不了沈清辭抱著孩子的眼神,忘不了自己說過“絕不做對不起家人的事”。
    “佐藤,”他掰開她的手,聲音啞得厲害,“這不是辦法。”
    “那你說什麽是辦法?”佐藤美穗突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反抗?我反抗得了軍部的命令嗎?像你一樣硬撐?你有家人等著,我呢?我隻有這條命,要麽被你們榨幹價值,要麽被扔去喂狗!”
    她往前湊了湊,鼻尖幾乎碰到他的胸口,呼吸裏帶著酒氣和絕望:“就一個吻……算我求你。讓他們看到,讓神木看到,我不是沒用的廢物。隻要熬過這關,我……”
    她沒說下去,因為薑山突然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的手很沉,帶著常年扛貨的老繭,卻沒用力。月光從窗欞鑽進來,照在他臉上,能看到他緊抿的嘴角和眼底的掙紮。
    “佐藤,”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慰安婦的地方,你不能去。但我也不能吻你。”
    佐藤美穗的臉瞬間白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坐在地,喃喃道:“我就知道……你們都一樣,眼裏隻有自己的利益……”
    “不是利益的事。”薑山蹲下來,聲音放低了些,“我有家,有妻子孩子。我要是對別的女人動了心思,就對不起他們。”
    他頓了頓,看著她絕望的樣子,心裏那點硬氣突然軟了:“但我能幫你想別的辦法。神木不是想要我的‘法門’嗎?我可以跟他說,你是唯一能聽懂我說話的人,沒了你,我什麽都不會說。”
    佐藤美穗猛地抬頭,眼裏閃過一絲光亮,又很快黯淡下去:“他不會信的……”
    “信不信,得試試。”薑山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麵巡邏的士兵,“明天我就去找他。就說沒你記錄,我的呼吸會亂,步子會錯——他要的是‘有用’的我,總得留著能讓我‘有用’的人。”
    佐藤美穗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捂住臉,哭得更凶了。不是因為得救,是因為這個殺了她未婚夫的仇人,在她最絕望的時候,給的不是一個帶著欲望的吻,而是一個笨拙卻真誠的承諾。
    這亂世裏,連“利用”都比“親吻”更讓人覺得踏實。
    她不知道薑山的辦法能不能成,但看著他挺直的背影,突然覺得,或許這一次,她不用再靠眼淚和威脅,也能熬過這關。
    窗外的風嗚咽著,像在替這荒唐的年月,哭那些被利益裹挾的人,哭那些連一個吻都成了交易的夜晚。而薑山站在窗前,攥緊了拳頭——他救她,不是因為別的,隻是因為他見過太多人在亂世裏被碾碎,他不想再看一個人,明明還有別的路,卻被逼著跳進深淵。
    哪怕,她是個日本人。
    神木大雷坐在鋪著虎皮的太師椅上,手裏把玩著天皇禦賜的玉佩,看著站在麵前的佐藤美穗,嘴角噙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佐藤啊,”他慢悠悠地開口,聲音裏帶著難得的溫和,“軍部剛下了令,你和你在東京的家人,都會受到嘉獎,以後吃穿用度,都是最高待遇——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榮耀。”
    佐藤美穗握著拳,沒說話。她知道,這份“榮耀”絕不會白給。
    “你別緊張。”神木大雷放下玉佩,身體前傾,“這都是你應得的。昨天那小子找我,說沒你在身邊記錄,他渾身不得勁,連呼吸都覺得亂——你聽聽,這話說得多實在!”
    他嘖了兩聲,眼裏閃著精光:“他那些關於‘風往哪吹,蘆葦就往哪倒’的話,我讓人拿去推演戰局,硬是算美軍美軍的伏擊點,救了咱們一個艦隊!現在參謀部的人還在熬夜消化,都說這是‘神來之筆’!”
    佐藤美穗的心沉了沉,果然是因為薑山。
    “不過嘛,”神木大雷話鋒一轉,突然壓低聲音,像在說什麽天大的秘密,“我發現了個更有意思的事——那小子,怕是對你動心了。”
    佐藤美穗猛地抬頭,眼裏滿是難以置信:“大人,您別開玩笑了!他恨我們還來不及,怎麽可能……”
    “恨歸恨,動心歸動心,不衝突。”神木大雷擺了擺手,笑得像隻老狐狸,“他要是對你沒心思,幹嘛特意找我保你?幹嘛跟我說‘沒你記錄不行’?男人嘛,尤其是他這種硬氣的,嘴上不說,心裏的秤早著呢。”
    他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這可比強行留下血脈有用多了!他要是真對你動了心,還用得著下藥?還用得著逼他?到時候他心甘情願把知道的都吐出來,心甘情願……為帝國做事,那才是真正的‘歸順’!”
    佐藤美穗的臉“唰”地紅了,又瞬間變得慘白。她想起昨晚薑山蹲在她麵前,說“我不能吻你,但我能幫你”,想起他看著她的眼神,那裏麵有掙紮,有憐憫,唯獨沒有神木大雷說的“動心”。
    可神木大雷的話像一根刺,紮進她心裏。如果……如果這是真的呢?
    “大人,這不可能……”她的聲音有些發虛。
    “信不信由你。”神木大雷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把握。你家人的榮耀,帝國的未來,可都在你身上了。記住,讓他真心待你,比什麽龍氣、血脈都管用。”
    佐藤美穗走出辦公室,陽光晃得她睜不開眼。手裏那份“嘉獎令”燙得她手心發疼,神木大雷那句“他喜歡你”像魔咒一樣在耳邊回響。
    她不信,卻又控製不住地想起薑山的眼神,想起他替她擋鞭子時的背影,想起他說“慰安婦的地方你不能去”時的認真。
    這些,真的是“動心”嗎?
    還是說,這隻是神木大雷又一個算計?用所謂的“感情”,把她和薑山都捆在帝國的戰車上,榨幹最後一絲價值?
    她抬頭看向薑山的庭院,那裏靜悄悄的,隻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她不知道,此刻的薑山正坐在廊下,摩挲著那根木簪,想著沈清辭和孩子們——他的心裏,從來沒有半分多餘的位置,能裝下一個日本女人的影子。
    可這場由神木大雷精心編織的“情網”,已經悄然撒下。而她和他,都成了網裏的魚,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