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取暖的本能
字數:7585 加入書籤
暮色像塊濕透的布,沉沉壓在庭院的簷角上。薑山坐在石階上,手裏捏著塊小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地麵。石屑簌簌落下,在他腳邊堆起一小撮,像他這幾年攢下的話——多,卻無處可說。
“你看這天,”他頭也沒抬,聲音混著晚風,有點發飄,“每天都一個樣,連雲彩飄的速度都差不多。”
佐藤美穗端著晚飯過來,放在石桌上。還是那幾樣菜,味增湯,醃蘿卜,一小碗米飯,和過去三年裏的每一天幾乎沒區別。
“外麵……”她想說點什麽,卻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能說的,也隻是軍部想讓她說的。
薑山終於抬頭看她,眼裏沒什麽情緒,像蒙著一層灰:“我的每一天都耗在這裏,外麵打沒打仗,碼頭上的船還在不在,清辭帶著孩子回沒回鄉下……一點消息都沒有。”
他頓了頓,自嘲地笑了笑:“現在能說上幾句話的,就隻有你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你是不是他們派來的,連說話都帶著籠子的味。”
佐藤美穗的手緊了緊,沒反駁。她確實是“他們”派來的,可這幾年,她自己也快分不清,說的話裏,哪些是命令,哪些是真心。
“我試過逃的。”薑山突然說,指著院角那櫻花樹花樹,“上個月,我想順著樹幹爬出去,剛碰到牆頭,就覺得渾身發麻,像被無數根針紮——後來才知道,這院子周圍布了72層法陣,陰陽師們輪班守著,比軍營的鐵絲網還管用。”
他又指向腳下的地麵:“我還試著挖地,想從底下鑽出去。挖了三天,挖到三尺深,鐵鍬‘當’的一聲,震得我手都麻了——你猜著了什麽?是鐵皮,厚厚的,連縫隙都沒有。”
他蹲下身,用手指敲了敲地麵,發出沉悶的“咚咚”聲:“他們為了‘守護’我,真是下足了功夫。地上有法陣,牆外是軍營,地下鋪鐵皮……這哪是守護,分明是把我埋在鐵盒子裏,連土都不讓我沾。”
佐藤美穗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鼻子發酸。這個在碼頭能炸軍艦的男人,此刻蹲在地上,像個發現玩具被鎖起來的孩子,眼裏的光早就被磨沒了。
“他們說……等研究完你的‘氣’,就會放你走。”她低聲說,連自己都不信這話。
薑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沒接話。他走到鐵絲網前,看著外麵巡邏的士兵,步伐整齊,像上了發條的木偶。
“我知道走不了。”他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敲在佐藤美穗心上,“我就是想不通,我一個碼頭工人,既不會飛,也不會吐火,他們到底圖我什麽?那點所謂的‘龍氣’,就真的比自由還金貴?”
晚風穿過鐵絲網,帶來遠處隱約的軍號聲,單調而冰冷。
佐藤美穗沒回答。她也不知道答案。她隻知道,這鐵盒子一樣的庭院裏,困住的不隻是他的人,還有她的日子,她的念想,和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正在慢慢變質的情緒。
薑山轉過身,看著她,突然說:“佐藤,你說,等他們研究夠了,會不會連你一起埋了?畢竟,你知道得太多了。”
佐藤美穗的臉瞬間白了。她從沒敢想過這個問題,可此刻被他說出來,卻覺得無比真實。
夜色慢慢濃了,庭院裏的石燈籠亮起來,昏黃的光打在兩人身上,拉出長長的影子,像兩個被釘在地上的囚徒。
誰也沒再說話,隻有風吹過鐵皮地麵的聲音,嗚嗚咽咽的,像在替這鐵盒子裏的人,哭那些永遠回不去的日子。
薑山從背後拿出個東西,攤開手心。夕陽的光落在他掌心裏,映出個圓滾滾的玩意兒——是塊被磨得光滑透亮的石頭,邊緣圓潤得像鵝卵石,卻比鵝卵石更沉,還帶著點微燙的溫度。
“給你的。”他把石頭往佐藤美穗麵前遞了遞,指尖還沾著石粉粉,“院裏的破石頭,磨了半個月,算是……呆著沒事幹。”
佐藤美穗接過來,掌心立刻感受到那股暖意,不是太陽曬的,是石頭和石頭反複摩擦生出來的熱。她摩挲著石頭的表麵,能摸到細密的紋路,那是成千上萬次打磨才有的光滑,比任何玉器都更讓人覺得踏實。
“磨它的時候,石頭碰石頭,火星子都濺出來了。”薑山撓了撓頭,看著她手裏的石頭,“本來想磨個方的,磨著磨著就圓了——大概石頭也不想方方正正的,想自在點。”
佐藤美穗捏著那塊石頭,突然覺得眼眶有點濕。她知道,這半個月他總在角落裏蹲著,手裏攥著兩塊石頭搓來搓去,石屑掉了一地,她還以為他在發脾氣。
“你看你,”薑山看著她,突然笑了,那笑容裏有自嘲,有憐惜,“跟我一樣,困在這鬼地方。你說你,年紀輕輕的,就這麽被我困一輩子,真是個可憐的女人……不對,該叫可憐的女孩。”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像在跟自己說:“我都算不上男人,連媳婦的麵都見不著,孩子長什麽樣都快忘了……還連累你跟著耗。”
佐藤美穗把石頭握緊,那點熱度透過掌心傳進心裏,燙得人發慌。她看著他手上的繭子,新添了好幾道細小的劃痕,是磨石頭時被硌的。
“這石頭……”她清了清嗓子,聲音有點啞,“很好看。”
“好看有什麽用,又不能當飯吃。”薑山轉過身,望著鐵絲網外的暮色,“就像這院子,再幹淨,再安全,也不是家。”
佐藤美穗沒說話,隻是把那塊發燙的圓石頭揣進和服的口袋裏,緊緊貼著心口。她能感覺到石頭的溫度慢慢浸進皮膚,像他剛才那句話——“被我困一輩子”。
其實她想說,困住她的從來不是他,是軍部的命令,是這亂世的身不由己。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在這72層法陣圍著的院子裏,誰又比誰更自由呢?
她低頭摸了摸口袋裏的石頭,圓滾滾的,像顆被磨去棱角的心。或許這樣也好,至少在這看不到頭的日子裏,還有個人能給她遞一塊發燙的石頭,能跟她說句“你真可憐”。
總比連這點溫度都沒有,要好。
薑山靠在牆上,看著天邊最後一點光消失,心裏又想起沈清辭的臉。他不知道她現在在哪,不知道孩子是不是還記得他這個爹。
口袋裏的石頭,還在隱隱發燙。
風卷著櫻花瓣掠過鐵絲網,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粉白。薑山蹲在石燈籠旁,手裏摩挲著那塊磨圓的石頭,佐藤美穗剛把晾幹的草藥收進竹籃,轉身時,突然聽見他開口。
“佐藤美穗。”
她的腳步猛地頓住,竹籃差點脫手。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不是“你”,不是“那個日本女人”,是清晰的、帶著點沙啞的“佐藤美穗”。
她轉過身,看見他仰頭看她,眼裏沒有平日的煩躁,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像暴風雨前的死寂。
“我們結婚吧。”
佐藤美穗的呼吸瞬間停了。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地攥緊竹籃的把手,指節泛白:“你……說什麽?”
“我說,結婚。”薑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一步步走到她麵前,目光直直地撞進她眼裏,“這樣的日子不好過,一天比一天像坐牢。結了婚,有了孩子,說不定……說不定軍部會放鬆警惕,說不定有辦法能出去。”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我知道你心裏有少川,我心裏有清辭和孩子。但現在,我們倆被困在這鐵盒子裏,除了彼此,誰也靠不上。”
佐藤美穗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她看著他眼角的細紋,看著他手上磨石頭留下的新傷,突然想起三年前他被押來時,眼裏的狠勁像頭困獸。而現在,這頭困獸竟低頭,說要和她這個“看守”結婚。
“你明知道……神木他們巴不得我們有孩子。”她的聲音發顫,“他們要的是龍氣血脈,結了婚,我們隻會更像他們的工具。”
“像工具也比現在強。”薑山打斷她,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固執,“現在我們是‘被研究的’和‘記錄的’,結了婚,成了‘一家人’,他們總會有疏忽的時候。有了孩子,他們要顧忌孩子,我們才有機會找破綻——72層法陣再密,鐵皮鋪得再厚,總有能鑽出去的縫。”
他頓了頓,聲音放軟了些,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懇求:“佐藤美穗,我不想一輩子困在這。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試試。”
櫻花瓣落在他的肩頭,像細小的雪。佐藤美穗看著他認真的眼睛,突然想起他給她畫的符,想起那塊發燙的圓石頭,想起他說“你真可憐”時的眼神。
這些年,他們像兩隻被關在同一個籠子裏的鳥,互相啄過,也互相取暖過。
她慢慢鬆開竹籃,指尖觸到口袋裏那塊圓石頭,還是溫的。
“好。”她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像歎息,“我們結婚。”
薑山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麽快答應。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終隻化作一聲低低的“嗯”。
風穿過庭院,卷起地上的櫻花瓣,打著旋兒飛過鐵絲網。沒有人說話,隻有遠處陰陽師誦經的聲音隱隱傳來,像在為這場荒唐的婚事,念著不明不白的禱文。
佐藤美穗看著薑山轉身去收拾石桌上的碗筷,背影依舊挺直,卻好像比剛才鬆快了些。她知道,這場婚,無關情愛,隻關生存。
但或許,在這看不到頭的困局裏,這已是他們能抓住的,唯一的浮木。
她摸了摸口袋裏的圓石頭,輕輕歎了口氣。
“薑山。”她第一次這樣叫他的名字,聲音裏帶著點澀,“結了婚,你得教我打拳。”
他回頭看她,眼裏閃過一絲笑意,很淺,卻真實:“好。”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鋪著鐵皮的地麵上。這場始於算計和無奈的婚事,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誰也不知道會激起怎樣的漣漪。
但至少,他們不再是孤單的困獸了。
庭院的櫻花樹又開花了,三年來已是第三度。薑山和佐藤美穗坐在樹下的石凳上,他手裏在編草繩——從倉庫角落裏撿的稻草,她在一旁剝蓮子,指尖沾著蓮心的苦,卻沒像往常那樣皺眉。
“軍部又送來新的記錄冊,”佐藤美穗突然開口,聲音很輕,“說要記咱們……常待在一起的地方。”
薑山編草繩的手頓了頓,抬頭看她。陽光下,她的側臉柔和了許多,眼角的細紋裏藏著這三年的光陰,不再是剛來時那個帶著戾氣的少佐,倒像株被磨去尖刺的蘆葦。
“記就記吧。”他低下頭,繼續編織,草繩在他手裏慢慢成形,“反正咱們倆,白天在井邊打水,你幫我擦汗;傍晚在石桌旁吃飯,我替你挑出不愛吃的薑絲;夜裏在廊下看月亮,你給我講東京的櫻花……”
他數著這些瑣碎的事,像在數手裏的草繩結,“他們愛記就記,反正都是這些,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佐藤美穗的臉微微發燙。這三年,他們確實像他說的那樣,朝夕相對,卻從未越界。沒有纏綿的親吻,沒有曖昧的觸碰,隻有在無數個沉默的瞬間裏,慢慢滋生出的默契——他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想說什麽;她遞過一杯水,就知道他此刻渴了。
這種默契,比任何“羞羞事”都更讓人安心。
記錄員:辰時,櫻花樹下,二人共坐,編繩剝蓮,距離一尺。)
遠處的研究所裏,老陰陽師捧著新送來的記錄,對著地圖點頭:“果然,他們常待的地方,都在‘生門’附近。薑山的‘氣’能安撫人心,佐藤少佐在他身邊,‘氣脈’也變得柔和——這才是最珍貴的‘共生之氣’!”
副官在一旁附和:“是啊,這幾年帝太平洋戰場戰場連連得勝,占領區的治安也穩了不少,都說跟薑山的‘和氣’有關。他的‘氣’透過佐藤少佐傳出來,連帶著咱們的士兵都少了戾氣,這才是真正的‘輝煌之源’!”
他們不知道,這份被奉為“瑰寶”的“和氣”,不過是兩個困在牢籠裏的人,彼此取暖的本能。
記錄員:未時,井台邊,薑山打水,佐藤遞帕,指尖相觸即分。)
傍晚,薑山幫佐藤美穗修補被風吹破的晾衣繩,她站在一旁遞釘子,夕陽把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
“他們說,大日本帝國的輝煌,有你的功勞。”佐藤美穗輕聲說。
薑山錘釘子的手頓了頓,嗤笑一聲:“我連這院子都出不去,能有什麽功勞?是他們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
他轉過身,看著她,眼裏有了點溫度:“但我知道,這三年能熬過來,有你的功勞。”
佐藤美穗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低下頭,假裝整理衣角。
記錄員:酉時,晾衣繩旁,共修繩索,影子交疊。)
夜裏,兩人坐在廊下,看著天上的月亮。薑山突然伸手,輕輕拂去她發間的一片櫻花瓣,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
“佐藤美穗,”他叫她的名字,聲音比月光還軟,“你覺不覺得,咱們倆……”
“嗯。”佐藤美穗沒等他說完,就輕輕應了一聲,眼眶微熱,“我知道。”
他們都知道,這場始於算計的“結婚”,早已在日複一日的相伴裏,變了味道。不是轟轟烈烈的愛,是像草繩一樣,在無數次纏繞裏,變得密不可分的依賴。
記錄員:亥時,廊下,共觀月,男子為女子拂花瓣,無言語。)
薑山看著她泛紅的眼眶,突然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涼,他的手很暖,掌心相貼的瞬間,兩人都沒說話。
“咱們倆,”他低聲說,像在對她說,也像在對自己說,“是真的沉入愛戀裏了。”
風穿過鐵絲網,帶來遠處的軍號聲,卻吹不散廊下的暖意。記錄冊上的字跡還在增加,那些冰冷的“位置”和“時辰”,永遠記不下此刻兩人眼裏的光——那是在絕望的牢籠裏,彼此給的,唯一的希望。
而他們不知道,這些被精心記錄的“你儂我儂”,在軍部眼裏,早已成了比“龍氣”更重要的秘密——他們相信,這份“共生之氣”,才是帝國長治久安的關鍵。
隻是沒人問過他們,願不願意用這份“愛戀”,去換所謂的“輝煌”。